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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弥:父亲和骗子 | 未来荐读

2017-01-01 叶弥 未来文学



现在的骗子,算什么骗子?一点脑筋都不肯动,哪里像老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父亲与骗子

叶弥


 

我父亲捉骗子有些年头了。到年终,他会拿到派出所奖给他的两百块钱,而后,他会不满意地对自己说:“年初交治安费八百元,年终奖两百元。还不是蜻蜒吃自己的尾巴 ——自己吃自己”。


他说这句话时正好在开职工大会,人群里有些人就笑了。有个人说:“唐老板,你捉贼有功,派出所应该重奖你。”


我父亲大声说:“派出所不懂规矩。“


他的神情悻悻的,有些失落,有一刹那间他的思绪被什么东西吸得干干净净。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宣布今天的会议内容主要是严防盗贼的事。于是底下“嗡嗡”声一浪盖过一浪。我父亲猛然提高了声音,说:“要过年了呀,遍地是贼呀。”


年纪大一点的职工否定我父亲的话:“老板,没有的。恐怕您老人家被骗子吓怕了。”


 我父亲固执地说:“有的。不信过几天捉一个给你看。”过了一会,他又说道:“老冯临走的时候告诉我,要严防盗贼。”这句话他说得很轻。


父亲的厂里到处写着大标语:严防盗贼。


有一件事情几乎全厂的人都知道,我父亲在四十四岁那一年,被一个骗子骗得差一点倾家荡产。那一年落实政策,“落实政策”这四个字听来有点幽默。但不管怎么说,我父亲“落实”到了两百平方米的一幢房子,还有我爷爷留下的一些古人字画。我父亲马上把所有的字画都卖掉,而后买了几幅唐伯虎和张大千的赝品,挂在客厅和书房里。他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因为守着那些珍贵的字画,他经常做一些以前的梦,一些让人感到害怕的梦,这些梦让他心情很不好,提防猜忌之心油然而生。字画全部卖掉以后,他开始睡得踏实,还出去结交朋友应酬酒席。


我父亲有一个多年的老朋友,姓倪,因为头大,人家都叫他“倪大头”。大头叔叔患有肺气肿,经常喘不过气来。他们下棋的时候,一俟大头叔叔喘气不匀,我爸爸马上就输了。或者这么说,每当大头叔叔发觉自已要输,马上就喘不过气来,立刻会反败为胜——我父亲十分在乎大头叔叔的健康和情绪。


 大头叔叔患有肺气肿,需要不时地进进医院,补个药或者问个药方子。他的定点医院是市三院。市三院原先是古代一个为官人家的私家园宅。里面亭台楼阁,身形婀娜的护士小姐飘飘然地从鹅卵石上踏过,倒是不难看的。大头叔叔就在这里看病,看了五、六年的病,只认准一个外科医生:老阿福医生。老阿福本名叫佘阿福,年青时叫小阿福,老了便叫老阿福。老阿福上下班乘十六路公交车,有一次,快要到医院的时候,一个小贼向他的口袋下了手,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中年男人上来帮着老阿福保护了钱包,结果,穿工作服的男人被小贼用切菜刀砍了一下,砍在手上,血流如注,车里一片惊叫声,小贼举着菜刀,一脚踢开车门,堂而皇之地下了车。


 小贼一面走一面还抽空看看路边的广告牌,没人上前去拦截他。


 老阿福就带着受伤的中年男人走进三院,陪着他挂号、包扎、打针。中年男人自称姓冯,某街道木器厂工人,至于是哪个街道木器厂的工厂,冯没说,老阿福也没问。他们不爱说话,冯有空时常来医院,坐在老阿福的身边。没病人的时候,两个人也不说话。


冯经常穿着工作服。大头叔叔看见他时,他也是穿着工作服,坐在老阿福的旁边,呆呆的,乖乖的。身形是矮而胖的那种,肤色不白不黑。总之,是那种让人感到放心的一类人。


大头叔叔认识了冯,他们之间更有话好谈,有些一见如故的意思。冯第二天就拜访了大头叔叔,第三天就拿来刨子、凿子、油漆,替大头叔修门窗家俱。大头叔叔不好意思,请他吃了一顿酒,又买了一瓶酒准备送给冯。这样大头叔叔就来到了冯家,冯家有一个瞎眼老太太,嘴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一只手不停地在席子上摸索。后来她起身上卫生间,那只手还在空气里摸索,一摸摸到了大头叔叔的身上,大头叔叔赶紧干笑一声。


 “这是我娘。”冯说。


 瞎眼老太太点点头,用很大的声音说:“他老婆跑了,他儿子在乡下呢。我不是他的娘。”


 大头叔叔再次干笑一声,冯摇摇头,一脸的羞赧,没说什么。


冯的家里是一套老式的“小户”,二十多平米,一个房间,一个吃饭间。油盐酱醋到处乱放,既寒酸又凌乱。


 大头叔叔再也没到冯家去过。因为他感觉到冯在自己的家中很窘迫,显然,他为自己的居家感到难堪。


大头叔叔把冯这个人告诉我父亲,好朋友之间理所当然地分享一些事。他十分伤感地告诉我父亲:“我怎么能再去?他到隔壁人家家里去借鸡蛋。”


于是我父亲也伤感起来,这两个男人都很会动情,这就是他们几十年生死不渝的秘密。


 我父亲伤感了一阵,骂大头叔叔:“你作死啊?跑到人家家里去蹭饭吃,还伤人家自尊心。”


 我父亲把冯叫来修理门窗。我家里所有的门窗都老旧了,父亲又不愿意换新的,他让居家这件事变得很是无奈。 冯一一摸过门和窗,他的手结实而布满老茧。父亲这时已经显得急燥了,他的急燥是兴奋带来的,因为家里的门窗许久没有人这样亲亲热热地摸它们了,它们好像与这个家不太有关了。冯这样一一地抚摸过,显示出他的耐心和品味,显示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接着,冯开始清洗门窗,这是一件繁重无趣的工作,他一丝不拘地做了整个上午。下午他略微把门窗修理一下,重新给门窗上了一遍油漆。油漆上好,我父亲觉得人都变成新的了。


冯向我父亲摊开一只手掌。


 “什么?”我父亲问。他是真的不明白,此时,就算他马上明白的话,他也是被动的。


冯对我父亲说,油漆是他花钱买来的,因为用得很多,所以他要收成本费。


我父亲若无其事地笑了两声,哈哈、哈哈、我以为你是从厂里捞来的。


这件事成为大头叔叔讥笑我父亲的一个把柄,大头叔叔得意洋洋地指着我父亲,说:“怎么样?人家跟你的交情没有那么好,不肯贴本。你怎么这样自作多情呢?”


我父亲一阵不自在。


但是他心里很快安定下来,那个冯,无论如何是个实在人,叫人感到踏实。


父亲开始称冯为“老冯”。

 

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件事,冯就是那个骗得我父亲倾家荡产的那个人。“冯”,不过是他许多化名中的一个。这个贼化名为“冯”的时候,身穿工作服,一副木然敦厚的模样,却受到我父亲前所未有的信任。这种中年男人对另一个中年男人的信任从何而来,一直是个谜。


父亲被骗前的那段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父亲一向有早起的习惯,五点钟起身,到“阿庆”茶馆喝早茶。从家里到茶馆,二站多的路,他是屁股朝前倒着走的。父亲身体虚弱,从“落实政策”以后,他就长病假,就开始早晨倒着走,人家说这样走路会延年祛病的。


九点钟吃早点。然后到一个安静的园林里面去消磨时光。有时候在林子里看人练功,练发声,林子里回荡着“啊—啊—噫—噫”的声音,父亲的心里百感交集,又像什么事都虚无了一般。


冯后来陪父亲了,他说他也长病假了,是跟车间主任合不来。他说什么,父亲总是信的。父亲若是不信的话,就是这么想:冯是为了

两个人早晨总是在“阿庆”茶馆喝茶。喝完了吃两块糕或者一碗面。然后到园林里去消磨时光。


妈就在那时候发生出怨言:“以前你爸爸总是跟我一起到园林去的。我也总是高高兴兴的,凭什么就把我扔掉了?”


父亲听到这句话,就噘起咀巴来,发出否定的“嘘”声。于是妈别无他法。


冯和父亲在园林里,有着固定的一个座位;山顶亭子里的矮石登上。冯拎着鸟笼,画眉鸟在笼子里发出好听的鸣叫,冯不大说话,也不爱走路,这对父亲急躁的性情起了一种稳定的作用。我们很快就发现父亲说起话来,不再像个十三岁的男孩那样急急忙忙,上气不接下气。他变得稳重而缓慢了。


冯就是这样改变着父亲的性情。


在冯的建议下,父亲泡起了浴室。从下午三点到五点。当然,是冯陪着的。冯说这样对父亲的身体有好处。


两个月以后,父亲的身体明显好转,症状之一就是身体胖起来。他不再屁股朝前地走路了,这让我们全家松了一口气。


妈就三天二头地炖好老母鸡汤,请“老冯”到家里来喝酒,这样以退为进,总算把父亲抢了回来。父亲又在“老冯”的劝说之下,喝起了药酒,喝一口,他就皱紧眉头咒骂一句,不过他还是喝了。所以到后来,父亲在家里一不讲理,妈就咋呼:


 “叫老冯来,快叫老冯来看看。”


热乎乎的,是慢慢习惯出来的无奈。


有一次我陪外地的一个朋友到园林去,看见了我父亲和老冯。这是一个安静的园林,游人不多,鸟的声音喧成一片。太阳斜斜地照在白墙上,几株清竹,一块秀气的太湖石,紫藤花是淡淡的,有点药味。父亲和老冯坐在山顶的亭子里,石登是破的,石桌也不知不什么缺了三分之一。我父亲和老冯坐在那里,石桌上放着鸟笼,笼子里那只画眉轻盈地跳来跳去,显得什么都是盈满着的。


我注意到父亲是微斜着身体坐着——朝老冯那边斜着,不时说着什么。而老冯依旧是木木的,呆呆的,但我一眼就能看穿老冯就是用那种呆劲镇着我父亲。这丝毫没有什么不妥,他们之间有默契,也很温馨。真的很温馨。


父亲是依恋老冯的,他不在乎表现这人性脆弱的一面,这是父亲的幸福。


接下来就讲到父亲被骗的经过了。实际上父亲对他的被骗毫不讳言,现在他每说到骗子,就要发一遍牢骚:“现在的骗子,算什么骗子?一点脑筋都不肯动,哪里像老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他把原因归咎为当今世界的浮躁,人人都急功近利,何况骗子呢。

老冯那年学了驾驶员,拿了一个“A类”行驶执照,说要去开出租车。在这个旅游城市,出租车司机是很能赚钱的。这事由老冯自己提出来,大头叔叔和我父亲都同意,因为他们都知道,开出租车能赚钱。而老冯向他们提出来的意思,就是要他们同意,表示他在乎他们的看法。


某一日,老冯打电话给我父亲,说他下午就要到上海一家汽车厂去提货,让父亲带十万现金到他的家里去。


他的口气是命令式的,不容置疑, 充满自信。我亲爱的父亲急急慌慌地到银行去提了十万元,买了房子以后,这是他全部的积蓄了,不过他不想让老冯知道这一点。

 

父亲到老冯家去的路上很安全,没有发生意外的事,太阳很亮,天也有点蓝。他只看到有两个人在吵架,一个胖乎乎的太太抱着一条哈巴狗,这条狗瞪着温柔而麻木的眼睛。一个可爱的男孩坐在地上无泪地干嚎——他要那只汽车玩具。父亲甚至忘了他的包里有二十万现金,他感觉上是要把一袋沉甸甸的令人生厌的物件转送他人,所以他心情迫切起来了。


老冯家的门关着,邻居说老冯刚才还在。父亲点上一支香烟,淡蓝的烟雾从手指间袅袅升起,父亲的心情稍稍安定了一点。


老冯回来了,父亲感到他的脸色有点黄,感到他的精神比往常好。这两种感觉是有点冲突的。


老冯的手里拎着一大包东西。


什么都没问,父亲就把钱交给了他。老冯把钱仔细地放到大行李箱里,他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老冯的母亲早就不在这里了,说是送到乡下去了。


两个人还是像往常一样挨着桌子坐下,父亲的身体略略偏向老冯。父亲突然觉得很疲倦,他想躺在老冯的那张床上睡觉。当他睡下去的时候,他的脑袋里舒服地“嗡”了一声,他知道在五分钟之内就会睡着。


这时候,老冯说话了,他的声音就像淡蓝的烟雾在远处飘着。


 “我刚才到药店去买了一点药。”老冯说,“你身体比过去好,可我知道你心脏并不好——不会比以前好。因为你比过去胖了十几斤。”


老冯还说,我走了,你走时把门关好。记住,要按时吃药。


父亲听到的最后一句是:“你的信放在桌子上。”父亲的心里诧异了一下,信?什么信?但是这个诧异就像钟摆那样左右一晃,就不见了。他睡着了。


嗖的生硬的气息,黑暗已经降临,门外传来人世里嘈杂的声音:生炉子的,炒菜的,大人和小孩的吵闹声,男女一声半声的调笑声,饭菜的香味从门缝里飘进模糊的屋里。父亲的感觉因睡眠充足而清晰起来,敏感起来,有一刻他突然伤感了,好像某一样东西永远地失去了。


父亲这才觉得不大对头。


他忍不住地吼了一声,赶紧开亮电灯。他一眼看见的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放着许多药,有纸包,有瓶装。


另外,还有一封信。


信上只有三句话:


按时吃药。


开塑料厂能赚大钱。


严防盗贼,切记切记!


老冯一直都不爱说话,写信也是这样。


父亲想,这个老冯,说起话来就是简洁。


 他想他的身体快要受不住了,是身体,不是他的大脑。他拿起老冯给他买的“救心丹”吃了下去。


邻居对每一个来问老冯下落的人都说: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房子是老冯从以前的户主手里租赁来的。老冯就像水气那样从这个城市里蒸发掉了。大家都说不知道,不知道这个人从何而来,到什么地方去,不知道。他住在这里,和谁都没有关系,也没有伤害过什么人,呆呆的、木木的,还喜欢小动物。


邻居说,喜欢小动物,有一次他捉到一只大老鼠,大伙儿亲眼看见他走到拉圾筒那儿放生了。他还说,是只雌老鼠,啊,垃圾千金啊!


 一切都显得虚无飘眇,唯一真实的就是那十万块钱,唯一的真实伤害了唯一的一个人:我父亲。


为了“老冯”,(我们姑且称这个骗子为“老冯”吧,不然的话,称他为什么呢?)大头叔叔和我父亲经常吵嘴。


大头叔叔又来下棋了。大头叔叔的脾气和他的棋艺一样差劲,他输了棋,说要咒骂老冯。他认为是老冯把他的心绪彻底搞坏了。他并不直接骂,而是婉转地,得意地说:“你知道吧,老冯被公安捉住了,要枪毙了”。


过几天输棋,又说:“怎么还不枪毙老冯,公安局肯定还在审他呢。审个屁,早毙早好。”


枪毙老冯这件事,大头叔叔会一直编下去。他不屈不饶地编,我父亲不屈不饶地跟他吵,父亲说大头叔叔良心不好,没人性,缺乏人味。全然不顾大头叔叔气喘如牛。于是我大头叔叔十分伤心。他说父亲竟然会为了一个贼跟他吵架,全然不顾他心里会怎么样,几十年的情谊反而不如相处才几个月的骗子——一个贼。这是为什么呢?


父亲也在想,是啊,这是为什么呢?


大头叔叔还说,十万块钱啊,不是十块钱。十万块钱我数也数不过来啊,你这个败家大少爷。

 

父亲固执地说,我也数不过来,我交给老冯数数。老冯肯定是急用。


后来,父亲真的听了老冯的话,去开了一家塑料厂,发了财。他按照老冯的嘱托,时刻提防着骗子,所以他没吃什么亏。当他的厂扩大到有些规模的时候,各种各样的骗子接踵而至,好不热闹。但基本上是这种情况:来一个识破一个。捉住的就地送派出所,捉不住的,父亲当场画好贼的眉眼长相,张贴在厂房的大门上。


父亲并不喜悦,他常说:“现在的骗子,算什么骗子,连老冯的一根手指头也算不上。只能算下三滥的贼。”


由此我们知道,骗子和贼到底是有差别的。


下三滥的贼们有的装扮成买方,有的装扮成卖方,全都直截了当地与金钱有关,既迫不及待又漏洞百出,重要的是,下三滥的贼们全都不会与父亲作精神交流,换句话说,他们无法与父亲作精神交流,他们配不上。


于是父亲有了这番感慨,有点矫情,有点得意,也有点无奈,或许,还有点……怀念什么的。


这一次父亲在职工大会上预言性地说:“要过年了呀,遍地是贼呀。”


果然过了几天,就来了一个骗子,一个年青的骗子。这个骗子开着一辆崭新的“光阳” 摩托,从厂外直驰进来,像遛马一样,在厂里绕着开了两圈。


可以断定,这个骗子喜欢声音,而且是那种特别的声音。许多人都喜欢声音,譬如晴雯喜欢听撕扇子的声音,西门庆喜欢听女人叫他“达达”的声音。这个骗子穿着黑色发亮的皮夹克,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皮鞋也是锃亮的。又可以断定,这个骗子喜欢奢华,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父亲站在西楼上,正好看见年轻的骗子从外楼梯上走过来,他身上所有的物件都在熠熠生光,包括他的包。在西斜的阳光照耀之下,加上他仿佛跳跃似的步态,他的浑身闪动着光斑,颇象黑夜里粘成一团的萤火虫。


这是我父亲的感觉。他马上笑了,他知道上来的这个人不牢靠。做生意的人,最怕的事就是不牢靠。


现在,年轻的骗子坐在我父亲的办公桌旁边了。刻把钟后,父亲就知道这是个骗子。他不露声色地继续谈话,他期望这个骗子能认真一点,把他的骗局当成一回事。但是这个骗子显得很不耐烦,他坐在椅子上转动着屁股,转过来转过去,玩着手中的圆珠笔,他甚至还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就那样,从皮包里掏出一份合同,让父亲鉴字。父亲怀着开玩笑的心情鉴了字,然后,冷冷地看着年轻的骗子。


 “祝贺你。”年轻的骗子伸出手,一本正经地宣布,“我们的生意谈成了。明天,或者后天,我就把支票带来。现在,我需要一千块钱,我中午要在隔壁的酒楼里请客,没有带足现金。你先借我一下。”


父亲悲衰地微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人和人之间,再也不会发生精彩的对局了。就像他和我大头叔叔的下棋,平庸、拖沓、充满吵闹的喜剧和不值一提的计较。


人心浮躁啊!


父亲突然震怒起来,他一把拉住年轻骗子的皮夹克,喊道:“跟我走,上派出所去。”


接下来,我父亲全神贯注在那件皮夹克上,皮夹克被他扯住,又被衣服的主人挣脱掉。就这样你扯我夺地,一直闹到大门口。有几个工人看到了,上来帮助我父亲,小骗子连忙脱掉皮夹克,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父亲收获不小啊!一件皮夹克,一只包,一辆崭新的摩托车。


父亲打开包,里面只有一封没有封口的信,居然有这样的信:


叔叔阿姨,要是我不幸被您识破(真相),请高抬贵手。我上有老,下有小。千万不要报警,我害怕电警棍。愿上天保佑您。


还有一个落款:冯小小。


这件原本乎淡的事就此变得有声有色了。父亲看到那个“冯”字,眼神为之一亮。

 

好了,现在明白了,对于我父亲来说,老冯是不是个骗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冯离开他,消失不见了。什么都可以再生,就是老冯不能。


首先发现我父亲变化的是我妈。我妈是一个标准的家庭妇女,我父亲说:“是”,她就接上“啊”,连起来就是:是啊。我妈大清早出去跳舞,下午打麻将,晚上看电视。有一年(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父亲和人下象棋,下得伤了和气,彼此拿妻子作为赌注,结果我父亲输了,我妈一句埋怨的话也不说,带着我就住进了那人家中。当然第二天她又住回来了,因为我父亲又把她赢回来了。


父亲变得沉默了,不再叽叽喳喳地绕舌,而且他开始听音乐了,是一些老曲子,舒缓而淡定的,让人想起一个空旷的什么地方。


妈说对自己说,有问题了,你不能跳舞不能打麻将了。她对我父亲说,你在哪儿买的唱片,好听啊!我父亲用疏远的眼神看看她,但过几天就会给她买一枚戒指什么的。妈不死心,忍着一个又一个的呵欠坐在我父亲旁边,看着他跟大头叔叔下棋。我父亲下棋的时候就记不住旁边坐着我妈,他只记着棋了,有时候还记着那个年轻骗子。他会忍不住地嘀咕:“东西都不要了,电话也不打一个,这个小冯啊!”这一阶段他经常输棋,输了棋还耍赖,要把音乐调得很响,还说:“哼,我记着人家,人家不记着我。难道我是替他保管东西的?这个小冯啊!”


后来,电话一响,妈就跳起来去接,不管对方是谁,拉起来就对话筒里讲:“喂,你是不是小冯啊?”把电话递给我父亲:“小冯找你。”


我父亲不想和我妈打仗。      


这样,我妈只能找我大头叔叔诉苦。


大头叔叔说小冯是个男人,可能是老冯的儿子吧,因为他也是骗子。只是一代不如一代,技艺不行,心情也浮躁得很。


我妈说我明白了。其实她一点不明白,她有太多的疑问需要大头叔叔解答:


小冯真是老冯的儿子吗?你们不是在串通一气骗我吧?


他为什么突然爱听音乐了?


他为什么不喜欢说话了?


大头叔叔的头又大了一倍,他回答:


小冯是否是老冯的儿子,我不知道,因为这是你丈夫这样说的。既然他爱听音乐了,就不喜欢说话了。有这样一个事实表明着:到目前为止,你什么都没有失去。


我妈很虚弱地声明,她想关心他。关心不对吗?大头叔叔回答,对,对。我建议你去买些老曲子给他听听。我知道他一想听老曲子的时候,就表明他想从困境中挣脱出来。


我妈马上又冒出一个新鲜的问题:


我怎么不知道?


大头叔叔用怪怪的口气说,你们三十多年的夫妻了,你怎么还不知道这一点?


妈马上愣了,大头叔叔看见我妈愣了,仿佛受了传染,也愣了。他们突然从这个问题上受了启示,想起了一点什么,讪讪的。


我父亲是不是早就厌倦了生活?


 不说也罢。


小冯到底没有出现,他留下的东西被父亲交给了派出所。父亲绘制了小冯的画像,张贴在大门上,告诉厂里所有的人,要是看见路上有人像这个人,务必上前问问是不是姓冯,叫冯小小。过了不久,大家就把小冯的事遗忘了,每天走过大门口,也是熟视无睹的。只有我父亲,无论走过多少次,也要看上一眼,越看越像老冯的什么人。


过了年,父亲到远方出差,他去的是一个遥远的城市,干燥而多灰,永远是灰蒙蒙的样子,不像他的城市,白天是清朗的,夜晚是湿润的。


他临走时告诉他的母亲、老婆、女儿、保姆,可能会有一个年轻男人上门要他的摩托车和皮衣服,那就是小冯。务必把他留住问一下,他跟老冯有什么关系。


他后来就接到我妈一个电话。我妈在电话里惊慌失措,说家里被小偷夜里洗劫了。那小偷从别墅的二楼阳台上翻进来,你知道,阳台边上有一根电线杆,样子十分难看。他就从电线杆上爬过来,带着凿子、榔头,肯定还有什么万能钥匙之类的,因为他轻轻把锁一拔,门就开了。然后他就把大门打开,用什么东西固定好。这才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起来,他把你妈吓坏了。你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醒了过来,看见一个人站在她床边,摸她的衣服口袋。他没有摸到多少油水,所以他生气了。他“乒乒乓乓”地到处乱砸。我告诉你,你的瓷器砸坏了不少。


父亲问,后来呢?


 妈继续说,我们都吓坏了,不敢出去。电话线被他掐了。他砸了一气,就走了。我们为什么知道他走了呢?他把我们的摩托车开走了,还说他吃亏了,这辆摩托车的刹车不好,不如他的那辆好用,明天还得拿到车摊上去修理呢。


 我爸不相信地问:“这是小冯吗?”


 我妈沉默了好一会,才回答他:“我不敢说是他。”


我父亲苦涩地微笑了,他轻轻地说:


他也配姓冯?

                             二000年十二月二十三

叶弥

叶弥,女。一九六四年生。苏州人。一九九四年开始业余小说创作。代表作中篇小说《成长如蜕》。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成长如蜕》《钱币的正反两面》《粉红手册》《市民们》《去吧,变成紫色》《天鹅绒》《恨枇杷》等。著有长篇小说《美哉少年》《风流图卷》。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奖,江苏省一至五届“紫金山”文学奖,首届“萧红文学奖”等。部分小说译至英、法、日、韩、俄、德等国。现居苏州太湖边。


一日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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