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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瑟纳尔以美丽超越死亡 | 阿来导读

2015-12-28 尤瑟纳尔 未来文学


一个精致的短篇。有透明的质感。一个法国人写东方中国,从绘画入手,写艺术与王权的对抗,最后是美与永生取得了胜利。最难得的是不仅把美写得优雅,甚至能把残酷的死亡也写得美丽——以美丽超越死亡。


——阿来

作家、茅盾文学奖获得者


王佛保命之道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林青译




老画家王佛和徒弟琳两人在汉朝的国土上沿着大路漫游。


王佛晚上要仰望星辰,白天要观察蜻蜓,一路上时常停留,所以师徒两人慢慢地向前走去。他们随身行李轻简,因为王佛喜爱的是物品的形象而不是物品本身。在他看来,除了一些画笔、墨瓶、漆罐、成卷的绢和宣纸以外,世上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值得获取占有。师徒两人一贫如洗,王佛常用自己的画去换取一顿小米粥,他向来不在乎钱财。徒弟琳弯着腰,背着满口袋的画稿,但他仍显得满怀敬意,仿佛背负着的是整个苍穹,在他的心目中,这个口袋里装满了白雪皑皑的山峰、春日的江水、夏夜的明月的姿容。


要是根据出身,琳本来不会跟着这位朝捕晨曦、暮捉晚霞的老人到处流浪。他父亲是做黄金买卖的,母亲是一位玉器商的独养女儿,这位商人尽管抱怨她不是男儿,却把全部财产遗留给她。琳就是在这样一个富有而安适的家庭中成长的,但娇生惯养的生活使他变得胆小:昆虫、雷声和死人的面容都使他感到害怕。到了他十五岁那年,他的父亲就替他选了一位妻子,一位十分漂亮的妻子。老人家认为,自己已到了夜间只能安眠不能作别的事的年纪,能够为儿子安排好幸福的生活,也就感到快慰了。琳的妻子柔弱得像芦苇,稚气得好比乳汁,甜得如口水,咸得像眼泪。他的双亲在儿子婚后就去世了,仿佛他们小心谨慎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唯恐活着会干扰他的生活。从此,在那朱红色的宅院中,和琳为伴的就只有那个永远带着微笑的年轻妻子和一株年年春天开放粉红色花朵的梅树。琳喜爱那位心地纯洁的妻子,如同人们喜欢一面永远保持明亮的镜子或一张永远能消灾避祸的神符一样。按照当时的风尚,琳常上茶馆去。他对一些卖艺者和舞伎,也适中地给予厚待。



一天晚上,他在小酒馆中与王佛同坐一张桌子。这位老画家为了能更生动地描绘一个醉汉的形象,自己也喝了酒。他侧着头,仿佛在用心度量自己的手和酒杯之间的距离。黄酒一旦下肚,这位平素沉默寡言的艺术家话就多起来了。这天晚上,王佛说话滔滔不绝,仿佛沉默是一堵墙,语言是用来画满这堵墙的颜料。在这位老画家的启示下,琳看到了被热酒的蒸汽晕化了的饮酒者面容的美丽之处,火舌不均匀地舔过的酱色肉块的光泽,桌布上的酒渍像撒满了枯萎的花瓣一样具有一种雅致的玫瑰红色。当一阵狂风冲破纸窗,骤雨扑入室内时,王佛俯着身子,指引琳欣赏那一道道青灰色的闪电。赞叹不已的琳从此就不再怕暴风雨了。


琳为老画家付了酒钱,看到他既贫穷又无人招待,就谦恭地请这位老人到家里住宿。两人于是一起上路,琳提着灯笼,灯光不时地、出人意外地照亮了一个个水坑。这天晚上,琳惊讶地得知,自己房子的墙,并不象他过去所想象的那样是红色的,而是像快要烂掉的橘子那样的颜色。在庭院中,王佛注意到一株小树轻柔纤弱的姿态,并把它比喻为一个在风里吹干长发的少妇,可是以前从来没有人留心看过这株小树。在走廊上,王佛着迷似地看一只蚂蚁沿着墙壁的裂缝游移不定地向前爬行,琳对小虫子的厌恶也因之而完全消失了。于是,琳明白了:王佛赠给他的是一个新的心灵和一种新的感觉。他恭恭敬敬地请这位老画家睡在自己双亲在那里去世的房间里。



多年以来,王佛一直梦想画一位古代公主在柳树下弹琴的画像,可是没有一位妇女具有足够的虚幻性可以当他的模特儿,不过琳却可以,因为他不是女人。后来,王佛又谈到要画一位年轻的王子在巨松下弯弓射箭,可是当时,虚幻的程度足以作为他的模特儿的青年一个也没有,琳就让自己的妻子站在花园的梅树下摆好姿势让他作画。在这之后,王佛又画她穿着仙女的衣裳伫立在残阳照射下的云霞之中。琳的年轻妻子哭起来了,因为这是死亡的先兆。自从她的丈夫喜爱王佛为她画的画像胜过她本人以后,她的容颜就憔悴起来了,像遭到热风熏吹和夏雨浇淋的花朵一样。一天清晨,她被发现吊死在那棵开着粉红色花朵的梅树树枝上,自缢用的带子的尾梢和她的浓密的长发交织在一起飘动,看起来她比生时更苗条,而且纯洁得象昔日的诗人所赞美的丽人。王佛最后为她画了遗像,因为他欣赏死者脸上呈现的那种青绿色。徒弟琳忙着为他研磨各种颜料,这种需要十分专心的工作使他忘记了流泪。


为了替师傅购买从西域运来的紫色颜料,琳陆续地卖掉家奴、玉器和清泉中的鱼。当房子里的东西全卖空以后,他们两人就离去,从此,琳与过去的生活告别了。王佛对这样的一个城镇已感到厌倦,因为从这里的人的脸上已再也看不到什么美或丑的奥秘了。师徒两人于是一起在汉朝国土的大道上飘泊。



他们人尚未到达,声名却已先传到了乡村之中、城堡门前和寺院廊下了——到了黄昏,这些寺院就成了心中不安的香客们的藏身之所。人们都说王佛能使他的画变成活的画,只要他最后用彩笔在画中人物的眼睛上点一点。于是,农民们前来请求王佛为他们画一条看家狗,贵人们要他画一些士兵。出家人把王佛敬为圣贤;老百姓怕他象怕巫师一样。王佛对这些不同的看法感到高兴,因为这样可以使他观察周围人们的感激、害怕或尊敬的各种表情。


琳到处讨饭来供奉师傅;王佛睡着时,琳就在旁边看守;老画家出神时,徒弟就乘机为师傅按摩双脚。天刚破晓,老画家还未醒,他就出发去猎取羞怯地躲在芦苇丛后的景色。到了晚间,当老画家感到心灰意冷,把画笔扔在地上时,琳就重新拾起来。当王佛伤心地谈到自己已年老时,琳就脸带微笑,把一株老橡树的结实的树干指给他看;王佛有时高兴起来讲些笑话,琳总是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有一天,他们在日落时到达京城的城郊。琳找了一间客栈让老画家过夜。老头穿着破衣,琳就紧靠着他睡,让师傅暖和些,因为这时还是初春,泥地仍然冻结着。天亮的时候,客栈的过道上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他们听见店主惊慌地低声说话,有人用粗野的语言大声下命令。琳怕得发抖,因为他想起前一天曾偷过一块米糕给师傅当饭吃。这无疑是来逮捕他的,这时他心里想:明天谁扶王佛涉水过河呢?



一些士兵提着灯笼走进来。烛焰透过花花绿绿的灯笼纸壳在他们的皮盔上洒上了红的或蓝的闪光。他们肩上的一张弓的弓弦已在抖动,那些最凶恶的士兵突然无缘无故地大声咆哮。他们猛力一把抓住王佛的后颈,可是这位老画家却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们的衣袖和他们的大氅颜色不协调。


在琳的扶持下,王佛脚步跄踉地跟着士兵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走着。聚集在路旁的行人公然嘲笑这两个大概是被带去砍头的罪犯。对王佛所提出的一切问题,士兵们的回答是一副凶恶狰狞的嘴脸。老头的双手被捆绑起来,十分疼痛,琳感到十分难过,但他望着师傅微笑,认为这样做总比哭要温存一些。


他们走到了皇宫的大门口。紫绛色的围墙在阳光下耸立着,就像一幅夜幕。士兵们带着王佛穿过无数方的或圆的宫殿。这些宫殿的式样分别地象征四季、四方、阴阳、长寿和天子的权力。宫殿的门都是自动开关的,转动时会发出一种音乐,而且还作好了这样的安排:如果从皇宫的东头走到西头,就可以听到这些门相继发出全部音阶的音乐。这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协调,表现出一种巧夺天工超凡的能力。在这里,人们感到,哪怕是一道无关重要的命令也会显得那么可畏、不容更动,如同祖先的训诫一样。宫殿里,空气稀薄,而且深沉寂静到了如此地步,连一个受刑的人也不敢叫喊。一名太监把门帘掀起,士兵们象宫中妇女一样战战兢兢。他们带着王佛一起进入大殿,天子正高坐在那里的宝座上。



这个大殿没有墙,全部由高大的蓝色石柱支撑着。在大理石柱的外面,有一座花园正盛开着鲜花。花丛中每一朵花都是从远洋运来的名贵罕见的品种,但没有一朵具有香味,因为怕香气会扰乱天子的沉思。此外,为了避免扰乱皇帝思索时需要沉浸其中的寂静,紫禁城内不许任何鸟雀飞入,甚至蜜蜂也要赶走。一堵巨墙把花园与外面隔离,不让那些掠过死狗或战场上的尸骸的风闯进来拂动皇帝的衣袖。


天子高坐在玉雕的宝座上。虽然他才二十岁,但双手皱得像老人一样。他的袍子是蓝、绿两色的,蓝色象征冬天,绿色令人想起春日。他容貌俊美,但毫无表情,好像是一面悬挂过高的镜子,只反映出星星和无情的天空。天子右边侍立着的是专司百乐的大臣,左边是专管正刑的御史大夫。朝臣列队侍立在石柱脚下,留神聆听从皇帝口中说出的任何无足轻重的话,因此,皇上养成低声说话的习惯。


“陛下,”王佛俯伏在地上说,“贱民年老,贫苦体弱。陛下犹如盛夏,贱民好比寒冬。陛下万寿无疆,贱民命如蜉蝣,而且已到了风烛残年。贱民实不知有何渎犯圣上之处?贱民从未做过危害陛下之事,而现在却双手被缚。”


“老王佛,你问朕,你到底有何渎犯之处吗?”皇帝说。



天子说话的声音优美悦耳,使人听了就要流泪。他举起右手,玉砖地面的反光使他的手显出一种像海底植物那样的青绿色。王佛看到他那瘦长的手指,十分赞叹,他回想自己是否曾经为这位皇帝或他的祖先画过一幅不太高明的肖像,因而罪该处死。但这不大可能,因为直到目前为止,他很少出入宫廷。他更喜欢去的地方是农民的茅屋,妓女居住的城镇郊区和有脚夫在那里吵吵闹闹的码头旁的小酒馆。


“老王佛,你问朕,你自己有何犯上之处吗?”皇帝又说。他说话时朝着那个正在聆听的老人伸出了细长的脖子。“朕就告诉你吧。不过,朕得带你走过回忆的长廊,把寡人的一生说给你听:因为只有通过我们身上的九窍,别人才能使毒液渗入我们的体内。①先皇收藏了你的一些画,并把它们放在宫中最秘密的一个房间里。父皇认为这些画中的人物不应暴露在那些外行人的眼前,因为不应让这些人物在这种人面前,低垂眼睛。老王佛,朕就是在这些宫殿里长大的,在朕的周围安排了一种洁净孤寂的环境,让朕能在这种环境中长大成人。为了避免人的七情六欲玷污朕那天真无邪的心灵,人们使朕远离那些像滚滚洪流似的未来的臣民。没有一个人可以走过朕的门前,怕的是,男人或女人的阴影会伸展到朕身上。甚至专为朕配备的几名老仆也极少在朕跟前出现。



日夜周而复始;一到黎明,你的画上的颜色就变得鲜明起来,到了黄昏,颜色就显得暗淡了。在不眠之夜,朕总是观看这些画。几乎长达十年之久,每天晚上都看你的画。白天,朕坐在地毯上——它的花纹图案朕记得很清楚——把空着的掌心放在黄绸袍盖着的膝盖上,梦想着未来朕可以享受的种种欢乐。朕对整个世界有这样的想象:汉国居于中心,就像没有变化的、平坦而带凹形的手掌,五条大河就像手掌上决定命运的掌纹。国土四面有大海环绕,海中有怪兽,大海之外还有支撑着苍穹的高山。为了想象出这一切,朕曾借助于你的画。你使朕相信大海就像在你画上展现的那样,是一片蓝色的宽广的水面,非常之蓝,一块石头掉下去,只能变为蓝宝石,你使朕相信女人犹如鲜花,既会开放,又会合拢,像你所画的花园幽径中的仕女一样,在风儿吹拂下向前走来;你还使朕相信那些守卫在边疆要塞中的身材颀长的年轻战士就是一些能一箭射穿你心脏的弓箭。到了十六岁那年,把朕与世隔绝的大门打开了。朕登上皇宫的平台,观看云彩,但发现比不上你画的黄昏那样美丽。朕下令备轿外出,路上颠簸摇晃,朕竟事先没有想到会有烂泥和石块。朕周游各省,都找不到你所画的那些花园,那些到处都有像黄莺那样的美人的花园;也没有找到你所画的女人,她们的身体就和一座花园一样。



海岸边的石子使朕对海洋产生厌恶;你画上的石榴比受刑者所流的血更红;乡村里的跳蚤臭虫使朕看不见稻田的秀丽;活着的女人的肌肤使朕产生反感,像看到了肉店钩子上挂着的没有生气的肉。朕的那些士兵粗俗的笑声使朕恶心。王佛,你这老骗子,你对联说了谎:人世间原来不过是一位疯癫的画家往空间泼溅的一大摊乱七八糟的颜色,我们的眼泪却不断地把它们洗掉。其实,汉国的江山并不是所有王国中最壮丽的,朕也并非帝王。最值得统治的帝国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老王佛通过千条曲线和万种颜色而得以深入其中的领域。只有你,能平安无事地统治着那些永不融化的皑皑白雪覆盖着的高山和遍地开着永不凋谢的水仙花的田野。这就是为什么朕寻找到一种专为对付你的酷刑,因为你的妖术使朕厌恶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使朕渴望获得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朕已决定下令烧掉你的眼睛,让你关在这样一个永无出狱之日的、唯一的黑牢里,因为,王佛,你的一双眼睛是让你进入你的王国的两扇神奇的大门;朕已决定下令斫掉你的双手,因为这双手,是带领你到达你的王国中心的,具有十条岔路的两条大道。老王佛,你明白寡人所说的话吗?”



一听到这个判决,王佛的徒弟琳就从腰间拔出一把有缺口的刀,向皇帝猛扑过去。两个卫兵把琳抓了起来。天子微微笑了一笑并长叹一声说:


“老王佛,朕也恨你,因为你已能够使人爱你。卫兵们,把这个狗徒弟杀了。”


琳向前跳了一步,想不让自己被杀时流的鲜血弄脏了师傅的长袍。一个卫兵举剑一挥,琳的头颅顿时从颈上掉下,就象一朵花被剪了下来。宫中的侍从把琳的尸体搬走。王佛虽然悲痛欲绝,但仍在欣赏他徒弟留在绿色石块铺成的地面上的、美丽的猩红色血迹。


皇帝作了一个手势,两名太监就去为王佛揩拭眼睛。


“老王佛,你听着,”皇帝说,“揩干你的眼泪,现在不是啼哭的时候。你的眼睛要保持明亮,眼里仅有的一点亮光不要让泪水弄模糊了。朕想要把你处死,并不只是出于仇恨;朕想要看到你受折磨,也并非只是出于残忍。老王佛,朕有别的打算。在朕所收藏的你的画中,有一幅令人赞美的作品,上面的山峦、河口港湾和大海相互映照,当然是大大缩小了尺寸的,但其真切性胜过实物本身,就象从球面镜中看到的形象一样。不过,这幅画没有完成,王佛,你这幅杰作还只是画稿。你大概是在画这幅画时,坐在一个寂静无人的幽谷中,看到了一只飞鸟掠空而过或一个小孩追捕着这只鸟。小孩的面颊或鸟嘴使你忘掉了那些象蓝色眼睑的波浪。你既没有画完大海的披风上的流苏,也没有画完礁石上的海藻的长发。



王佛,我要你把剩下的、眼睛还能见到天日的时间用来完成这幅画。让它留下你在漫长的一生中所累积起来的最奥秘的绘画技能。你那很快就要被斫掉的双手无疑地将会在绢本的画幅上抖动,由于将要遭到不幸而使你画出来的那些晕线,将会使无限的意境进入你的画中。你那双将被毁掉的眼睛,也无疑地将会发现在人的感觉的极限内所能看到的事物之间的关系。老王佛,朕的打算就是如此,朕能迫使你完成这项计划。如果你拒绝,那么,在把你弄瞎之前,朕将派人把你全部作品都烧毁,那时你就会像一个所有的儿子都被人杀死、断绝了传种接代的希望的父亲。不过,你要相信,这道最后的命令全出于仁慈之心,朕知道,绘画是你过去抚爱过的唯一的情人。现在给你画笔、颜料和墨,让你能排遣最后的时光,这就象对一个将被处决的人施舍一名神女一样。”


皇帝的小指头动了一动,两名太监就恭恭敬敬地把那幅没有完成的画拿来。在那幅画中,王佛已勾勒了大海和天空的形象。王佛擦干眼泪,微笑起来,因为这幅小小的画稿使他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整幅画表现出一种清新的意境,王佛后来已不能自夸仍然具有这种表现的才能,但画中还缺少一点东西,因为在画这幅画的时期,对于山峦和濒临大海的光秃的绝壁,王佛还看得不够多,对于黄昏的哀愁的感觉,也体会得不够深。王佛从一个太监递给他的几支画笔中挑了一支,就开始在从前没有画完的大海上泼上了大片的蓝色,一名太监蹲在他脚下磨研颜料,但干得相当笨拙,王佛因而更怀念他的徒弟琳了。



王佛又开始把山巅上的一片浮云的翼梢涂上粉红色,接着,他在海面上画上一些小波纹,它们加深了大海的宁静的气氛。这时,玉砖铺的地面奇怪地变得潮湿了,全神贯注在工作上的王佛没有发觉自己的脚已浸在水中了。


一叶轻舟在画家的笔下逐渐变大,现在已占去了这幅画的近景,远处忽然响起了有节奏的桨声,急速而轻快,像鸟儿鼓翼似的。声音越来越近,慢慢地遍布整个大殿,接着这声音停止了,在船夫的长柄船桨上,那些凝聚着的水珠还在颤动着。为了烫瞎王佛眼睛而准备的烧红的烙铁早已在行刑者的火盆上冷却了。水已漫到朝臣们的肩头上,但由于受到礼节的拘束,他们仍然动也不敢动,只能踮起自己的脚跟。最后水已经涨到皇帝的心口上。但殿中却静得连眼泪滴下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这真的是琳站在那里。他身上依然是日常穿的那件旧袍子,右边的袖子上还有钩破的痕迹,因为那天早上,在士兵来到之前,他没有时间缝补。可是,他的颈子上却围着一条奇怪的红色围巾。


王佛一边作画一边低声说: “我以为你死了。”


琳恭敬地回答:“您还活着,我怎能死去?”


他扶着师傅上船。用玉瓦盖成的大殿屋顶倒映在水中,看上去,琳就像在一个岩洞中航行。朝臣们浸没在水里的辫子像蛇一般在水面摆动,皇帝的苍白色的脸儿像一朵莲花似地浮在水中。



“徒弟,你看,”王佛怏怏不乐地说,“这些可怜的人将要没命了,虽然现在还没有到那个地步。我过去一直没有料想到大海会有那么多的水,足以把一位皇帝淹死。现在怎么办?”


“师傅,不要担心,”徒弟喃喃地说,“他们马上就会站在干燥的地上,甚至将来会想不起自己的衣袖曾经湿过,只有皇帝的心中会记得一点儿海水的苦涩味儿。这些人不是那种材料,是不会在一幅画中消失的。”


接着琳又说:“现在海上的景色美不胜收,和风宜人,海鸟正在筑巢。师傅,我们起程吧,到大海之外的地方去。”


“我们走吧!”老画家说。


王佛抓住船舵,琳弯腰划桨。有节奏的桨声又重新充满整个大殿,听起来就像心脏跳动的声音那样均匀有力。峭拔高大的悬崖周围,水平线在不知不觉地逐渐下降,这些悬崖又重新变为石柱。不久,在玉砖铺成的地面的一些低洼之处就只剩下很少几摊水在闪闪发光。朝臣们的朝服已干,只有皇帝的披风的流苏上还留着几朵浪花。


王佛完成的那幅画现在靠着帷幔放着。一只小船占去了整个前景。它渐渐地驶远,在船梢后面拖着一条细长的航迹,接着这航迹在平静的海面上消失了。坐在船上的两人的面目已看不清,但还能望见琳的红色围巾,还有那王佛的胡须在随风飘拂。


脉搏般跳动的桨声变弱了,最后完全停止,因为距离太远,听不见了。皇帝俯身向前,把手掌平放在额前,看着小船越去越远,在苍茫的暮色中变成模糊不清的一个小点儿。一股金黄色的水汽从海面升起并向四面扩散。最后,小船沿着一块封锁着海门的礁石转了弯;一座峭壁的阴影投在船上;船梢的航迹消失在那空旷的海面上。老画家王佛和他的徒弟琳从此在这位画家刚才创作出来的像蓝色的玉那样的海上,永远失踪了。


〖注释〗① 相当于我国通常说的七窍,即指口、两眼、两个鼻孔、两个耳孔,再加下体的两个通道。这里作者可能联想到莎士比亚戏剧中哈姆雷特王子的父亲是被人从耳孔中灌入毒液毒死的。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真名玛格丽特·德·凯扬古尔(1903-1987),尤瑟纳尔是作家与父亲一起以姓氏字母重新组合后为自己起的笔名。法国诗人、小说家、戏剧家和翻译家。她最著名的小说是《哈德里安回忆录》,法兰西学院300多年历史上的第一位女院士。尤瑟纳尔坚信,历史是一所“获得自由的学堂”,是对人类进行哲理思考的跳板。



一日一书




烛烬



作 者:[匈] 马洛伊·山多尔

定 价:35.00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11


在扣人心弦 的激烈争辩中,马洛伊用沉郁如挽歌的文字怀念逝去的帝国时代,还有随之消逝的贵族品德和君子情谊。奥匈帝国面临衰亡时的哀伤,以及世界秩序坍塌时人们传统道德的动摇,在字里行间纤毫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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