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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茨杰拉德:冬梦 | 未来荐读

2016-10-14 菲茨杰拉德 未来文学



“他的心像赛艇的飞轮那样翻腾起来,他偶尔的一时之兴第二次把他的生活引到了一个新的方向。”


冬梦

[美] 菲茨杰拉德

雨宁 译



 

高尔夫球场的球童,有的穷得罪过,住在只有一单间的房子里,在前院养着一头神经衰弱的母牛;可是迪克斯特·格林的父亲是黑熊镇最好的第二家食品杂货店的业主(最好的那家叫作“轮毂”,顾客都是从雪利岛来的阔人),迪克斯特当球童只是为了赚几个零用钱。 

 

秋季里,天气变得多霜而沉闷,漫长的明尼苏达州冬季仿佛给一只匣子扣上了一个白盖子,高尔夫球场的整齐草地覆上了白雪,迪克斯特于是套上雪橇在雪上活动。遇到这类季节,这地方会使他觉得十分消沉,他感到恼火的是,在漫长的冬季里,这片高尔夫球场竟然硬给撂荒了,任凭嘈杂的麻雀常来常往。他感到沉闷的还有,那些在夏天里飘动着鲜艳旗帜的小沙堆,如今都成了埋在齐膝盖深的冰雪下的荒凉沙堆。当他滑过那些小山坡时,寒风凛冽,使他难受,如果太阳出来了,他会迈开沉重的脚步,乜斜眼睛瞟着那耀眼的无从衡量的强烈光芒。 

 

四月里,冬季突然结束了。冒着冬寒来得早的高尔夫球爱好者还没有试试他们的红球和黑球,白雪已经毫不留连地流进了黑熊湖。既没有自鸣得意的春寒,也没有引以为荣的那一段潮湿期间,寒气就消失了。 

 

迪克斯特知道北方的春天有些时候是沉闷无趣的,这正像他知道秋天也自有其绚丽姿采一样。秋天会使他握紧双手,颤抖,自言自语,翻来覆去说些蠢话,面对着想象中的观众和军队,做出一些突如其来的轻快手势。十月使他充满了希望,在十一月里,这种希望会上升到使他欣喜如狂的胜利,在这种心情下,夏天里在雪利岛上得到的辉煌印象会一幕一幕地闪过,成了供他遐思的现成材料。他变成了一位高尔夫球锦标选手,在一次妙不可言的比赛中打败了特·埃·赫德里克先生,这场比赛在他想象中的草地上打了一百次,他不厌其烦地变幻着这场大赛中每一个细节。有时他胜得那么容易,简直有些可笑,有时他又很精采地反败为胜。有一次,他像莫提默尔·琼斯先生一样,从一辆皮尔斯-埃罗牌汽车里走出来,摆出一副冷回孔,信步走进雪利岛高尔夫球俱乐部的休息室里——也许是这样,在一群羡慕他的人们的簇拥下,他从俱乐部木筏的跳板上表演了一次花式跳水……在那些惊讶得张开嘴望着他的人群中间,还有莫提默尔·琼斯先生。 

 

有一天发生了这么一件事,琼期先生(这是他本人,不是他的鬼影子)两眼含泪走到迪克斯特跟前,说迪克斯特是……是俱乐部里最好的球童,如果琼斯先生能使他感到再工作一段时间也是值得的,他是否可以决定不辞职了,因为每一个……俱乐部里其他的每一个球童都要在他向每一个球穴进攻时丢掉一个球。 

 

“不行,先生,”迪克斯特下定决心地说,“我再也不要当球童了。”然后,停了一会,“我的岁数太大了。” 

 

“你还不到十四呐。真见鬼,为什么你偏偏在今天早晨决定不干了呢?你答应过,下星期你愿意跟我去参加全州的比赛嘛。” 

 

“我下定了决心,我的年龄太大了。” 

 

迪克斯特交出了他的“甲级”证章,从球童管理员那里领回了他份内应得的钱,徒步走回黑熊村。 

 

“他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球童,”当天下午莫提默尔先生在一次饮酒时喊叫道,“从来没丢过一个球!主动!有头脑!不声不响!诚实!感恩知情!” 

 

真正做出这件事的是个小女孩,才十一岁——丑中有美,小女孩常常是这样,几年之后,她们准会变成难以形容的美人,给一大群男人带来无穷的痛苦。不过,这点火星还是看得出的。她在微笑时嘴唇会向两个嘴角下面撇一下,还有她那双眼睛(老天保佑!)……那几乎是一片热情,仿佛把上帝也一概不放在心上。在这种女人身上,生命力出现得很早,这完全是有真凭实据的,她的瘦小身体当时正焕发着生命力的光辉。 

 

她急不可耐地在早晨九点钟到了高尔夫球场,随身带来一位穿白布衣服的保姆,还有五根崭新的小高尔夫球棍,装在一个白帆布袋里,由保姆背着。迪克斯特首先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球童房旁边站着,好象很烦躁,为了掩盖这种心情,她正在缠住她的保姆,分明是硬要找些话谈谈,她还故意做出一些神色惊讶和其他不相干的鬼脸。 

 

“嗯,天气可真好呀。希尔达,”迪克斯特听到了她说的这句话。她抿着嘴角微笑,一面偷偷瞟着周围,暗送秋波,她的眼光一霎时落到了迪克斯特身上。 

 

接着她又对保姆说。 

 

“嗯,我看今天早晨没有多少人要到这儿来的,是不是?” 

 

她又微笑了,喜盈盈地,分明是做作——倒也令人信服。 

 

“现在我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保姆说,她并没有望着什么特别的地方。 

 

“哦,那没有关系。我有办法。” 

 

迪克斯特一动不动地站着,微微张着嘴。他知道如果他前进一步,他那凝视的目光必然会落到她的视线里;如果他向后退,他又会看不见她的全部面孔。一时间,他也没有想到她的年龄多么小。现在他记起来了,去年他见过她几次,她穿的是短裙子和灯笼裤。 

 

突然间,他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短暂地突然一笑——他的笑声使他自己吃了一惊,于是他扭转身,迅速地拔腿走开了。 

 

“小伙计——” 

 

迪克斯特停住了。 

 

“小伙计——” 

 

毫无疑问,这是招呼他的。不仅如此,他还博得了那莫名其妙的嫣然一笑,迹近荒唐的微笑——至少有一打男人会活到中年还记得这嫣然一笑的。 

 

“小伙计,你知道高尔夫球教练在什么地方吗?” 

 

“他正在指导练球。” 

 

“嗯,你知道球童管理员在那儿吗?” 

 

“今天早晨他还没来哩。” 

 

“哦。”一时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一会儿踮起左脚,一会儿踮起右脚站着。 

 

“我们想找一个球童,”保姆说,“莫提默尔·琼斯太太吩咐我们来打高尔夫球。要是找不到球童,我们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到这里,她停注了,因为琼斯小姐向她递了个眼色,马上又嫣然一笑。 

 

“除了我之外,这儿没有别的球童,”迪克斯特对保姆说。“可是管理员还没来,我得留在这儿照管。” 

 

“哦。” 

 

琼斯小姐和她的随从退出了这个场面,在跟迪克斯特隔开一段适当距离之后,她们卷进了一番激烈的交谈,结果,琼斯小姐拿起一根球棍.狠狠问地上摔打。为了进一步加强气氛,她又举起球棍,准备向保姆的胸部狠狠打下去,可是被保姆一手抓住,从她手里夺过了球棍。 

 

“你这个小坏老东西!”琼斯小姐发狂似的大哭起来。 

 

她们又争论了一番。迪克斯特看出了这场戏的喜剧成分,有好几次都要大笑,可是每一次都忍住了,没有笑出声来。他禁不住大逆不道地认为那个小女孩打保姆倒也有点道理。 

 

这时候,幸而球童管理员来了,这场纠纷也解决了,保姆立刻向管理员申诉。 

 

“琼斯小姐要找一个小球童,可是这个小孩说他走不开。” 

 

“麦克肯纳先生说过,在你来之前,要我在这儿等着。”迪克斯特连忙说。 

 

“好啦,现在他来啦。”琼斯小姐喜盈盈地对球童管理员嫣然一笑。于是她扔下球棍袋,倨傲地扭扭捏捏地向她的第一个发球沙堆走过去。 

 

“唔?”球童管理员转过脸对迪克斯特说道,“你还象个木头人站在这儿干什么?过去把小姐的球棍拾掇起来。” 

 

“我今天不想去了。”迪克斯特说。 

 

“你不去……” 

 

“我想不干了。” 

 

他的决定之重大使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是一个最讨人喜欢的球童。他能在这一夏天赚30元,这是在湖周围的任何其他地方都做不到的。可是他的感情受到了一次强烈冲击,他的心情紊乱,需要马上猛烈地发泄一通。 

 

可是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迪克斯特不知不觉地受到了他那些冬梦的支配,而且将来的情况也往往是这样。

 

二 

 

如今,当然罗,这些冬梦的性质和时令机遇都变了,但冬梦的实质依然如故。几年之后他们劝他放过在州立大学学习商业的机会(他父亲现在富裕了,大概会供给他费),为了那种靠不住的好处,到东部的什么历史比较悠久、比较著名的大学去读书,而且他正在为自己的钱有限感到为难。但是不要得出错误的印象,以为他那些冬梦既然首先同他对有钱人的向往有关,这个孩子内心里想的总不外是什么趋炎附势的念头。他可不是要同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和闪闪发光的人们有什么联系,他要的是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本身。他时常会伸手去拿那个最好的东西而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种东西。有时候,他也会碰上在生活中往往难免的那些神秘地使他望洋兴叹的事情和许多禁律。这个故事要讲的不是他的全部生涯,而是这些使他望洋兴叹的事情之一。 

 

他赚了钱。这可真令人惊奇。在读完大学之后他进了城,黑熊湖的阔绰顾客就是从这座城市里吸引来的。当时他只有二十三岁,他在城里住了不满两年,已经有人喜欢说:“这可是个好样的小伙子。”在他周围,有钱人的子弟都在冒冒失失忙于经营债券,或者冒冒失失拿祖产来投资,或者苦苦钻研二十五大卷的《乔治·华盛顿商业教程》,可是迪克斯特凭着他的大学学位和他那自信的口吻借到一千元,买下了一家洗衣店的股权。 

 

在迪克斯特入股的时候,这是一家小洗衣店。他专心研究,学会了英国人怎么洗细羊毛高尔夫球袜而使它不缩水的窍门,不到一年就使那些穿灯笼裤的顾客感到中意。男人们都一定要把他们的谢特兰牌袜子和毛衣送到他的洗衣店里,正象他们一定要有个能找到高尔夫球的球童一样。过了不久,他还照样收洗了他们的妻子的内衣,并且在这个城市的不同地区开了五家分店。他还不到二十七岁已经在他家乡一带拥有为数最多的一连串分支洗衣店。就在这时候,他卖掉他的全部产业,到纽约去了。不过,我们要讲的他那一段经历却要回溯到他初次获得巨大成就的那个时期。 

 

当时他二十三岁,哈特先生(一位头发斑白的人,他喜欢说“这可是个好样的小伙子”)结了他一份到雪利岛高尔夫球俱乐部度周末的请帖。于是有一天,他在登记簿上签上了他的姓名,并且在当天下午跟哈特先生,山德伍德先生和特·埃·赫德里克先生一行四人去打高尔夫球。他并不认为有必要来谈起当初正是在这些草坡上,他曾经一度为哈特先生背过球棍袋,他闭上眼睛也认得出每一个陷阱和每一条水沟……可是他发现自己正在瞅着跟在他们后面的那四个球童,他想捕捉到一点迹象或者一个手势,使他会回想到他自己,缩短他的现在和他的过去之间的差距。 

 

这一天很奇怪,出人意外地劈面闪过了多次转瞬即逝的熟悉印象。在这一分钟里,他会产生一种他闯进了私人园地的感觉,在下一分钟里,他得到的印象是,他觉得他比特·埃·赫德里克先生高超得太多了,赫德里克不仅讨人厌,甚至也不再是优秀的高尔夫球运动员了。

 

后来,由于哈特先生在第十五片草坪附近丢了一个球,发生了一次重大事件。当时,他们正在障碍区域寂静的草丛中找球,从后方的小山坡后面传来了嘹亮的喊声:“让开!”他们不顾找球,全猛地转过身来。这时,突然有一只鲜明的新球越过山坡曲向一侧,正好打中特·埃·赫德里克先生的肚皮。 

 

“天哪!”特·埃·赫德里克先生喊道,“他们真应当把有些疯疯颠颠的女人赶出这个球场。这可是胡闹得叫人受不了啦。” 

 

从山坡上露出了一个人头,同时传来了人声。 

 

“要是我们把球继续打下去,你们有意见吗?” 

 

“你打中了我的肚子。”赫德里克先生怒冲冲地声明。 

 

“真的吗?”那位女郎朝这群男人走过来了。“对不起。我喊道‘让开’的。” 

 

她漫不经心地朝这些男人一个一个地瞟了一眼,然后把眼光扫过草坪来寻找她的球。 

 

“我是不是把它打到障碍区域里去了?” 

 

谁也不可能确定这个问题究竟是别出心裁,还是恶意中伤。不过,停了一会儿,她消除了一切疑团,因为她的伙伴从山坡那面过来了,她高兴地叫道: 

 

“我在这儿!我本来会在草坪上继续打下去的,没想到我打中什么东西了。” 

 

她摆好姿势,准备用铁头球棍攻球入穴,这时候,迪克期特仔细瞅着她。她穿的是一件蓝格子花布连衫裙,领口和肩头衩口都镶着白边,更加衬托出她那晒得棕褐的肤色。夸张,瘦削,这些曾经使她那双热情的眼睛和向下撇的嘴在十一岁时显得荒谬可笑的特点,现在都消失了。她美得引人注目。她双颊的红晕象图画上的胭脂那样点得适中,然而不“艳”,时浓时淡,兴奋时热乎乎的,可又象随时都会收敛而消失。这样的红晕和她那么灵活的嘴唇使人得到一种印象,觉得她心潮起伏不停,生活紧张,洋溢着生命力,那双眼睛里悲哀的豪华气概只不过抵消了上述特点的一部分而已。 

 

她烦躁地,不感兴趣地挥动铁头球棍,把球打到草坪对面的一个沙堆上,连忙假意微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声,“谢谢你!”便追随她的球继续向前走去。 

 

“裘迪·琼斯这个人哪!”赫德里克先生在接下去的那个发球沙堆上说,因为他们要等一等,过那么一会儿,让她在前面打球。要制伏她只需要把她翻过来打一顿屁股,照这样整她六个月.然后让她嫁给一位老式的骑兵上尉就行了。” 

 

“长得漂亮?”赫德里克先生用鄙视的口气说。“她总是装出她要人跟她接吻的神气!那双大母牛眼睛总是滴溜溜向城里的每一头小公牛转来转去!” 

 

至于赫德里克先生是不是在有意暗示母性的本能,那也靠不住。 

 

“只要她认真,她的高尔夫球也能打得挺好的。”山德伍德先生说。 

 

“她没有礼貌,”赫德里克先生一本正经地说。 

 

“她的身材很好,”山德伍德先生说。 

 

“还是谢谢天主吧,她打出的球总算飞得还不够快。”哈特先生说着,对迪克斯特挤了一眼。 

 

到了晚半天,日落时彩色缤纷,金霞和各种蓝色红色的云霞变幻着,于是剩下了西部夏季干燥而沙沙有声的夜晚。迪克斯特从高尔夫球俱乐部游廊里望出去,望着微风中水浪均匀地交迭,望着收获季节里满月泻出的银浆。然后月亮把一根手指放在唇边,于是湖面变成了一泓清泉,暗淡,寂静。迪克斯特穿上他的游泳衣,游到最远的那个木筏,水淋淋地躺在跳板的潮湿帆布上。 

 

有一条鱼在跳跃,一颗星在照耀,湖周围的灯光正在闪烁。远处黑沉沉的半岛上,一台钢琴奏起了去年夏天和往昔若干个夏天的歌曲——《请请》,《卢林堡伯爵》和《巧克力小兵》里的歌曲,因为对迪克斯特来说,从一泓清泉上传来的钢琴声总是仿佛优美之极,于是他静悄悄地躺着,静悄悄地听着。 

 

这时钢琴演奏的曲调,都是五年前迪克斯特还是大学二年级学生时欢快的新曲。在大学生舞会上曾经演奏过一次,当时他没有力量享受这种舞会,只好站在体育馆外面听着。曲调的声音使他心醉神迷,现在他正是以心醉神迷的感情来看待他身受的境遇。这是一种贯注全神来欣赏的心情,他感到,总算有了这么一次,他同生活精彩地协调了,他周围的一切都在散射着光辉和他也许今后再也不会感知的魅力。 

 

一个低矮,苍白,狭长的东西突然脱离了黑暗的岛屿,迸发出摩托赛艇回荡的响声。艇后有两道分叉的白浪随着它滚滚而来,几乎顷刻之间小船就到了他身旁,它那浪花四溅的突突声淹没了热烈的钢琴铿锵声。迪克斯特用手臂把身体撑起来,依稀觉得在驾驶盘旁边有一个站着的人影,两只黑眼正在越过长长的水面瞧着他,然后小艇开走了,在湖中央无目的地绕来绕去,卷起一大圈浪花,同样奇怪的是,有一圈浪花平伸出一道浪,直奔木筏这边来了。 

 

“那是谁呀?”她关闭了马达,叫道。这时,她来得很近了,迪克斯特可以看到她的游泳衣,显而易见,这是一件粉红色连裤宽紧游泳衣。 

 

船头撞上了木筏,木筏歪斜着翘起一头,把他摔到了她那面。他们彼此认出了,都觉得有趣,但在程度上各不相同。 

 

“你跟今天下午打球的那些人都是一伙的吧?”她质问道。 

 

他就是其中之一。 

 

“嗯,你会驾驶摩托艇吗?因为要是你会的话,我想请你来驾船,让我能在船后面踏着滑水橇。我叫裘迪·琼斯。”她为了对他表示好感,不近情理地向他自鸣得意地微微一笑——说得更确切一些,这本来是做作的傻笑,尽管她故意扭动着嘴,样子却并不离奇古怪,而且笑得真美——“我住在这座岛上,就是那儿的一栋房子。有一个男人在那栋房子里等着我。他把小艇开到门口,我就从码头上把船开出来了,因为他说我是他理想的人。” 

 

有一条鱼在跳跃,一颗星在照耀,湖周围的灯光正在闪烁。迪克斯特坐在裘迪·琼斯身边,她说明了一下要怎样来驾驶她这条船。于是她下到水里,用动作柔软的自由式游向漂浮着的滑水橇。观察她的动作,眼睛不需要费力,这就仿佛望着一根树枝在飘动或者一只海鸥在飞翔。她的双臂晒成了灰胡桃色,在暗淡的白金色涟漪里柔软地运动,先露出肘部,继而随着水波下落的节拍把前臂向后甩去,然后伸出手臂向下划动,冲刺前进。 

 

他们开到了湖里,在转弯的时候,迪克斯特看见她跪在这时已翘起头来的滑水橇向下垂的后半截上。 

 

“开得快一点,”她招呼道,“越快越好。” 

 

他唯命是听,把操纵杆推向前,船头升起了白沫飞溅的浪花。他又回过头瞧了一下,这时她正在从急速前进的滑水橇上站起来,双臂完全张开,两眼向上望着皓月。 

 

“真冷啊,”她叫喊着,“你叫什么名字?” 

 

他告诉了她。 

 

“嗯,明天晚上你来吃晚餐好不好?” 

 

他的心像赛艇的飞轮那样翻腾起来,他偶尔的一时之兴第二次把他的生活引到了一个新的方向。

 

三 

 

第二天晚上,迪克斯特在避暑别墅里等她从楼上下来,他设想在这个柔和深邃的房间里,以及与它相通的日光浴游廊上,有若干早先爱上了裘迪·琼斯的人。他了解这种人。在他刚进大学的时候,他们都是从那些大名鼎鼎的预科学校毕业后入学的,服装优雅,都有着夏天健康的深棕褐肤色。他看得出来,在某种意义上,他比他们都好。他发家比较新,他胜过别人一筹。可是他自己承认,他希望他的子女都要象他们那样,这无异于承认了他不过是那种粗糙强劲的材料,他们永远都是从这种材料里出生的。 

 

到了他要穿讲究服装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谁是美国最好的裁缝,今天晚上他穿的这套衣服是美国最好的裁缝做的。他养成了他那所大学独有的,使它与其它大学有所不同的审慎有节制的特殊作风。他认识到这种作风对他的价值,并且采取了这种作风,他知道他需要有更强的自信心,才能在服装仪表上粗心大意,倒不如慎重为妥。不过他的子女可以粗心大意。他母亲姓克里麦里契。她是波希米亚农民阶级的人,她一口鳖脚的英语,直到她去世都是这样。她的儿子必须保持老样子。 

 

七点稍过,裘迪·琼斯从楼上下来了。她穿的是一身适合于下午的蓝绸子衣服。起先,他感到失望,觉得她应当穿得更讲究一些。接着,他更失望了,在短暂的问候之后,她走到配膳室门口,推开门招呼道,“可以上菜了,玛莎。”他本来指望会由一位男管家来宣布开餐,还会有鸡尾酒。可是当他们在一张长沙发上并排坐下来,面对面瞧着的时候,他把这些思想撇开了。 

 

“父亲和母亲都不会来了,”她若有所思地说。 

 

他记得上一次他看到她父亲的情形,他感到高兴,今天晚上他父母都不在场——他们也许要猜想他是谁。他出生在奇布尔朝北去五十英里的一个明尼苏达村庄。他一向都说他家在奇布尔,不是黑熊村。农村镇村本来是挺好的父母之乡,只要不是诸多不便地处在湖区的视野之内,不被时髦的湖区利用来作为它的踏脚凳就好。 

 

他们谈到了他的大学,过去两年里她常常到那儿去,他们谈起了附近的那座向雪利岛提供顾客的城市,以及迪克斯特是不是要在明天回到他那些生意兴隆的洗衣店去。 

 

进餐的时候,她惭渐变得心绪抑郁,使迪克斯特感到不安。无论她用沙哑的嗓音说什么使性子的话,他都感到心烦意乱。无论她对什么东西微微一笑,无论是对他,对鸡肝,或者无缘无故,他都感到不自在,觉得她的微笑不会是出于高兴,甚至也不是因为有什么好笑。当她的鲜红嘴唇两角向下弯曲的时候,与其说这是微笑,倒不如说她想要接吻。 

 

晚餐之后,她引他到外面黑暗的日光浴游廊上,故意改变了当时的气氛。 

 

“我想哭一会儿,你不嫌我吗?”她说。 

 

“大概是我惹得你心烦了吧,”他的反应很迅速。 

 

“你没有。我喜欢你。不过我今天下午过得很不痛快。有一个我关心的人,今天下午他青天白日里跟我说什么他穷得象教堂里的耗子似的。以前他甚至从来没吭过一声。这种话多俗气呀,你说是不是?” 

 

“也许他从前不敢对你说。” 

 

“就算他以前不敢吧,”她像回答道。“他一开头就不对碴儿。你要知道,假使我认为他这么穷——咳,我原先也象着了迷似地爱上过好些好些穷汉子,真心诚意地觉得跟他们都可以结婚。可是拿这件事来说,我对他没有那种心思,我对他没有那么大的意思,经不起这样大吃一惊。好比一个女人平心静气地告诉她的未婚夫她是个寡妇。他也许不反对寡妇,可是……” 

 

“让我们一开始就对碴吧,”她突然打断了她自己的话头。“不管怎么说,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时间,迪克斯特迟疑不决。然后: 

 

“我是个无名小卒,”他声明道。“我的事业主要得看将来的变化。” 

 

“你穷吗?” 

 

“不穷,”他坦率地说。“在西北部我这个岁数的人里面,我大概比任何人赚的钱都多。我知道说这种话会引起反感的,可是你劝我一开头就要对碴儿。” 

 

到此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她嫣然一笑,低垂着嘴角,几乎令人觉察不出便微微一歪,靠得他更紧了,还望着他的眼睛。迪克斯特觉得喉管给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屏住呼吸等待着这次试验,面临着那种未可预测的,由他们嘴唇的各种成分不可思议地构成的结合。然后他理会了,她的亲吻,把她的激动情绪深深地传给他了,毫不吝惜,这种接吻不是许愿,而是一种满足,它并没有勾起他那压不住的饥饿,却引起了贪得无厌的食欲……这样的接吻好像施舍赈济品,虽则毫无保留,反而落了个供不应求。 

 

他用不了几个小时便断定了,从他还是个骄傲的,憧憬着未来的小孩子时候起,他所需要的一直是裘迪·琼斯。 


四 


这件事就是这样开头的,而且照这个调子时冷时热地继续下去,直到故事收场。迪克斯特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极其直截了当,极不讲道德的人品,他的一部分向它投降了。裘迪无论要什么,都施展出她的妩媚全力以赴。方法一成不变,既不排挤别人来取得有利地位.也不事先考虑后果——她在情场上做任何事情都不假思索。她只不过让男人们意识到她的体形可爱到了极点。迪克斯特并没有要使她改变作风的愿望。她的种种缺点,都由她满腔热情的能量弥补过来了,而且胜过她的缺点,起到了为它们辩护的作用。 

 

在那第一个夜晚,裘迪头靠在他肩上,轻轻地说,“我不知道我出了什么毛病。昨天夜里我以为我爱上了一个男人,可是今天夜里我觉得我爱上了你……”当时,他似乎认为这种话说得很美,很风流。他感到极其兴奋,他承认这一点,可是当时他也控制住了这种情绪。不过,一个星期之后,他不得不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待这种情绪了。她用她的双座敞篷汽车带他去参加一个郊外晚餐会,晚餐之后,她不见了,也乘的是她那辆敝篷汽车,但带走了另外一个男人。迪克斯特变得十分心烦意乱,几乎都不能对在场的其他人保持正当的礼貌。事后她向他保证她没有和那个人接吻,他知道她在撒谎——可是他也高兴,她居然会不嫌麻烦来向他撒谎。 

 

在夏季结束之前,他发现,他是她周围的十多个男人之一。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在一段时间内受到比其他任何人都高的恩宠——大约有一半仍然享受着偶尔可以重叙旧情的恩泽。每逢有人由于长期受到冷遇而露出掉队的迹象的时侯,她会甜甜蜜蜜地跟他谈上短短的一小时,鼓励他再尾随着她一年或者再多一点时间。裘迪向无能的败军之将进行这一类的袭击并无恶意,她确实只有一半意识到她的所作所力带有一点恶作剧的性质。 

 

每逢续上来了一位新人,其他的每一个人都要中途退出——那些约会都自动勾销了。 

 

要是有人想办法来挽回局面,那也无能为力,因为她事必躬亲。她不是从动力学意义上来讲可以“赢得’的那种女人。聪明手段对她不起作用,引诱也对她不起作用,如果他们之中的任何人过分强烈地向她进攻,她会立刻从身体的基础上来解决这件事,她的多姿多彩的体态的魔力,使那些刚强和高明的人都来给她帮腔助势,而不能施展他们自己那一套。只有满足了她的愿望,或者直接由她来施展她自己的魅力,才能博得她的欢心。也许由于她有过那么多青春之恋,又有那么多青春恋人,她出于自卫,才采取了完全从内心里来滋育她自己的方式。 

 

在迪克斯特初次的兴奋情绪过后,接下来便是感到烦躁不安和没有满足。他如痴如狂地迷上了她,且不能自拔,这种感觉是麻醉性的,没有滋补强身的作用。幸而对他冬天的工作来说,使他心醉神迷的时刻并不时常出现。在他们相交之初,有一阵似乎有一种深挚而自发的相互吸引力,例如八月初的那一阵,有三天,他在她家里昏暗的游廊上度过漫长的夜晚,还有那些奇特的似倦似愁的轻吻,有时是在接近傍晚的时候,在阴暗的凉亭里,或者在花园里葡萄架的屏障棚后面,有时是早晨,她像梦一样新鲜,她在日色初升的清澈光辉里会见他的时候,她几乎有点羞怯。他定情的心醉神迷之乐也只有这些,但由于他后来认识到他们并没有定情,这些情景更显得历历在目。也就是在这三天里他第一次对她说,要她嫁给他。她说:“也许有那么一天吧,”她说:“亲亲我,”她说,“我倒也是愿意嫁给你的,”她说,“我爱你。”…她说…其实什么也没说。 

 

这三天给从纽约来的一个人打断了,九月里这个人在她家里做客有半个月。迪克斯特感到痛苦的是,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很多。这个人是一家大信托公司董事长的儿子。到了月底,据说裘迪在打呵欠了。有一天夜里开舞会,她整个晚上都和当地的一位情郎坐在一只摩托艇里,而那个纽约客人却激动发狂似地在俱乐部里到处找她。后来她告诉那个当地的情郎,她对她的客人感到厌烦了,两天之后,他走了。有人看到她在车站上送他,据说他的确是看起来十分悲伤。

 

夏天就按照这个调子结束了。迪克斯特已经有二十四岁,他发现他自己处在一天比一天更加称心如意的地位。他参加了城里的两个俱乐部,并且住在其中的一个俱乐部里。虽然他绝不是到俱乐部里找舞伴的单身汉之中的一个固定成员,他总要设法来参加裘迪·琼斯可能到场的那些舞会。他能够随意到体面的社交场合去。他现在是一个有资格的青年,在城里的父辈当中很得人心。他向裘迪·琼斯表白了他的一片衷肠,这件事反倒巩固了他的地位。不过他在社交上并没有什么抱负,而且很瞧不起那些跳舞的男人。他们一向是星期四或星期六舞会上的常客,有时还会和较年轻的已婚夫妇一起在宴会上补缺。他已经动了要到东部纽约去的念头。他要带着裘迪·琼斯一起走。即使他对她生长成人的那个世界,感到泡影已经破灭,那也治不好他这种只有她才称心如意的幻想。 

 

记住这一点,因为只有用这种眼光才能了解他为她做出的那些事。 

 

在他和裘迪·琼斯初次见面过了十八个月之后,他同另一位女郎订了婚。她的姓名是艾琳·席勒尔,她的父亲是一向信任迪克斯特的那些人之一。艾琳发色浅,甜蜜可人,品德高尚,稍胖一点。她原来有两个向她求婚的人,当迪克斯特正式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和颜悦色地把这两个人都放弃了。 

 

夏尽秋至,冬去春来,又过了一夏,又是秋天了。在一年半的时间里,他把他的忙碌生活献给了裘迪·琼斯不可救药的双唇。她对他有时兴致勃勃,有时加以鼓励,有时怀有恶意,有时冷淡,有时轻蔑。她曾经使出在这种情形下做得到的无数次稍稍怠慢无礼的手段来折磨他,仿佛这是为了她居然会对他有意而进行的报复。她曾经把他招呼来,对他打呵欠,以后又把他再招呼来。他往往以深切的怨恨和眯缝的两眼来回报。她给他带来过使他心醉神迷的幸福和不能忍受的精神痛苦。她弄得他为难的次数说也说不清,还给他造成了非同小可的麻烦。她曾经侮辱他,欺负他,利用他对她的情意来作弄他对工作的兴趣,以此取乐。她对他什么事都做过,就是没有批评过他,她没有做过这种事,在他看来,仿佛仅仅因为她要是这样做了使她对他的漠不关心就会渗进了杂质,她曾经明确表示她对他漠不关心,这是她的由衷之言。 

 

秋天来了,又过去了,他想过,他不能跟裘迪·琼斯结合。他勉强把这个想法塞进他的头脑里,但他终于说服了他自己。晚上他一时睡不着,反复地思索。他对自己诉说她给他造成的麻烦和痛苦。他数说着她作为妻子的那些彰明较著的缺点。然后他又对自己说他爱她,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有一个星期,因为生怕自己会想象到她在电话里沙哑的口音,或者在午餐时跟她面对面的那双眼睛,他辛勤地工作得很晚,夜晚还到他的办公室里去制订他今后多年的计划。 

 

有一个周末,他去参加一次舞会,一度要求她的舞伴让位给他:自从他们相交以来,这几乎是第一次他没有要求她跟他到外面坐一会,没有对她说她长得可爱。不料她并没有惦记着这些事,使他伤了自尊心,如此而已。这天晚上,他看到她有了一位新欢,他并不妒忌。他在很久以前就硬下心肠不妒忌了。 

 

他在舞会上呆得很晚。他跟艾琳·席勒尔一块坐了一小时,谈论书籍,又谈论音乐。他对这两方面不过略知一二。可是现在他开始成了他自己时间的主人,他有一个相当自负的想法——既然迪克斯特·格林年轻有为,成就出众,他应当对这些方面了解很多一些。 

 

这是十月里的事,当时他二十五岁。在一个月里,迪克斯特跟艾琳订婚了。这要到六月里才宣布,他们准备在三个月之后结婚。 

 

明尼苏达州的冬季拖拖拉拉,没完没了,几乎到了五月里风才变得柔和,雪才终于流进了黑熊湖。在这一年时间里,迪克斯特第一次享受到精神上的某种安宁。裘迪·琼斯到佛罗里达州去了,后来又到了温泉。她曾经在什么地方订婚,又在什么地方解除了婚约。起初,迪克期特分明是对她不抱希望了,可是人们仍然把他们俩联系在一起,向他打听她的消息,使他感到悲伤,等到在宴会上他的席位开始被安排在艾琳·席勒尔旁边的时候,人们就不再向他打听她的情况了,他们反而把和她有关的事情告诉他。他不再是一位了解她的权威人土了。 

 

终于到了五月里。晚上,迪克斯特在街上行走,黑夜犹如今人沮丧的苦雨,他心里纳罕,时间这么短,也没有搞出什么名堂,他却失去了那么多使他心醉的欢情。一年前的五月里,裘迪掀起的波澜强烈得令人难以忍受,既不可原谅却又得到了原谅,这些部历历在目;这段时间是他幻想着她渐渐变得对他有了情意的那些罕有的时光之一。他用往日值一便士的幸福换来这一蒲式耳的内容。他知道艾琳至多不过是在他身后展开的幕布,在几盏光亮的茶杯之间活动的一只手,呼儿唤女的声音……热情和妩媚都已消失,夜色的魔力,变换的时刻和四季的奇观……一双秀唇,下曲成弧形,落到他唇边,使他仰望着那双明眸,如登天堂……这种感受很深。他的性格过于坚强,精力过于旺盛,不会让这种感受轻易消逝的。 

 

五月中旬,有几天的天气在过渡到盛夏的平衡木上摇摆,有一天晚上他来到艾琳家里。他们的婚约就要在一星期内宣布,谁也不会对这件事感到诧异。他们要在今天夜里到大学俱乐部的休息室里坐在一块儿,观看一小时的舞蹈。跟她出去使他感到稳稳当当,她真是深得人心,真是极其“了不起”。 

 

他登上那幢褐色沙石房屋的台阶,走到里面。 

 

“艾琳,”他叫喊道。 

 

席勒尔太太从起居室里出来迎接他。 

 

“迪克斯特,”她说,“艾琳头疼得厉害,到楼上去了。她本来要跟你出去,可是我让她上床睡觉了。” 

 

“不要紧吧,我……” 

 

“哦,没什么。明天早晨她还要跟你去打高尔夫球哩。你让她就歇一晚上吧,行吗,迪克斯特?” 

 

她的笑容可亲。她跟迪克斯特彼此间的感情很好。他在起居室里谈了一会儿才说晚安告辞。 

 

他回到大学俱乐部里,那儿有他住的房间,他在门廊里站了一会,瞧着那些跳舞的人。他靠在一根门柱上,向一两个人点点头,便打起了呵欠。 

 

“喂,亲爱的。” 

 

他身边的这种熟悉的声音使他吃了一惊。裘迪·琼斯离开了一个男人,从室内出来走到他身旁——正是裘迪·琼斯,像一个苗条的用金色服装打扮的瓷娃娃,头上的带子是金色的,长裙之下露出两个鞋尖也是金色的。在她向他微笑的时候,她脸上虚弱的红润似乎变得含芬吐艳。一片温暖发光的微风吹彻室内。他插在小礼服口袋里的两手像痉挛似地握紧了。他突然感到十分激动。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到这儿来,我会告诉你的。” 

 

她转过身去,他跟着她。她在外面远游了一次——他本来会为她还乡的奇迹哭一场的。她走过很多迷人的街道,做过一些像耐人寻味的音乐的事。那种种不可思议的往事,一切新生的和复苏的希望,都随着她的远离而逝去,现在又随着她的还乡而回来了。 

 

她在门廓里转过身来。 

 

“你有车停在这儿吗?要是你没有的话,我有。” 

 

“我有一辆两扇门的小轿车。” 

 

于是,金衣窸窣,她上了车。他砰地关上了车门。她曾经跨进许多辆汽车,有这样的,也有那样的,她倚着皮靠背,胳膊肘儿搁在车门上,就这样等着。要是除她自己以外,有什东西能玷污她,那她早已经被玷污了,可是这是她的自我倾诉。 

 

他勉为其难,一发狠开动了汽车,倒车来到街上。他一定记得,这算不了什么。以前她也做过这种事,他也曾把她放在脑后,仿佛从他的帐簿上勾销了一笔倒帐。 

 

他慢慢向城区开去,装作心不在焉,在商业区荒凉的街道上行驶,经过了电影散场,人群出来的地方,还经过了患肺病的青年或者以拳击为业的青年在弹子房前面闲逛的地方。从酒店里,从装配着玻璃的游廊和污秽的黄色灯光里传出了玻璃杯相碰和用手猛击的声音。 

 

她紧紧地盯着他,沉默无言是很尴尬的,可是在这个紧急关头,他说不出什么不打紧的话来亵渎这种时刻。到了一个便于转变的地方,他左一转右一转把车子向大学俱乐部开回去。 

 

“你想念过我吗?”她突然问道。 

 

“人人都想念你。” 

 

他疑惑她是不是知道关于艾琳·席勒尔的事。她才回来一天,她的远游和他的订婚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这是什么话!”裘迪黯然大笑起来,但并没有感到黯然。她左思右想地打量着他。他反倒心不在焉地凝视着仪表板。 

 

“你比原来更英俊了,”她满腹心思地说,“迪克斯特,你有一双最叫人难忘的眼睛。” 

 

他本来可以一笑了之,但他并没有笑。这种话是只好对大学二年级学生说的。可是这句话刺伤了他。 

 

“我样样都觉得腻烦透了,亲爱的。”她把人人都称作亲爱的,用不经心的个把朋友之情来馈赠亲爱的称呼。“要是你能和我结婚就好了。” 

 

她说得这么直截了当,倒使他不知所措了。他本来应当告诉她现在他正要跟另一个女人结婚,可是他不能告诉她。他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向她发誓,说他从来没有爱过她。 

 

“我觉得我们俩会合得来的,”她用同样的调子继续说道。“要不,也许你把我忘了,爱上了别的女人。” 

 

她的自信显然是心比天高。她的话实际上等于说,她认为这种事是不可能相信的,即使这件事是真的,他不过是做了一件幼稚的有失检点的事。她会原谅他的,因为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而是可以轻描谈写地置之度外的。 

 

“当然,除了我,你绝不会爱上别人的,”她继续说道。“我喜欢你爱我的那种模样。喂,迪克斯特,你没忘了去年吧?” 

 

“没有,我没有忘。” 

 

“我也没有忘记!” 

 

她究竟是真心实意地有感于衷,还是在她自己一浪接一浪地表演下去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流呢? 

 

“要是我们能再像那样就好了,”她说,于是他硬着头皮回答。 

 

“我看我们都不会再像那样了。” 

 

“我看也不会了……我听说你正在拼命向艾琳·席勒尔献殷勤呢。 

 

她这样指名道姓,丝毫也没有加重语气,可是迪克斯特突然感到很难为情。 

 

“唔,送我回家吧,”裘迪突然叫了起来,“我不要回到那个无聊的舞会去跟那些小孩子跳舞。” 

 

他把车子开到通往住宅区的街上,这时,裘迪开始轻轻地哭了起来。以前,他从来没见她哭过。 

 

黑暗的街道亮起来了,在他们周围隐隐现出了富人的宅第,他把汽车停在莫提默尔·琼斯一家的白色大厦面前,大厦睡意正浓,豪华壮观,受到潮润月色的光辉的浸染。它的构造之坚固使迪克斯特感到惊讶。墙壁牢固,钢铁般的大梁,它的宽度、桁条和堂皇气派,这一切只是为了同他身旁年轻的美女形成鲜明的对比。大厦之坚实更加显得她脆弱,仿佛这是为了显示一只蝶翼能产生怎样的微风。 

 

他不作一声地坐着,神经却在猛烈呼号,生怕动一动就会发现她已经不容推却而在他怀抱里了。两滴眼泪从她湿漉漉的脸上滚下来,在她唇上颤抖着。 

 

“我比别人都长得美,”她断断续续地说,“为什么我偏偏得不到幸福?”她那泪汪汪的两眼撕碎了他不动摇的心旌——她的嘴慢慢向下弯曲,含着微妙的哀愁。“我多么愿意嫁给你啊,迪克斯特,假使你肯要我的话。我觉得你大概认为我不值得你要,不过,跟你相配,我会显得多么美啊,迪克斯特。” 

 

恼怒,骄傲,情欲,忿恨,柔情,汇成了百万言语在他唇上斗争起来。然后,一片纯粹出于感情的浪潮淹没了他,冲刷掉了沉积的智慧、习俗、怀疑和恐惧。这是他的佳人在说话,是他自己的美貌佳人。他引以自豪的佳人。 

 

“你要进来吗?”他听见她在猛力吸气。 

 

等待。 

 

“好吧,”他的声音颤抖。“我进来。”

 

五 

 

奇怪的是,无论在事毕之初或者过了很久之后,他并不为那天夜里的事感到后悔。从十年为期的角度来看,裘迪为他而迸发热情仅仅持续了一个月,这件事似乎无足轻重。至于他因为一时迁就而使自己受了很深的痛苦,并且使艾琳·席勒尔相对他友好的艾琳父母受到严重的创伤,那也无关紧要。艾琳的悲伤并没有什么生动的形象足以在他头脑里留下印痕。 

 

迪克斯特是个本质上硬心肠的人。在他看来,全城的人对他的态度都无关紧要,这并不是因为他就要离开这座城市,而是因为外间人对这种事情的态度都嫌肤浅。他对大众的舆论完全漠不关心。这也不是说,当他知道这都没有用的时候,他自己没有那种采取根本行动或者管得住裘迪·琼斯的能力,如果他对她怀有恶意的话。他爱她,他会一直爱她,要爱到他年纪太老了,不能产生爱情的那天。因此,他尝到了只留给强者来感受的深重痛苦,正象他也有一小段时间尝到了深挚的幸福那样。 

 

裘迪解除婚约的理由是,她并不想从艾琳那里“把他夺走”(其实,裘迪正是要拆散他们),这种话虽然虚伪之极,却并没有引起他的反感。对于任何厌恶他或者试图引起乐趣的手段,他都无动于衷。 

 

他在二月里到东部去,打算卖掉他的洗衣店,在纽约定居,可是三月里战争来到美国,改变了他的计划。他于是回到西部,把生意交给他的合伙人来管理,在四月下旬来到了第一个军官训练营地。他是以多少有些如释重负的心情来迎接战争的成千青年人之一,觉得从纠缠不清的情网里得到解放是件好事。 


六 

 

这个故事不是他的传记,请读者记住,不过其中也掺和了一些与他青年时代的梦想毫无牵连的情节。关于这些梦想和关于他的情节,现在我们差不多讲完了。只有一件小事还需要再讲一讲,那是在又过了七年之后发生的。 

 

这件事发生在纽约,他在那里干得很好,几乎没有不能克服的困难。这时,他有三十二岁了,除去战后他曾经立即乘飞机回去一次之外,在这七年里他一直没有到西部去过。有一个从底特律来的人,名叫德夫林,到他的办公室里来洽商业务,这件事就是在此时此地发生的,同时也可以说,从此结束了他生活中的这一特殊方面。 

 

“原来你是中西部人,”这个名叫德夫林的人不假思索地出于好奇心说道。“这真是怪事,我以为象你这样的人大概都是在华尔街出生,在华尔衔长大的。你知道吗,我在底特律有一个最好的朋友,他的妻子就是你那个城市的人。我在他们举行婚礼的时候是招待来宾的人员之一。” 

 

迪克斯特等他说下去,并没有警觉到会有什么下文。 

 

“裘迪·西姆斯,”德夫林不在意地说;“她以前叫做裘迪·琼斯。” 

 

“哦,我认识她。”一种乏味的不耐烦的感觉传遍了他全身。他当然听人说过她已经结婚了,也许是经过深思熟虑,他才没有再听到别人说起的。 

 

“非常好的一个人,”德夫林毫无目的地沉思起来,“我有点为她感到惋惜。” 

 

“为什么?”迪克斯特立刻警觉起来,也立刻听得入耳了。 

 

“啊,路德·西姆斯可以说是在精神上垮台了。我的意思不是说他虐待她,可是他酗酒,而且有了外遇……” 

 

“她没有外遇吗?” 

 

“没有。她呆在家里抚养她的儿女。” 

 

“哦。” 

 

“她年龄太大了,跟他不相称,”德夫林说。 

 

“太大了?”迪克期特叫了起来,“喂,老兄她才二十七岁呀。” 

 

一个疯狂的念头缠住了他,他想奔到大街上,乘火车到底特律去。他象痉挛似地站起身来。 

 

“我看你大概很忙,”德夫林连忙道歉,“我没有想到……” 

 

“不忙,我没有什么事,”迪克斯特说,“我一点也不忙。根本不忙。你说过她是……二十七岁吗?不对,是我说她有二十七岁的。是我说她有二十七岁的。” 

 

“是这样,是你说的,”德夫林冷冰冰地说。 

 

“说下去吧。那么说下去吧。” 

 

“你要我说什么?” 

 

“关于裘迪·琼斯的事情。” 

 

德夫林无可奈何地望看他。 

 

“唔,这件事,我已经通通讲给你听了。他待她很不好。啊,他们也不是要离婚或者怎么的。遇到他实在无礼取闹的时候,她就原谅他。其实,我倒认为她爱他。她刚到底格律来的时候还是个漂亮姑娘呐。” 

 

漂亮姑娘!这种措词使迪克斯特觉得荒唐可笑。 

 

“她已经不再是个……漂亮姑娘了吗?” 

 

“哦,她还可以。” 

 

“喂,请你注意,”迪克斯特说,他突然坐下了。“我不明白。你说她是个‘漂亮姑娘’,现在你又说她‘还可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怎么回事——裘迪·琼斯根本不是个什么‘漂亮姑娱’。她的相貌之美是无双的。咳,我认识她。我认识她。她是……” 

 

德夫林和颜悦色地大笑起来。 

 

“我不是要来跟你斗嘴的,”他说,“我认为裘迪是个挺好的女人。我不明白象路德·西姆斯那样的人怎么会不要命地爱上了她,可是他就爱上了她。”然后他又说,“大多数的女人都喜欢她。” 

 

迪克斯特紧瞅着德夫林,胡乱思索起来,认为这番话必然有些道理,那个男人大概有些麻木不仁,或者这里面有些私人怨恨。 

 

“许多女人,”德夫林弹指示意,“就象这样一下子枯萎了。你一定也见过这种事情。也许我忘记了她在举行婚礼的时候多么漂亮,可是你知道,打那以后我时常见到她。她的眼睛挺漂亮。” 

 

一种木然的沉闷罩住了迪克斯特。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觉得好象他正在醉得昏昏沉沉。他知道因为德夫林说了什么话他不由放声大笑起来,可是他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句话,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句话这么可笑。几分钟之后,德夫林走了,他躺在大沙发上,望着窗外纽约市高楼林立的天际,太阳正在这些高楼之间西沉,落照浸没在暗淡的粉红色和金色的美妙暮霭之中。

 

他曾经想过,既然他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别的东西了,他也终于不会受到创伤了——可是他知道他刚才又失去了一些东西,确实是这样,仿佛他跟裘迪·琼斯结了婚,又看到她在他跟前枯萎凋零了一般。 

 

梦消失了。他是有所失的。他一时惊慌,用手掌揉了揉眼晴,想回忆起那些画面,湖水拍打着雪利岛,月光照亮着游廊,高尔夫球场上的格子花衣,干巴巴的太阳,她头颈上金色的细软汗毛。还有他亲吻时她那湿润的嘴,她那双流露出凄楚的哀怨的眼睛,她的清新犹如早晨细白的新床单。咳,这些东西部已经不在人世间了!原先这些那是真情实景,如今它们都不会再发生了。 

 

多年以来第一次,他脸上流下了泪水。不过现在他是为自己落泪的。他并不关心什么嘴呀,眼睛呀,移动着的双手呀。他要关心,然而他不能关心。因为他远游在外,永远也不能再回去了。那些门都关闭了,太阳西沉了。无美可寻,除非是那耐得住永久的灰色钢铁之美。甚至连他可能产生的哀伤也都遗留在幻景之乡,青春之乡和多姿多彩的生活之乡了!原先,他的冬梦也正是在这里滋长起来的。 

 

“好久以前,”他说,“好久以前,我还有一股子什么东西,可是现在那种东西消失了。现在那种东西消失了,那种东西消失了。我哭不出来。我也无从放在心上。那种东西再也不会回来了。”

菲茨杰拉德

 

弗朗西斯·斯科特·基·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Key Fitzgerald,1896-1940),20世纪美国作家、编剧。1920年出版了长篇小说》,从此成名,1925年《》问世,奠定了他在现代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成了20年代“爵士时代”的发言人和“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之一。主要作品还有《夜色温柔》(1934)和《末代大亨的情缘》(1941)。他的小说生动地反映了20年代"美国梦"的破灭,展示了大萧条时期美国上层社会"荒原时代"的精神面貌。


一日一书


恶童日记


作者: [匈牙利] 雅歌塔·克里斯多夫‍

译者: 简伊玲‍

定价: 22.00‍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 2009-‍0‍1


一座被外国军队占领的城市,由于粮食短缺,人民生活艰难困苦,一位年轻妇女只好带着双胞胎儿子们投靠住在乡间的母亲。这位“外婆”不仅不识字、骯脏、吝啬、凶恶,甚至是一名凶手。两兄弟在艰困的环境中成长,为了让自己变得坚强,两人每日以互相打骂对方、绝食等各种方式锻炼生存本领。他们将每天发生的事情仔细记载在一本大笔记本中。随着日记一页页被翻开,一场冷酷的梦魇式寓言也逐步呈现。




本期编辑:陈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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