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歌:三一茶会 | 未来荐读
“张崇德忽然醒了,听到窗户外面是如雷的枪声:不只是枪,还有炸弹,轰!震得他心口一疼,就像挨了颗子弹。他猛地坐起来,腰杆喀嚓一声,背脊骨上又再被射进了一颗子弹。”
三一茶会
颜歌
张崇德顺着宝生巷一路找帽子,从一家铺子找到了另一家。都快把一条巷子走穿了,他这才看见有两个小娃娃在路边上,提着一顶毛毡帽当球耍。“娃娃!娃娃!不要耍!那是我的帽子!”张大爷脱口而出,眼未定而声先至。两个娃娃吓了一跳,停下来,盯鼓鼓地四只眼睛看着张大爷,帽子“啪”地一声掉到地上。
张大爷匆匆地赶过去,把帽子捡起来,一边拍,一边看:可不正是自己的帽子!
他又再拍了两下,把上头的灰都拍掉了才把帽子戴回了自己的头上。顿时,一股暖流从顶门涌下丹田。
正像是练成了一门神功,张大爷腰也不痛了,心也不慌了。戴着帽子他打了转身,安安心心地顺着巷子往回走,走到北街老城门,转个右手,走到了顺江茶园的门口。
雨水刚刚过,茶园门前的三棵杏花树正开得风姿绰约,街道上走过的路过的都忍不住停下来,看一看,拍拍照,和它们亲近亲近。张大爷也站下来了,看着树下熙熙攘攘的都是粉白白的年轻脸孔,竟没有一张熟识的,正是:杏花有意寄春风,韶光却难留故人。
也就是刚刚过了一个春节,茶会的老熟人就又去了一个:去年底的冬天太冷了,大寒还没到,街上就冷得狗都不见一只。茶会停了三回——这期间,岷阳小学的退休老教师周达秀在自己屋里发了脑梗塞,七十九岁的年纪,说没就没了。
等到终于冷过了,春也立了,花也慢慢开了,茶会才又恢复了。大家坐在桌子上,每个人抱着自己的茶盅,说起老周,没有一个不唏嘘。余清慧说:“各位老大哥,老大姐,我给你们提个醒,冬天啊,再冷,也不要在家里烧取暖器。烧着个取暖器,窗子又不开,谁也遭不住!”
张崇德忍不住又把脑门顶上的帽子按了一按,顶着一股暖意,抬起步子,穿过杏花树下,走进了茶园里面。
因为找帽子耽误了时间,他一走进去就发现其他人都已经到了:陈艾和谢书琴两口子,肖传书,还有余清慧。这几个人正在说话,谢书琴第一个看见了他,赶紧站起来:“张老师!张老师来了!我们正在说,今天张老师总不会不来了吧?”
一桌人都站了起来,要给他让位子。张崇德抱起两只手来给老朋友们作揖,一边走,一边说:“唉呀!客气!客气了!我刚刚只是路上有点事耽误了,不会不来,不会不来。每个月的一号,十一号,二十一号,我们这三一茶会啊我是雷打不动肯定参加的!哎,大家,你们坐,快坐!”
他走到肖传书边上坐下来,隔着桌子斜对着余清慧,另一边是陈艾两口子。
陈艾转过头去找服务员:“小妹,麻烦过来加点热水!”
谢书琴张罗着从包里拿出一袋子茶叶:“来,张老师,你的茶盅呢?我给你弄点茶叶。”
“我上午的茶还有,不麻烦不麻烦,加点水就 可以了。”张崇德把茶盅放在桌子上,扭开盖子。
“老张你气色不错啊,最近睡眠还好吗,又写了什么新文章?”肖传书问他。
余清慧跟他点了一点头。
一圈招呼打了,寒暄了,热水也加了,茶费也付了,肖传书就迫不及待地宣布了一则好消息。
“来,各位,”他递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上次我发表在《锦城诗刊》上的那篇文章又被摘选了,才收到的通知。”
其他人就击鼓传花般一个个看了,张崇德是第一个:他抖开信纸,是一份两页的通知,通红的抬头写着:中国二十一世纪散文大观委员会。
“恭喜!恭喜!肖老弟最近势头很猛啊。”他对老肖说。
“咳!”肖传书赶紧摆摆手,“老张你又拿我开玩笑,我一个退休老儿,随便写点消磨时间罢了。”
其他人也看了这封公文,纷纷说了贺喜。肖传书就把信庄而重之地叠回去,放回了口袋里。
陈艾也有重要消息宣布:“各位,我那本小册子终于印出来,今天拿了几本,给大家消遣消遣。”
谢书琴就从包里把陈艾的书拿了出来,这倒是比那封信有分量得多。张崇德捏在手里掂了掂,至少有一两重。书封绿底红花,正是平乐镇上杜鹃花开的时候陈艾的一张摄影作品,字也是他题的:“鹃城春晓”。
这是陈艾出的第二本书了。第一本是散文集子,这一本就是纯诗集。张崇德翻开第一首诗,正是陈艾前不久才写的,题目是:《庚寅年春节游清溪公园》。
炮竹惊春到平乐,清溪公园百花开。
柔枝初现鸭头绿,梨蕊微吐羊脂白。
孙伢咿咿学走步,儿男款款敞心怀。
家中父母多牵望,总盼新年佳节来。
他一边念了一回,一边说:“一个鸭头绿,一个羊脂白,这颜色活了。不俗!不俗!”
“你们老大过年回来了?还是老二回来了?”余清慧问。
“哪回得来呀!”谢书琴叹着气,“翰飞算是在美国扎根了,骏德他们公司在新西兰的项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结束,我们老两口只有自己凑合把这个年过了,唉!”
“挺好!挺好!”肖传书挥着手里的书,“老陈这首诗写得规整!不错,不错!”
张崇德就抬起脑袋看了余清慧一眼,发现余清慧也在看他——正儿八经的,这两个人才是自己凑合着过年的。
余清慧绕着屋子里转了三转,就是找不到自己的老光眼镜。“真奇怪!”她嘴里念念叨叨,“刚刚看书还在啊,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她走到卧房里,在枕头边上摸了一圈,又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找了;回到客厅,把茶几上的杂志和报纸一样样拿起来了再放回去;把冰箱门也开了,探头在里面看了一回;最后,她甚至走到邱仕洪生前的卧房里去,埋下身往床底下看——满地的灰滚成了一团团的棉花絮。她“啊呀”了一声,抬起头来,赶紧走了,把门“砰”地一关。
余婆婆觉得脑门都热了,就从口袋里掏出手巾来抹汗,这一抹才发现脸上有个东西正挡手——她一把拿下来:可不正是自己的眼镜!
她一下子也找不到人来说这个笑话,就自己站着哈哈笑了一回,一边笑,一边走回卧房去,坐在书桌上,继续改一首新写的诗。
白底绿格子的稿笺纸上誊着余清慧上个月写的新诗——她已经改了两次,但觉得还需要一些打磨:
相逢在夕阳下——致老年朋友
我们相逢在夕阳下
迎着灿烂的晚霞
绽放会心的笑容
捧出未泯灭的童心
我们把美好的希望
寄托给明天的朝阳
她戴着眼镜,端着稿纸,又把这首诗读了两遍,想来又想。她拿起笔来,把“迎着”改成了“披着”,又把“笑容”换作了“微笑”。
“嗯。”她点着头把纸放回了桌子上。“看张老师觉得这首诗怎么样。”她心想。
正对着她的那扇窗子外面,隔壁楼三楼上的媳妇穿着一条粉红色的棉睡裙站在阳台,支着晾衣杆取腊肉。余清慧眼睛里装着这俏媳妇,心里却想着茶会的师友们,有道是:东君才送暖风来,枝上梅心一点开。
本来,一畦的青菜萝卜只是绿的绿,白的白,也进不了哪个人的心间——还是去年国庆节后一次茶会的时候,余清慧和谢书琴一起去解手。谢书琴膝盖不好了,每次上厕所都是考验,蹲下去和站起身来都要人来扶。余清慧先解完了,洗了手,憋着一口气走过去拉谢书琴起来,她却还有心说闲话,一边站起来,一边说:“哎,清慧,我今天看张老师啊,发现他长得真像一个人。”
“哪个?”余清慧问。
“唉呀!”谢书琴从茅厕上走下来,一边理衣裳,一边说,“你看他长得像不像巴金?”
等回到茶桌子上,余清慧就多看了张崇德两眼:他脑门宽,下巴方,一张脸真长得有几分像巴金。她还在琢磨,谢书琴就笑眯眯地跟其他人宣布了这个发现:“我发现张老师长得很像巴金啊!”
一桌子人都轰动了,把张崇德左右上下看了一转。张崇德不好意思得很,把帽子压了又压:“哎呀!哎呀!这不能乱说!我哪能长得像巴老啊!”
那次以后,有一天,余清慧在家里打扫卫生。她一眼瞟到书架上,正好看到那一本《家》,忍不住把这本书抽出来,走到沙发坐下了,戴上眼镜又来翻一翻。
她一翻就翻到最后那几页,觉慧正跟觉新和觉民告别了,要离开家到上海去。快要五十年了,余清慧依然记得自己二十多岁时第一次读到这里,流下了许多眼泪:
“船开始动了。它慢慢地从岸边退去。它在转弯。岸上的人影渐渐地变小,忽然一转眼就完全不见了。觉慧立在船头,眼睛里还留着他们的影子,仿佛他们还在向他招手。他觉得眼光有点模糊,便伸手揩了一下眼睛。然而等他取下手来,他们的影子已经找不到了。
他们,他的哥哥和他的两个朋友就这样不留痕迹地消失了。先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他再也看不见他们。他的眼睛所触到的,只是一片清莹的水,一些山影和一些树影。三个舟子在那里一面摇橹,一面唱山歌。
一种新的感情渐渐地抓住了他,他不知道究竟是快乐还是悲伤。但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离开家了。他的眼前是连接不断的绿水。这水只是不停地向前面流去,它会把他载到一个未知的大城市去。在那里新的一切正在生长……”
新的一切正在生长——她还记得自己想了三四个晚上,想要坐火车到上海去,但终于是妇人心肠,舍不下邱仕洪和他们的老大。五十年了,这些她当时舍不得的人都不在了。余清慧一个坐在沙发上,握着书,想了一回这几件事情,站起来,走回到了写字台边去写诗。
从那以后,她就对张崇德多了几分关注,有时候他先来了,她就坐到他边上去,一边坐下来,一边问他:“张老师,这几天又写了什么?给我们看一看?”
秋天渐渐更凉了,立冬之前,张崇德完成了一篇散文,文章不长,被他誊在三张稿笺纸上,揣到茶会来读给朋友们听。
“怀念夏荷,”余清慧听张崇德一字一顿地念,用的还是普通话,“便步走到清溪公园,发现池里的荷花已谢,一望凋零。不由怀念起荷花在夏日的繁盛……”
过了一会,她和谢书琴去上厕所。谢书琴走一走,忽然扑哧笑了一声。余清慧转头看她一眼,发现她也在看自己。“清慧,”谢书琴问,“你听张老师念那篇文章,有什么感想啊?”
“写得很好啊,很生动,有感情,语言和句子也很有些别致。”余清慧说。
“你说这梧桐叶子都落了,他没事写什么荷花?”谢书琴挽着她,问。
余清慧什么都没说,她又接着问:“张老师是不是知道的啊,你以前的名字叫青荷?”
余清慧的本名改了几十年了,不过东街上的老街坊还是知道的。她家里本来有两姐妹,姐姐是梅花,妹妹是荷花,要从冬天一直开到夏天。解放战争期间,红梅跟丈夫去了山东,只剩下了书信消息;留下的这青荷却又嫌自己的名字太落后,硬要改。和丈夫邱仕洪说了几次,终于去派出所办了手续:最俗气的“荷”是打死也不能要的,改了“慧”字,“青”呢,也太普通,就加了三点水,改成“清”,于是户口本和身份证上,余青荷就成了余清慧。刚开始,大家都觉得稀奇又拗口,喊她还是喊“青荷”,余清慧就一次次地去纠正。慢慢地,大家就习惯了,“清慧”“清慧”地喊起来,喊得东街上的花香尽散了。
好多年了,张崇德的一篇文章,谢书琴的一个问题,居然使得余清慧的心里咯噔地一下。她重新拿了一张稿笺纸,把要改的地方改了,又把《相逢在夕阳下》抄了一遍上去,只觉得一股淡淡的香气已飘在了空中。
一大清早,张崇德从东街外往十字路口走,觉得今天路上的人特别多。他算一算日子,才发现马上就是大端阳了。“就这几天,这帽子还是该取了。”他摸了摸头顶,心想。
正是如此,天气不知不觉地热了,地面上腾腾起来了一阵湿毒,路边上就买起了黄桷兰,盐鸭蛋,艾草还有菖蒲。隔着街迎着走来了两排花红柳绿的腰鼓队,里面也都是些退了休的老年人,一边打鼓一边敲锣,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有人举了一个红底黄字的大牌子,走在队伍正前方:“龙腾通讯城,开业大促销,千载难逢!卖一千,送一千”。张崇德和举牌子的人打了个照面,依稀觉得对方是个老街道上的熟人,就随便点了点头。
就算是这样的躁动不已,张大爷却依然觉得头顶上冷飕飕的。他按了按帽子,走到了街沿上去,又觉得街沿上的人比街上的更多,挤得动不了身,只好走了下来。好不容易,往前挪两步,却又有个不长眼睛的骑着电摩托直端端地对着他要撞过来,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跳上了街沿——如此这般,好不容易走到了帅哥饭店。
肖传书已经到了一会,就着一盘酥油花生喝枸杞酒。看见他来了,赶紧站起来对他挥手:“来!来!老张!这边!”
张崇德就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把帽子取下来,满头的白头发粘得像一张宣纸。“唉,老肖啊,这一路,真是折腾,折腾!”
“哎,”肖传书给他拉椅子,“张老师啊,你就是这点,非得要走路。你打个车!五块钱就到了,轻轻松松的!”
“也没关系,就两步路,哪值得了五块钱。”张崇德坐下来,把帽子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又理了理头发。
这时间吃午饭尚早,吃酒就更不合适,张崇德叫来服务员,要了热水,冲到茶盅里,散开花茶来,喝了一口。
“东西拿来了?老肖。”他问。
“拿来了拿来了!你看看!”肖传书不男不女地提了一个坤包,可能是他老婆王家琼淘汰的——他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厚信封,抽出一摞纸。
“你看。”他把合同放在桌子上给张崇德看,“这位编辑是我朋友,信得过,出版社也是正规的,有正规的书号,全国新华书店发售,三千本起印。连书号,设计,排版,印刷,全部一起,一共一万五千元,作者有五百本样书,也可以帮销。”
“一万五千元?那么贵啊?我听陈艾说他出那个集子只花了八千呢?”张崇德拿过合同来,一边翻,一边问。
“他那是啥出版社嘛!”肖传书不屑一顾,“他那个出版社不好,我们这个出版社啊,更正规!”
“三峡文艺出版社”——合同上写的是。
“这个出版社我好像没听过啊。”张崇德说。
“嗨!”肖传书笑他,“张老师啊,你好久没去书店了?啥商务印书馆,三联那些都不流行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啊。”
“也是,也是。”张崇德翻着合同看,“作者要交不少于八万字的稿件啊?”他问。
“你写了这么多年了,随便整理整理,八万字还没啊?”肖传书说。
“可能有吧,应该有吧。”张崇德在心里盘算了一会。
“我反正是劝了你很久了,”肖传书喝了一口酒,“我们这些个朋友啊,就你最应该出一本集子。你写得多,东西质量也高,为什么不出?陈艾也出了,以前一中的高家秀也出了——连他都出了!张老师啊,你总是太低调,太低调!我给你说,你不能这样啊。现在这社会,低调行不通了!再说了,出这书也不是为了炫耀,更不是为了出名,大家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图什么出名?也就是几个文友之间交流交流,互相学习,也留个纪念。”
“我也是想,我也是想,”张崇德吃了一颗花生米,“这么多年了,留个纪念。”
“你放心,反正这事是我给你张罗的,肯定给你督促到底。合同签了,稿子交了,明年三月份之前书肯定给你印出来!”肖传书说。
他说得好像事情都成了真,听得人很是振奋。张崇德就也喊了二两酒,和他碰了个杯。一边喝一边问:“老肖,中午我们就在这吃饭嘛?我请你。”
“你不请我,你不请我,我请你!”肖传书说,“我问了老板了,今天的肘子好得很!”
这两个人本来就经常来帅哥饭店吃饭。这家店开了十几年,物美价廉,肘子烧得尤其好。肖传书因为得了痛风,在家头被管得严,一个星期都吃不到两口肥肉,经常痨得慌了就约张崇德来这打牙祭,吃两口肘子解馋。
张崇德忍不住劝他:“老肖,你这个痛风还是要注意啊,少吃肥肉。你不为你想,也要为你们王老师想啊,老了来两个人要互相打伴,你要把身体保护好啊。”
“不行不行!”肖传书摇头,“我这人啊,没肥肉就干脆饿死算了!至于王家琼,她没事,我死了她还可以打麻将。”
张崇德也就不劝了,都是活了一辈子的人了。两个老兄弟喝着酒,吃着花生,想着书的想着书,想着肘子的想着肘子,从心里到胃里,各自踏实了。
顺江茶园的葡萄藤爬满了架子,绿成了一片天。老人们都坐在荫凉下喝茶,四五六七人地坐成一团。余清慧走进去,一时眼睛花花地,看不清了这满园子乘凉打扇和闲摆的人。她定着神看去,去找跟她最熟的谢书琴——却发现有两三个差不多样子的老太婆:穿着长袖衬衫,披着钩花背心,头发白花花地,六七八十上下年纪。
她便慌了神,越想找谢书琴越找不出来。“糟糕了糟糕了,”她想,“我咋一下认不出人了呢?”
有个人喊她:“余老师!”她就着声音看过去,看到在茶园最里面还有一桌,空荡荡地没坐人。张崇德站在桌子边上对她招手。
“哎呀!张老师!”她应了句,从其他茶桌子边穿身走过去。
张崇德给她拉开一把椅子让她坐:“今天我们最早到,他们其他人都还没有来。”
余清慧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坐下来,从口袋里摸出手巾擦了擦额头。“太好了,太好了。”她说。
“喝毛峰还是喝菊花啊?我帮你喊。”张崇德问她。
“天热,喝菊花嘛。”她说。
张崇德就转过头去喊茶,余清慧看见他脑壳顶上居然还戴着一顶帽子——还好不是冬天时候的毡帽,换成了一顶薄尼子的鸭舌帽。
“张老师,这天都这么热了,你怎么还在戴帽子啊?”她忍不住多嘴了句。
“啊呀,不好意思,”张崇德伸手压了压帽子,“我多年老毛病了,经常发冷,头顶上不戴个帽子就容易着凉。”
余清慧点了点头:“人老了就这样,周身都是病,要注意身体啊。”
过了一会,其他的茶友们都来了,一桌子坐满了人。才立了夏,热也热不透,冷也难消退。最近的天气总是出两天太阳下一晚雨,忽冷忽热,陈艾和谢书琴都有点感冒。
肖传书就说:“老陈,我给你说个偏方!我们家王家琼给我弄的:红酒泡洋葱!好得很!一个老中医教她的:又帮助睡眠,又增强抵抗力,像感冒这种小问题更是,喝一杯,睡一觉,保证第二天就好了!”
陈艾摆摆手:“感冒又不碍事,自动杀毒嘛,感个冒是好事!至于那什么偏方,肖老师啊,你听我一句,这些东西还是不要随便相信的好。首先中医这事就说不清楚——你看人家美国,人家那边哪准你有什么中医,那都是拿不到执照的!——更不要说这些所谓的偏方,没有科学根据,身体没问题的时候随便吃点也无所谓,真正有了问题,还是要去医院检查。”
“你这老陈!”肖传书不服气,“你就一个儿子在美国旅居嘛,你跟美国这么亲热干啥?它美国也就一晃眼几百年的历史,说到我们中国的中医,它哪懂得起!”
“这倒也是!”谢书琴赶紧出来说,“中医有时候还是管用的。我以前肩周炎,还是扎银针治好的。”
“说到这个扎银针,我老婆给我买了一个红外线针灸治疗仪,真的多舒服的!……”肖传书又有东西要推荐了。
余清慧和谢书琴去上厕所,谢书琴就笑着叹气:“唉,这几个人啊,每次一聊到保养就要拌嘴!又要吵架,又要说不停,老还小了!真有意思!哎清慧,你倒是不错,七十二了,身体还这么硬朗,能走能吃能睡,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啊,”余清慧一边摇头一边笑,“还不都是给锻炼出来的。你想邱仕洪以前生了多少年的病啊,光是在床上躺都躺了三年多。我每天煮饭,扫地,洗衣裳,还要给他翻身,洗澡,身体不好都不行!”
“哎,”谢书琴踩到茅厕上去,解了裤子,又扯着她的手慢慢蹲下去,“也是,也是,你啊,为了你们邱老师,真是辛苦了好多年!”
余清慧不说话了,她也找了一格茅厕蹲下来,默默地小解。等她又过去扶谢书琴起来的时候,谢书琴说:“张老师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我越想越觉得不错,人老了,打个伴最好,你看你们两个也聊得来啊……”
“唉呀!”余清慧有点着恼,一把扯着她站起来,“书琴啊,你不要说这事了。我跟张老师只是有个话聊,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你啊!”谢书琴笑,“上次你写的那首诗,他给你夸上了天,还要帮你去投稿给《锦城诗刊》,他对我们其他人哪有这个热心?”
余清慧就想起上次张崇德对她的评价了。“余老师写的现代诗真是好,毫不矫揉造作,直抒胸臆,三个词概括,”张崇德拿着稿纸,少见地话多了几句,“真诚,烂漫,美好!”
她们两个慢慢走回去,天是蓝幽幽的天,树是绿森森的树,隔着茶园的墙壁,传来的是街上的车马喧嚣。远远地,她看见三个男的坐在桌子边上,一个抱着茶盅,一个点着香烟,一个戴着帽子,嘴里还在说个不停。
“对了,”余清慧忽然想起要问谢书琴的事了,“书琴啊,张老师身体没啥大毛病嘛?”
张崇德忽然醒了,听到窗户外面是如雷的枪声:不只是枪,还有炸弹,轰!震得他心口一疼,就像挨了颗子弹。他猛地坐起来,腰杆喀嚓一声,背脊骨上又再被射进了一颗子弹。
他坐起来,借着外面的路灯看见了家里的摆设,这才回过神来——外面那不是枪声,而是马路对面工地上运渣车的声音。
他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钟,两点五十分。
他就下床了,穿着拖鞋去上厕所,淅淅沥沥地撒了几滴尿又走到客厅里去,在藤椅上坐了下来。坐了一会,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打抖。鼓着一口气,他伸手到茶几上把烟和打火机拿过来,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才觉得慢慢没有那么抖了。
“还不得死,还不得死。”他对自己说。
张大爷他八十一年都活过来了,万万没道理现在就要死。搞革命的时候,一个同乡眼见被子弹打了一个穿,还好他跑得比他快;坐船下三峡,前面那条船在岩上撞了个稀巴烂,还好他没挤上那一趟;解放了回四川,才发现张家人年前害了瘟,一个染一个死了一堆,还好他跟他们隔得远;参加垦荒大队,一个烟锅巴引了场大火,烧死了五个,还好他那天留在厨房煮饭;发了灾荒,人人都饿得啃烂手指拇埋在茅坑里了,还好他的亲家公在县政府有个好差事;文化大革命,亲家公被拖到坝子上审着审着就死了,还好他张家有贫农的好出身——再艰难的他也过来了,发了阑尾炎,割了阑尾;胆囊结石,取了胆;胃上长了肿瘤,一活检居然是良性,切了就了了;心脏差一点把他出脱了,又装了起搏器;等到小他十岁的老婆都老死了,他还一挣一扎地活着,在市里上班的大女儿和小儿子清明回来扫墓,顺便给他过了生日,一边吃饭一边说:“爸,你这辈子真不容易!九九八十一难啊!这下日子过好了,要好生享受生活啊!”
应该说他现在过得很不错了,县志办退休一个月三千七百元的工资,用也用不完了。张崇德却开始睡不好了,一晚上一晚上醒过来,坐在饭桌前面写文章,写着写着就觉得句句都是遗言;每个月三回,他鼓着劲去茶会,走在马路上却心惊胆颤,觉得下一秒就要被车撞死;他睡醒来就累,吃饭嘴巴就苦,抽烟又觉得肺痛,干什么都不对,他决定给自己找件事情,就请肖传书帮忙联系了出版文集的事,每天在家里整理稿子,混是有事混了,脑壳里却永远都响起了一句话,说的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终于,稿子理好了,序言写完了,这夏天也算混得差不多了。早先下午的时候,肖传书来找他家找他拿稿子,问他:“张老师,最近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啊?我看你没精神呢?要入秋了,要注意保养啊!”
“最近整理这些稿子,熬了几个夜。”张崇德多的也不好说。
“唉,你看你,你看你,”肖传书拿手指弹了弹放在茶几上的那一大摞,“你自己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啊。我上次就给你说——王家琼又问我了——你要不要考虑嘛,她帮你在她们就业中心找个保姆。多个照应,总是好的嘛。”
“我这样子一个老头了,找啥保姆,活活让其他人看笑话。”张崇德说。
“你这简直是老思想!”肖传书对他摆手,“现在啊,七十多八十岁的,一个人找个保姆的多得很!也不求啥,你多个人照顾,人家呢,找个地方住,有口饭吃,两个人搭伙过日子,也没多余的纠缠。”
“唉!不好!不好!”张崇德站起来去拿烟灰缸——两个人各自抽了一支烟,肖传书把他那自序看了一遍,看得不住地点头。
“好!好!你看这句,”他拍着大腿念,“八十一载身前过,雨夜惊寐一梦间。这很有点庄周梦蝶的意味嘛。”
“唉,老肖啊,”张崇德把烟按熄了,“你不要老给我戴高帽子,高帽子我戴不住。”
“哎你就是这样,太谦虚了!”肖传书不肯停歇,“我现在对这本书很有信心,你这集子文章写得好,编得精,名字更不俗:《陈味集》。你看其他人出个书取的那些名字,《鹃城春晓》、《石斋雅语》——都太俗气了,那比得上你这个!你这个到时候出来啊,肯定是一个轰动!”
张崇德也始终是个凡人,被人这样夸起来,总是高兴的。他就又跟他抽了一支烟,喝着茶,再看了集子里的两篇文章,很是兴致盎然地,送肖传书出了门。一个人夜饭吃了十五个饺子,看了新闻联播,听了天气预报,又看了一会《容斋随笔》,烫了脚,睡上床,却再一次半夜里不到三点就惊醒了。
他出着汗,坐在客厅里,听着对面工地的运渣车轰隆隆地开出去,开进来,每一下都打得他心口生痛。正所谓:因爱果生骨肉病,从贪始觉身家贫。张崇德这手把一生的心血交付出去,那边就又多出来一份牵挂——“总要看到这本书出版出来啊!要把这本书看到啊!”他止不住地对自己说。
余清慧远远就看见了陈艾和谢书琴两口子在马路边,一个站在街沿上,一个站在街沿下,正往东门外面望。她对着他们招了招手,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提起脚走了十多米,她却立竿见影地觉得接不上气了。谢书琴拼命对她摆手,意思是:慢点,慢点,不着急。
她就慢下来,左脚,右脚,一步步走到了陈艾两口子身边。
“陈老师,书琴,久等了,久等了。”她跟他们打招呼。
“不久,不久,”陈艾说,“我们也刚刚到——中午饭才在河边上吃了酸辣粉,慢慢走过来的。”
“陈老师你今天也要去照相?”余清慧问。
“不不,我不去。我就送书琴出来,顺便到西街长青娃儿铺子上下棋。”陈艾一边说,一边从街沿上走下来。
三个人就顺着东街往十字口走,刚刚过了国庆节,电影院门口还挂着彩旗,路上的人穿着皮鞋和西装,垮着一张脸皮。
“余老师今天穿得舒气啊。”陈艾说。
“我这哪叫舒气!”余清慧立刻觉得不好意思了,“你们两个才每次都只有那么讲究了。”
“嗨!我们!”陈艾伸手在谢书琴肩膀上拍了拍,“一个老头儿,一个老太婆,两个人天天看,越看越讨厌。”
他们走到十字口的凤凰影楼,告了别,剩下余清慧扶着谢书琴往摄影楼里面走。
“婆婆,照相啊?”门口有个脸蛋圆圆的年轻女子赶紧给她们开门。
“就是,照相,我们两个都要照。”谢书琴对她点头。
“要的要的,婆婆你们慢点走,照证件照啊?”小妹领着她们走进去,问。
“照普通彩照就可以了,”谢书琴一边说,一边从包包里面拿出一张报纸,“跟这个一起照。”
余清慧看着那张《平乐日报》,头版上日期清清楚楚印着2010年10月11号——可不正是今天的日子。
这荒谬的主意也不知道是哪一个人想出来的,最开始很是让余清慧生了一会气。“东街街道办的人也太过分了嘛,拿报纸照相?亏他们想得出来,我又不是犯人!”她说。
“唉呀,”谢书琴劝她,“他们那些人有没啥文化,也就只能想出这点办法了。我们就将就嘛,照个照片就是了——陈艾帮我们交上去,我们三个人的钱都领了,这样最方便。”
最开始本来是件好事。九月底吃茶的时候,肖传书说:“你们听说了没?现在政府发老年补助了。七十岁以上每个月五十,八十岁以上每个月七十,从今年一月份就有了,唯一就是要自己去街道办领——街道办这些人坏得很,你不去,他们就把这钱给你吃了——我去领了,从一月份到九月份的,四百五十元。”
茶友们听了,都吃了一惊。陈艾说:“谢书琴,这么说我们两个每个月还有一百二十块哦!——你加把劲,再活两年,我们就有一百四了!”
张崇德也笑了:“老陈啊,所以活得长就是长福气,果然是这样的。”
余清慧没想到自己老来还能有笔意外之财,但要钱的从来就是受折磨。街道办搬到了东门外的政务中心,打车过去就要七八块,还要爬五楼。陈艾说哎我就帮你们领嘛,你们不跑了——结果他自己跑了一趟却一分钱没拿到。街道办的人说了:“你们这些老爷爷,老婆婆,人不来我们不敢发钱——哪个说得清楚这人是活起的,还是死了?——要代领也可以,喊本人拿一张当天的报纸,照个相,我们要相片留底,才敢发钱。”
余清慧是打从心里不想要这钱了,谢书琴却劝她:“理是理,法是法,这是国家发给老年人的补助,没道理拿给街道办的那些人三贯不值二文地给我们用了。”
陈艾也说:“你们两个就去照个相嘛,现在照相方便,当天就拿了。反正我来跑这个腿,为人民服务嘛。”
她们就去凤凰影楼照相了,摄影师听到这事也是啧啧称奇,说亏这些人想得出来。“从来没听过,居然喊人举个报纸来照相,唉!”
再多的抱不平也没法。余清慧往椅子上一坐,被左右两个大灯一打,报纸往胸前一举,对着镜头,笑也不好意思笑,喀嚓一声了结了。然后谢书琴也照了。
摄影师把照片印出来,一个人有两张。“这照片还照得可以,”他一边看,一边递给她们,问:“两个婆婆高寿啊?”
“你猜呢?”谢书琴说。
照相的肯定是精灵的,笑嘻嘻地:“依我看啊,最多有六十!”
余清慧和谢书琴两个都双双笑了。“小伙子你简直会说话。”余清慧说。
“真的!”照相的说,“我见了那么多的老婆婆,就你们两个婆婆是格外舒气的,显得年轻!硬是会保养!”
于是两个人心事重重地去照相,神采飞扬地走出来了。谢书琴把余清慧看了几眼,说:“人家小伙子说得真对,清慧啊,你看起来哪有七十多岁的样子啊,真的是!”
“哎呀,”余清慧始终不好意思,“今天照相收拾了,平时还不是邋遢得很!”
“你都是邋遢的,那我们家属院里头的那么多太婆都不活了。”谢书琴坚持要把她捧到底。
那我当然不跟那些老太婆比了。余清慧心里想。
“清慧啊,这都说了好久了。你看,不然趁这个月拿了钱,我和老陈请你跟张老师吃饭嘛?”谢书琴说。
“这怎么行,要请也是我请你们啊!还要麻烦陈老师去帮我拿钱呢。”余清慧说。
“哎呀,我们两个人一起的当然要请你们两个一个人的了!”谢书琴笑起来。
这话虽然拗口,但余清慧也是听懂了。她不说话了,想着刚刚陈艾和谢书琴站在街边上等她的样子。
两个人能在一起互相照顾一下,还是好啊。她想。
张崇德早早出了门,毕竟待在家里还是觉得有些尴尬。他走下三楼来,出了院子门,望着满街上的来来往往和街对面的挂面店,有一种自由心胸天地广的舒畅,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离茶会的时间还早,张大爷就顺着东街慢慢地往顺江茶园的方向转过去,一边走,一边看。现在东街上很不一样了,楼房一栋连着一栋,铺面一间挨着一间,人人都吃得饱,穿得好,走得风快。也就是往前再一个甲子,张大爷清楚地记得,这里都还是荒地和林盘,镇上的人又穷又瘦,一天到黑瘫在家门边上不挪一下,生怕一抬屁股肚皮又饿了。
现在他反而没有食欲——中午坐上饭桌子,发现上头居然摆了两荤一素一汤四个菜,他心里难免有点抱怨:“君子食无求饱,一个中午饭,吃这么多做啥?真浪费!”——但他什么也没说,埋着脑壳把饭吃了一肚子,筷子一放,换了皮鞋就出门。
反正时间还早,他没有从宝生巷抄近路,而是一直走到了十字路口,转到北街上绕了一大圈——就算这样,等他到了顺江茶园,茶友们还是一个都没来。
他就找张桌子坐了下来。茶园的小妹跟他很熟识了,就提着开水瓶走过来,放在他身边:“张大爷,开水在这!”但张崇德这才发现,自己今天走得太匆忙了,居然忘了带茶盅。没奈何,他摸出五块钱来,对小妹说:“给我泡个毛峰。”
毛峰还没端上来,余清慧就到了。她一边坐下来一边和他打招呼:“张老师,今天你好早啊,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了。”
“哈哈。”张崇德笑了一声,“吃了饭,又不想睡午觉,就早点出来了。”
“怎么样,”他问,“你最近又写了什么新诗啊?”
“就写了一首,但还不成熟啊,要改,要改。”余清慧一贯是谦虚的。
“你带来了吗?给我看看嘛。”张崇德随口问——他没盼望余清慧真的愿意把诗先拿出来给他看,但她居然就很爽快地从包里拿了出来,递给他。和往常一样,她的诗誊在绿格子的稿笺上,字很是工整:
和时光老人对话
我向时光老人索取往事
往事如一缕青烟早已随风飘逝
我请时光老人展示未来
时光老人说——
你的时间不多了
你要珍惜每一天
别让未来成为遗憾
张崇德把这首诗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一时有点说不出话来。余清慧的诗向来清清淡淡的,就像几句家常话——但偏偏这几句家常话,打在他心头就是一震。
“哎余老师啊,你的诗越来越好了,写得真诚!感人!”他最后发自内心地说。
“我觉得结尾还有点草率啊,还要再斟酌,再斟酌。”余清慧把老花眼镜拿出来戴上了,跟他一起看那首诗。
“很好了,很好了!”张崇德点着头,念起来,“我向时光老人索取往事,往事如一缕青烟早已随风飘逝……好,真是好!”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顿了顿,还是转头过去,问余清慧:“余老师,这几年有你姐的消息不?”
余清慧吓了一跳,看了张崇德一眼:“张老师你认识我姐啊?”
“哎,我当然认识啦,我们一条街上住的人嘛。”张崇德算了算年月,“不过那个时候你还小,有没六七岁啊?也就这么点大。”张崇德抬起手,沿着桌子面一比划。
“我还真不知道,你是我们东门上的人啊?我咋一点都没印象。”余清慧很惊讶。
“唉,我离家离得早,十七岁就跟观音会的周三哥到上海去跑单帮,你认不到我是自然的。”张崇德说。
“上海!”余清慧感叹了一声,“在这跟你喝了两年多的茶,我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件事啊。”
“这有啥好说的!都是前朝的老黄历了!”张崇德笑起来,茶馆的人终于把毛峰端了过来。“余老师,你喝啥?”他问余清慧。
果不其然,余清慧的新作收到了大家的一致推崇,都说这首诗真是写到了我们老年人的心里面。
“不怕你们生气,”肖传书说,“张老师和陈老师,你们的文章那都是很多章法,很多积淀的,至于我嘛,我是乱来,不值得一说。但我真觉得我们这里面啊,就余老师的文章最值得读。天然去雕饰啊,青鸟明丹心!”
陈艾也点着头:“肖老弟你说得太对了,我哪会生气,余老师的现代诗的确是一绝啊!”
张崇德反倒有些沉默。一则表扬的话刚刚都说完了;二是先前跟余清慧聊的那几句把他的思绪扯回了好多年以前。
他想着他十七岁那年,在毒太阳下跟着周三哥走了六十里地,要从平乐镇走到永安城去坐船,再一路顺着重庆,武昌,坐到上海去。那天他出了好多汗,背上都是盐,他心里想的是:“余红梅,算了!你看不上我穷,我走就是了!我不回来了!”
“这都六十四年了!”他喝着毛峰茶,坐在枯枯的葡萄藤下,算起日子,“六啊六十四年。”
他一直坐到茶会快结束了,才听到陈艾喊他:“张老师!张老师!”
“啥事呢老陈?”他问。
“是这样啊,”谢书琴说,“你看,今天我们谈得这么热烈,一下也舍不得回去了,我跟老陈商量,张老师,不然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嘛?我和老陈,还有你,还有清慧,肖老师……”她看了肖传书一样,脸上都是笑,“肖老师你有人在屋头等你回去吃晚饭,我就不喊你了。”
张崇德一下也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谢书琴这么周到一个人,居然不喊肖传书,真有点古怪——肖传书就明显不高兴了,他笑了一声,拿起喝干了的茶杯子又喝了一口:“哎!谢老师,你这么说就不对了!现在不只是我屋头有人等,张老师屋头也有人等他啊!你问他看看,看他要不要跟你们吃饭嘛?”
这话一说出来,茶友们都震惊了,所有的人都看着张崇德。
张崇德真是说什么也不好,本来很平淡一件事情,被肖传书用这样的方法说出来,显得格外不伦不类。他很是难受,伸手去摸自己的帽子:“唉!唉!肖老弟,你这话说得!唉……就是我女儿和儿子嘛,都不放心我,说我一个人在家照顾不好自己,给我找了个保姆……哎肖老弟,这事还是你帮忙的!你要说就说清楚嘛!”
其他人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气氛尴尬到了极点。忽然间,只听得“砰”的一声,是余清慧猛得站起来了,弄倒了她的椅子。她也不管,光埋着头把桌子上的老花眼镜和稿笺一把装回自己的包包里。“哎,清慧……”谢书琴喊她。
“我先走了,”余清慧急匆匆地说,“家里还有点事。”
她就走了,留下张崇德对着陈艾和谢书琴,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肖传书。
“余老师她咋了?”肖传书问。
“她……”谢书琴难得有点气急,狠狠剜了肖传书一眼,“唉!不说了!不说了!这事真的是……”
她就搀着陈艾走了,也不提吃饭了。留下张崇德对着肖传书。
“老张,老张,你还坐这干啥?”他听到肖传书喊他,“人都走了!”
余清慧在街上走了一会,才看见街心花园的铁脚海棠都开了,红艳艳地映着几树梅花,疏疏朗朗地显出点点月白。刚过了大年初十,还有几个小娃娃在花园边放炮耍。以前她最怕人家放炮,一看到马上就要躲,今天却有点走不动。她站在路边,望着璀璨步行街口新修的花园。今天花胜去年红。她忽然想起了在哪看过的这一句,偏偏忘了下半句。
自从去年十一月停了参加茶会的活动,她已经很久没有走到街上来过了。走一走只觉得格外地冷,冷得东街都空荡荡的。当然了,国学巷的文教局家属院倒很是热闹,余清慧刚刚从那路过了:院子里的花圈一路堆到了大门口,挤得车都开不出来。刚刚去世的老局长陈艾一直是永丰县教育界德高望重的人物,手下教出来的学生更是个个都很成材——来看他的人真正是络绎不绝的。
余清慧想走进去,又觉得走进去很是苍白。刚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她给谢书琴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她听起来倒是很平静:“清慧啊,谢谢你,谢谢了。你不要来啊,都是老年人,这种事来了伤心,伤身体。我这有人照顾,你放心,放心。”她在永安市的侄女过来照顾她了,两个儿子还在往回赶——赶回来有啥用!院子里的老邻居都说,有出息有啥用啊,结果惨啊。两个老人家常年没人照料,孤苦伶仃,相依为命,最后被一个葡萄干哽死了,不认识的人听了都要流眼泪,惨啊!
她站在路边上,忽然一下子走也走不动了,也像是一口气哽在了胸口,头晕得很,浊气直往眉心上涌。“我要倒了!要倒了!”心里一发慌,她更接不上气了。
“余老师!”她听到有人走过来了,在喊她。她就赶忙把手伸出去,颤巍巍地说:“来!来扶我一下!”
那个人赶紧过来扶她,一把把她扶住了,挪了两步,挪到花园边的长椅子上坐下来。“哎!哎!”余清慧喘着气,觉得地终于不转了。她抬起眼睛看了看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三一茶会的茶友张崇德。
“你喝点水嘛。”张崇德把他的茶盅扭开,递过来。
余清慧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就接过他的茶盅,喝了一口热茶,心口顺着这一股暖了。
“哎!哎!我的天啊!我的老天爷!”她大口地叹着气。
“再喝一口,再喝一口!”她听到张崇德说。她就又喝了一口。
“哎张老师,谢谢啊,谢谢你,简直不好意思。”她终于回了魂,才想起来要说这一句。
“你硬是这么客气,说啥谢谢。”张崇德把茶盅接回去,盖好了,“你也刚刚从陈艾那出来啊?我怎么没看见你呢?”
余清慧想原来他也去了。她说:“我没走进去,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唉。”
“没进去好,没进去好,”张崇德点点头,“人太多了,我也就是跟谢老师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她怎么样?”余清慧问。
“唉,人是有些憔悴,精神倒还不错。”张崇德说。
两个人坐在椅子上,对着南街老城门,几辆出租懒在那里等生意,有个贩子骑着板车卖碰柑。
“我们这些老朋友啊,”张崇德忽然叹了一句,“过一年,少一个。”
余清慧没说话,张崇德又说:“倒是余老师你,好久不来茶会了,我们都说我们是不是把你得罪了。”
“没有!没有!”余清慧赶紧澄清,“我只是因为天冷了,身体又最近不太好,不想出来走。”
“这不行,这不行,”张崇德劝她,“越是不走动,身体越不好,你要经常出来走一走,跟老朋友们见一见,读一读诗,聊一聊闲话,也是个混头。”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余清慧说。
“刚刚谢老师还主动跟我说,等过完了元宵节,这个月二十一号,我们茶会还是要再开起来,她说她要来,到时候你也一起来嘛?”张崇德问她。
余清慧忽然想起这几个月她不在,不知道谢书琴是怎么去上厕所的。
“我要来的,”她说,“一号,十一号,二十一号,我们这三一茶会啊,无论如何都不能断了。”
“是,是。”张崇德坐在她边上,把头点了又点,仿佛找到了什么灵犀。
这正是:枝头海棠添新秀,旧知相逢忆故友。
又是一年春色好,韶光虽逝文心留。
颜歌于2014年6月25日
颜歌
颜歌
颜歌,小说家,1984年出生于四川郫县。迄今为止,她出版了包括《我们家》《五月女王》在内的十本小说,作品也见于《收获》、《人民文学》等杂志,并获得了《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潜力新人及茅盾文学奖新人奖等奖项。她曾于2011-2012年在美国杜克大学做访问学者,又于2012年作为驻节作家参加了荷兰穿越边界文学节,并多次受邀在美国和欧洲的大学进行文学讲座和分享活动。她的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法语,德语,匈牙利语,韩语等出版。现在,她居住在爱尔兰都柏林,正在继续创作一系列关于虚构的川西小镇“平乐镇”的故事。
颜歌出版作品:
《平乐镇伤心故事集》《我们家》 《云的见证者》《声音乐团》《五月女王》《桃乐镇的春天》《异兽志》《妖孽派秘笈》《良辰》《十七月葬》《关河》《马尔马拉的璎朵》
曾获奖项:
茅盾文学新人奖、四川文学奖长篇小说奖 、《人民文学》2015年度新人及最佳中篇小说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13年度潜力新人奖、“未来中国二十大家”、第十三届巴金文学奖长篇小说奖、青年文学奖新人奖、十大八零后作家 、中国青年作家小说十佳、第四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秩序感——装饰艺术的心理学研究
作者: [英]E.H.贡布里希
译者: 杨思梁 / 徐一维 / 范景中
定价: 138.00
出版社: 广西美术出版社
出版年: 2015-03-31
在这部内容丰富、充满趣味而且非常重要的著作中,E.H.贡布里希转向了自少年时代就令他着迷的领域——装饰艺术的历史、理论和心理学。本书是对《艺术与错觉》有关再现心理学研究的补充,是对人类探求时间与空间中秩序与节奏的广泛研究。本书所列举的各种文化背景中装饰艺术的代表作,表现了人类的一种意趣,这种意趣可在人类创作的戏剧、诗歌、舞蹈、音乐及建筑中找到。这种人类的基本特性需要从我们自身的生物遗传中才能找到解释。贡布里希教授以其特有的清晰、学识的深度,以及对各种学科的广泛兴趣,解决了美学最基本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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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写作者:
本期编辑:陈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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