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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切:每一个字都被吞没在这一天那漆黑的喉咙里了 | 孟繁华导读

2016-02-03 马克斯韦尔·库切 未来文学



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出生并成长于南非,他是南非种族隔离政策的目击者。这一经历对库切的创作影响深远。《耻》就是一部以南非后种族隔离时代为背景的小说。大学教授戴维·库里因与女学生发生了不伦关系而名誉扫地,他沦落乡下与女儿一起生活时,女儿露茜被农场附近的三个黑人男青年强奸。卢里后来发现了他们但又毫无办法。小说在批判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同时,更在于它揭示了白人统治黑人的历史结束了,但是历史并没有成为过去的现实。历史是现实的一部分,它在当下生活中仍产生着巨大影响。这就是小说的历史感。


——孟繁华

文学评论家、沈阳师范大学教授



耻(节选)


[南非]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

张冲 郭整风 译





 十 一


一个星期三。他起得很早,可露茜在他之前就已经起床了。他发现她正看着水池里的几只野鸭。


“真可爱,不是吗?”她说道。“它们每年都回来,同样的三只。它们能来我这里,我觉得自己真是很幸运。竟然 被它们选中了。”


三个。这倒可能是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他、露茜、梅拉妮。或者是他、梅拉妮、索拉娅。


两人在一起吃了早饭,然后带着两条道勃曼狗出去遛遛。


“你觉得能在这里,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吗?”露茜猛不丁地这样问道。


“为什么?你是不是想雇个新的护狗员?”


“不是。我可没那么想。不过你肯定能在罗德大学找个职位什么的——你在那里一定有些熟人,再不然就在伊丽莎白港。”


“没有,露茜。我已经没人要了。我走到哪里,这丑闻就会跟到哪里,粘在身上弄不掉。不行。即使我要找份工作,也得是那种不太招人耳目的事,比方说记账员啦,护狗员啦什么的。”


“可你要是想堵住散布丑闻的人的嘴,难道就不应该站起来为自己洗刷名声吗?你一味地藏藏掖掖,闲言碎语不就更厉害了?”


露茜小时候说话不多,很少出头,对他只是观察,却从来——据他自己看——不做评判。现在,到了二十五六岁上,她开始表现出不同了。护养狗,忙菜园,看星相书,穿没有性别特征的衣服。这每一个现象,他都感觉是一份经过深思熟虑的、有目的的独立宣言。同时也是与男性世界决裂的宣言。过自己的生活。走出他的阴影。很好!他完全同意!



“难道你觉得我就是这么做的吗?”他说道。“逃离犯罪现场?”


“反正你撤退了。从实际上看,这有什么区别?”“你没有说到点子上,亲爱的。你要我做的事是根本做不成的。我们这时代做不成。即使我设法去做,没人会听我的。”


“你说得不对。就算你如你自己所说,是什么道德恐龙,总还会有人好奇,想听听恐龙说话呢。我就算一个。你到底做了什么!说出来听听嘛。”


他迟疑了。她是想让他吐出更多的隐秘事情吗? “我的事情起因于欲望的权力问题,”他说道。“起因于甚至一只小鸟也会因此而颤抖的神。”


在想像中,他似乎看见自己在那女孩子的屋子里,在她的卧室里,屋外大雨瓢泼,屋角里的那只暖炉散发出一阵阵煤油气味,他跪在她身边,一件一件地脱着她的衣服,而她的双臂则像个死人似的直挺挺地伸展着。那时候,我就是爱神伊洛丝的侍从:这是他一直想说的话,可他难道就真如此厚颜无耻?那是神附我身的作为。还真有脸这么说!可这决不是撒谎,决不全是撒谎。在这整个糟糕透顶的事情中,还是隐隐有一点高洁的东西,努力地想表现出来。要是他早知道这段情分如此之短有多好!


他再次试着把话说清楚,于是放慢了速度,“你小时候,我们还住在肯尼沃斯,隔壁的那家养着条狗,一条金毛寻物狗。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隐约还记得一点。”



“那是条公狗。附近只要来了条母狗,它就会激动起来,管也管不住,狗的主人就按巴甫洛夫条件反射的原理,每次给它一顿打。就这么一直打下去,最后那可怜的狗都糊涂了。后来它一闻到母狗的气味,就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绕着院子猛跑,哼呀哼的就想找地方躲起来。”


他停住不说了。“我还是没听出问题来,”露茜说。是啊,问题到底在哪里?


“我对这样的情形感到十分沮丧,是因为这其中有点很卑鄙的东西。我觉得,狗要是做了像咬碎你的拖鞋一类的事情,要打要罚完全应该。可它的情欲是另外一回事。按自己的本能行事就得受惩罚,这样的正义没有一种动物能接受。”


“所以就应当允许男的随意按自己的本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没有人去管束一下?这故事是不是这个意思?”


“不,这不是故事的意思。我说肯尼沃斯的那件事很卑鄙,是因为那可怜的狗后来竟然讨厌起自己的本性来。再也不要人去揍它了。它随时会惩罚自己。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恐怕最好就是一枪把它给处理了。”


“或者给它治治。”


“也许吧。可从最深层说,我看它可能还是宁愿吃枪子。它也许宁肯选择死,也不接受其他的选择:违背自己的天性,还要在起居室里度过余生,整天东转转,西转转,叹叹气,嗅嗅猫,养得肥肥胖胖的。”


“戴维,你是不是老有这样的感觉?”“不,不总是有。有时候我的感觉正好相反,觉得欲望 这种负担,我们没有它也完全可以活得很好。”



“我得说,”露茜插话道,“我自己也倾向于这样的观点。”


他等她顺着话题说下去,可她没有。“咱们回到先前的话题吧,”她说道,“不管怎么说,出于安全考虑,你让人撵走了。你的同事们可以重新呼吸舒畅,而替罪羊却在荒野里游荡。”


这是一句断语?还是一个问题?她真相信他仅仅是只替罪羊吗?


“我觉得寻找替罪羊并不是最好的说法,”他小心翼翼地说下去。“在实际生活中,凡是要寻找替罪羊的时候,背后总有宗教的力量在起作用。人们把会城的罪孽架在一只羊的背上,把它撵出城去,全城人因此得救。这么做能起作用,是因为人人都明白那些典仪该如何去理解,包括其中的神。后来,神死了,突然之间,人们得在没有神助的情况下清除城里的罪孽。没有了象征的手法,人们只好求助于实际的行动。因此就产生了审查制度,是罗马意义上的审查制度,其口令就是监视:一切人监视一切人。抽象的清除被实际的清除取而代之。”


他自己都不知道说到什么地方了;他是在说教。“不管怎么说,”他像在做总结似的说道,“同城市告别之后,我在荒野里干起了什么呢?给狗做护理。给一个会做阉割和安乐死手术的女人打下手。”


听到这里,露茜笑了起来。“你是说贝芙?你说贝芙也是让你感到压抑的原因之一?贝芙可崇敬你了!你是个大教授。她过去可从来没见过老派的教授。当你的面,她吓得要死,生怕犯个什么语法错误。”



小路上有三个人迎面走来,或者说是两个大人,一个小孩。他们像乡下人那样迈着大大的步子,走得很快。走在露茜身边的狗放慢了脚步,浑身的毛竖了起来。


“我们该觉得心慌吗?”他喃喃道。


“我也不知道。”


她抽紧了狗脖子上的皮绳。那三个人说着就到了他们跟前。一个点头,一声招呼,大家擦肩而过。


“是什么人?”他问。


“我从来没见过他们。”


两人走到了农场的尽头,便折身返回,那几个陌生人已不见踪影了。


离家不远时,他们听见笼子里的狗在喧闹。露茜加快了脚步。


那三个人就在那里恭候着他们。两个大人站在稍靠后一点的地方,那男孩站在笼子边,边对着笼里的狗嘘嘘,边朝它们做着威吓的手势。愤怒的狗又吠又叫。露茜身边的狗想挣脱皮绳。甚至那条似乎已被他认养的老母狗,也在低声吼叫。


“佩特鲁斯!”露茜喊了一声。可不见佩特鲁斯的影子。“别惹那些狗!”她高声嚷着。“咳!”


男孩赶紧跑回去和两个大人站在一起。男孩长着一张扁平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两眼透着贪婪的光芒。他身穿一件印着花朵图案的衬衫,套着宽松的裤子,头戴一顶黄色的太阳帽。两个大人都套着工作服。个子稍高一点的那个相貌英俊,英俊得有些让人吃惊,额头高高,颧骨突出,鼻孔十分地宽大。


一见露茜,狗都安静了下来。她打开第三个笼子,把这两条道勃曼狗放了进去。他暗想,这么做可够勇敢的,可是不是聪明之举呢?



她问那两个大人, “你们要干什么?”


那年轻一点的说,“我们要打个电话。”


“为什么要打电话?”


“他的姐姐”——说着他用手胡乱往身后面一指——“出事了。”


“出事了?”


“对,很糟糕的事。”


“什么样的事?”


“孩子。”


“他姐姐要生孩子了?”


“对。”


“你们从哪里来?”


“埃拉斯穆斯克拉。”


他和露茜交换了一下眼色。埃拉斯穆斯克拉,那是在保留林深处的一个小村庄,没有电,没有电话。这么说有点道理。


“你们干吗不在护林站打?”


“那地方没人。”


“你别进去,”露茜朝他悄声说道,接着问那男孩, “要打电话的是哪个?”


男孩指指那高个子的英俊男人。


“进来吧,”她说着打开了后门进了屋。那高个子男人跟着进去了。过了一会儿,第二个男人把他往边上一推,也进了屋。


他立刻就感到:不对劲。“露茜,快出来!”他喊了起来,可一时不知道该跟着进去,还是在这里看着这男孩。


屋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露茜!”他又喊了一遍,正要冲进屋去,只听得门闩咔嗒一声给推上了。


“佩特鲁斯!”他竭尽全力高声喊着。


那男孩一转身,拼命地朝前门跑去。他立刻松开那条母狗的皮绳。“追上他!”他一声大喊。母狗拖着笨重的步子赶了上去。


他在屋予前面赶上了他们。那男孩拾起一捆豆秸秆,用它把狗拦在一边。“嘘——嘘——嘘!”他边喘着粗气边挥舞着秸秆。狗发出低沉的声音,左右绕着圈子。



他顾不上这里的情况,赶紧向厨房后门跑去。厨房后门的下半扇没有拴,猛踢几下便给踹开了。他立刻趴在地上爬了进去。


猛地,他当头挨了一下重击。他刚一想:我还有知觉,我还没完蛋,立刻四肢就像在水里溶解了一样,没有了感觉。身子一软,便瘫在地上。


他能感觉到自己被人横拖过厨房,随即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脸朝下躺在冰冷的铺着瓷砖的地上。他努力想站起来,可不知怎么的,腿一点也动弹不得。他又闭上了眼睛。


他被扔在了卫生间,是露茜家里的卫生间。他晕乎乎地撑着站了起来。门上着锁,钥匙不见了。


他在坐便器上坐定,努力回过神来。屋子里静悄悄的;狗还在狂吠,但似乎并不是因为狂躁,而是在尽责。


“露茜!”他扯着沙哑的嗓子喊道,接着提高了嗓门又喊了声,“露茜!”


他踢了踢门,可腿好像不属于他自己的,卫生间地方十分狭小,那扇老式的门十分坚实。


这一天终于来了,考验的一天。没有预兆,没有声响,说来就来,一下就把他抛进了漩涡的中心。胸腔里,心脏在激烈地跳动,虽然它与外界并没有直接的接触,它一定也明白了这一点。他和他的心脏,这两个将如何挺身而起,接受这样的考验呢?


他的孩子落在那两个陌生人手中。迟一分钟,迟一小时,都可能太迟了,在这段时间里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就会刻在石头上,属于过去。但现在还不算太迟。现在,他必须采取行动。


虽然他凝神屏息想从屋里听到些什么声音,可还是什么都没听见。可要是他的孩子在呼叫,哪怕声音再低,他也肯定会听见的!

他拼命敲打着门,喊着,“露茜!露茜!你说话呀!”


门开了,把他推了一个踉跄。只见眼前站着那第二个人,个子稍矮一些的那个,一手举着只一升的酒瓶架在肩膀上。“把钥匙拿来,”那人说。


“没有。”



那人推了他一把。他往后一个踉跄,重重地坐在了地上。那人举起瓶子,脸色漠然,并没有气愤的表情。这只是一件他在做的事情:让一个人交出一件东西。如果要达到目的需要用瓶子砸他,那家伙一定会这么做,一定会一下接一下地不停手,直到达到目的,哪怕把瓶子砸碎。


“拿去吧,”他说。“要什么就拿什么。就是别碰我的女儿。”


那男人一言不发,接过钥匙,又把门锁上了。


他一阵冷战。危险的三人组合。他怎么就没有及时看出来?可他们却没有来伤害他,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是不是拿走这屋里的东西他们就满足了?他们是不是也没有伤害露茜?


从屋后传来一阵声音。狗吠声又大了起来,还显得十分激动。他站到坐便器上,从窗栏向外张望。


那第二个男人拿着露茜的枪和一只装得胀鼓鼓的垃圾袋,刚好从屋角拐过去。汽车门砰的一声给关上了。他听出了这声音,是他的车。那人空着两手又折回来。一时间,两人的目光相遇。“嘿!”那男人嘴一咧,说了句什么话。接着又是一阵大笑。过了一会儿,那男孩也走过来,两人站在窗下,边审视着被他们囚在屋里的人,边讨论着如何处置他。


他会说意大利语,他会说西班牙语,可无论是意大利语还是西班牙语,到了非洲的这个地方,哪一个都救不了他。一个能帮帮他的人都没有,就像是卡通片里的那个当传教士的萨利大妈,身披法衣,头戴草帽,双手合掌,两眼向天,而那些野蛮人则用怪诞的语言咕噜咕噜地说着什么,就等着把他扔到开水沸腾的大锅里去。传教:那旨在把野蛮人提高一个档次的伟大工程到底留下了什么成果?他是一点也没看出来。



这时,那高个子绕过屋角出现了,手里还拿着那杆枪。他熟练地取出一只弹夹,推上膛,把枪筒往笼子里一插。那条最大的德国牧羊狗愤怒地喷着唾液,扑了上去。就听得重重的砰的一声,鲜血和脑浆在笼子里飞溅开来。狗吠声立刻停止了。这男人又放了两枪。一条狗的胸部被子弹贯穿,即刻就死了,而另一奈伤在脖子上,血流不止,重重地趴倒在地上,两耳耷拉着,用凝视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人的一举一动,而这人居然都没想到要再给他coup de grace①。


一阵寂静。剩下的三条狗无处躲藏,退到了笼子的最顶端,挤来挤去,发出轻轻的哼声。这人不慌不忙地把它们一个挨一个地结果了。


沿走道响起了脚步声,卫生间的门猛地被人推开了。那第二个人站在了他的面前,从他背后,他瞥见了那个穿印着花朵图案衬衫的男孩,正在掏冰淇淋吃。他一侧肩,试图从那男人身边挤出去,却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被他使了绊子:他们准是在踢足球时学的。


他正在地上用力爬着,突然被人从头到脚浇上了什么液体。两眼立刻火烧火燎地痛起来,他赶紧抹抹眼睛,闻出是加了甲醇的酒精。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可还是给推回到卫生间去了。只听得嚓的一声,一根火柴给擦看了,他浑身上下立刻跳起了浅蓝色的火苗。


原来他大错特错了!原来他和他的女儿并没有给他们放过!要烧他,要他死,而如果他要死,露茜也会死,最重要的是露茜也会死!


①coup de grace,法语,意为(为解除垂死痛苦而给予的)悲慈的一枪。



他像疯子似的拍打自己的脸,头发一烧着了就焦脆地断裂下来;他四处撞来撞去,发出一声声咆哮,那声音除了表示恐惧,没有任何其他的意义。他拼命想站起来,又给人按了下去。有短短的一刹那,他的眼睛能看清东西,他看见,就在他眼前几英寸的地方,一身蓝色的工装和一只靴子。靴子的前端往上翘着,靴底纹路间嵌着几片草叶。


一片火焰在他手背上无声无息地跳动着。他挣扎着跪起身来,把手插进坐便器中的水里。门在他身后给关上了,还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


他趴在坐便器沿上,拼命往脸上洒水,还把头浸到水里去。烧焦的头发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他站起身,把衣服上最后几处火苗拍打掉。


他扯下手纸,浸湿后用它使劲擦着脸。两眼酸胀。有一只眼睛的眼皮已经睁不开了。他抓抓头,手指上立刻粘满了黑黑的烟灰。除了一边耳根后还留着点头发,他似乎已经没有了头发;整个头盖骨好像都变软了。浑身上下什么都变软了,什么都给烧着了。烧着了,烧完了。


“露茜!”他喊道。“你在家里吗?”


他似乎看见露茜正同那两个穿蓝布工作服的家伙厮打,奋力厮打。他痛苦地扭了扭身子,想打消脑海里这样的情景。


他听见自己的汽车给人发动起来,轮胎蹭着地面卵石的声音。结束了?他们打算走了?真不可置信。


“露茜!”他一遍接一遍不停地喊叫着,直到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里竞透出了一丝疯狂。


天保佑,插在门锁里的钥匙转动了一下。等他把门一打开,露茜已经转身背对着他。她披着件浴衣,光着脚,头发湿漉漉的。


他紧跟着她穿过厨房,冰箱大门敞开,原先放在里面的食品给撒得满地都是。她站在后门口,打量着狗笼里的惨象。“我亲爱的,我亲爱的!”他听见她在喃喃自语。



她打开第一个笼子,钻了进去。那条脖子上受了伤的狗不知怎么居然还在呼吸。她弯下腰去,同他说了句什么。那狗微微摇了摇尾巴。


“露茜!”他又喊了一声,直到这时候,她才第一次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她眉头一皱。“他们怎么把你弄成这个样子?”她说道。


“我亲爱的孩子!”他说着随她进了笼子,想一把抱住她。她温和地,却坚决地甩开了他的胳膊。


起居室里一片狼藉,他的屋子也一样给弄得乱七八糟。东西都给拿走了:外衣,那双还能穿穿的皮鞋,而这还仅仅是开头。


他站在镜子前看看自己。从前那头头发所留下的痕迹。就只剩罩着脑袋和前额的一头灰黄的粉末。再往下,是一脸浓重的粉红。他碰了碰自己的皮肤:生疼生疼的,还开始往外渗着液体。一边的眼皮肿得使眼睛无法张开;眉毛和睫毛都已经不见踪迹。


他走到卫生间门口,可门给关上了。“别进来,”那是露茜的声音。


“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了?”


多愚蠢的问题;她没有回答。


他打开厨房水槽的龙头,一杯接一杯地往头上浇水,想把一头的灰粉冲掉。水顺着脊背往下直淌,他冷得打起了哆嗦。


他努力想说服自己:这样的事情每天,每时,每分钟,在全国的每个角落都会发生。能捡条命逃过来,就算是万分幸运了。没给人捆着塞在一辆急驰的汽车里,没有天灵盖上挨一枪子给扔在陡沟底下,就算你万分运气了。露茜也该算有运气。这才是最重要的:露茜也有运气。



拥有点东西的确十分危险:无论是汽车,还是一双皮鞋,还是一盒香烟。东西总是不够分:汽车不够分,皮鞋不够分,香烟也不够分。人太多,东西太少。有了点什么,就得大家轮流享用,这样才能人人有机会快活上一天。理论上就是这么说的,人就该信了这理论,别另外自找没趣。那同人类之恶没有关系,那只是一个巨大的流通网在起作用,在这里扯不上什么怜悯和恐惧。在这个国家,就应当这样来看待生活:生活就是一张巨大的流通体系图。不然的话,真能让人头脑发疯。无论汽车,皮鞋,连女人也是这样。这一体系中总该有女人,以及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情的位置。


露茜出了卫生间,来到他身后。她套着件宽松长裤,上身蒙着件雨衣;头发向后梳着,脸洗得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看不出来。他直视着她。“亲爱的,亲爱的?”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一股泪水涌上眼眶。


她根本没有要安慰他的意思。“看你的头,太可怕了,”她说道。“洗手间柜子里有婴儿用的油脂。去擦一点。你的车给抢了?”


“是。我看他们是朝伊丽莎白港方向去的。我得打电话报警。”


“打不了了。电话给砸烂了。”


她说完便出了房间。他坐在床沿上等着。虽然身上裹着条毯子,他还是不停地打颤。一只手腕也肿着,一跳一突地疼。他想不起来是怎么把手腕弄伤的。天色已开始暗下来。整个下午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


露茜回到房间里。“他们把我车胎的气给放了,”她说。“我得走到爱丁杰家去。一会儿就回来。”她说着顿了顿。“戴维,有人问起来,你能不能只谈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他摸不着头脑。


“你说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我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她重复了一遍。


 “你这就犯了个错误,”他的嗓音很快就变得十分嘶哑低沉。


“我没在犯错误,”她说道。


“孩子啊!孩子!”他边说边向她伸出胳膊。见她没有迎上来,他把裹在身上的毛毯一扔,站起身来,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可即使搂在他的臂弯里,她依然浑身像木杆般的僵直,没有丝毫软下来的迹象。



十 二


爱丁杰是个脾气阴郁的老头。说起英语来带着明显的德国口音。妻子已经过世,儿女都回了德国,他是家中留在非洲的唯一的一个人。他开着自己那辆三升油缸的皮卡来了,露茜坐在他身边。他等在一边,没关上马达。


“没错,我走到哪,就把这贝雷塔②带到哪,”开上雷格汉姆镇大路时,爱丁杰这么说道。他拍了拍挂在臀部的手枪套。“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救自己,因为警察救不了你,根本救不了,这你得清楚。”


爱丁杰说得对吗?他当时有枪,能救露茜吗?他说不准。他当时有枪,没准他早就没命了,他和露茜两人都没命了。


他注意到,自己的双手一直在微微颤抖。露茜把胳膊抱在胸口。这是不是因为她也在颤抖呢?


他指望爱丁杰带他们到警察局去。可事实上,他开车把他俩送进了医院。


“是为我还是为你?”他问露茜。


“是给你治伤。”


“难道警察就不想见见我了?”


“你能对警察说的,我都能说,”她回答道。“还有什么我说不了的吗?”


一到医院,露茜大步走在头里,进了一扇印着“创伤科”的门,为他填好表,让他在候诊室坐下。她看上去浑身是劲,办事有板有眼,而他,此时似乎全身都颤抖起来了。


“看完了,就在这里等着,”她命令道。“我会来接你的。”


“你自己呢?”


她耸耸肩。要是她也在颤抖,她可是没让一点迹象露出来。


②贝雷塔,一种手枪。



他在两个壮实的年轻女子之间坐下。她们可能是姐妹俩,其中的一个抱着个呜呜直哭的孩子,身边还有个男人,手上衬着一块纱布,纱布上浸满了血。他排的是第十二号。墙上的时钟指着5:45。他闭上了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耳边还听得见那两姐妹的窃窃私语。等他睁眼一看,那钟还指着5:45。钟坏了吗?没有,此时那时针嘣地一跳,跳到了 5:46。


等了约摸两小时,才有个护士出来喊他的名字,又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轮到他去见当班的唯一一位医生,一位年轻的印度裔女子。


她告诉他,头上的烧伤不算严重,当然,得注意别让它感染了。她花了不少工夫检查他的眼睛。上下眼皮都粘在一块,要把它们分开,可着实让他疼痛万分。


“你还算幸运,”检查完后她说道。“没伤着眼珠。要是他们换了汽油, 那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出了就诊间,缠着满满一头绷带,受伤的眼睛给蒙了起来,手腕上围了条冰带。在候诊室里,他看见了比尔·肖,吃了一惊。矮他一个头的比尔一把抱住他的双肩。“把人吓坏了,真把人吓坏了,”他说道。“露茜在我们那里。她本想自己来接你的,贝芙怎么也不让她来。你怎么样?”


“我没事。轻微烧伤,不严重。真对不起,搅了你们晚上的时间。”


“胡说些什么呀!”比尔·肖说。“朋友是干什么的?换了你,也会这么做。”



这几句真心实意的话,在他脑海里长久地回响着,回响着。比尔·肖相信,如果他,比尔·肖,让人当头一棒,还给放火烧着了身子,那他,戴维·卢里,也一定会开车到医院,坐在那里,在那个连份报纸都看不上的地方干等着接他回家。比尔·肖坚信这一点,就因为他和戴维·卢里曾经在一起喝过一次茶,戴维·卢里就是他的朋友,两人相互之间就有了义务。比尔·肖这么想是耶非耶?比尔·肖出生在汉吉,离这里还不到两百公里,在一家五金店干活。难道他就这么不谙世事,居然不知道世上还有些人并不那么容易和人交朋友,他们对友谊经常持怀疑态度的吗?现代英语中“朋友” (friend)—词,是从古英语中freond—词来的,后者又来自freon —词,意思是“爱”。难道在比尔·肖看来,坐在一起喝杯茶,就建立了一种爱的关系了吗?可要没有比尔和贝芙·肖,没有爱丁杰老头,没有某种关系的存在,他现在会在什么地方?该是和被摔烂的电话和打死的狗一起,躺在饱受糟蹋的农场上。


“太让人吃惊了比尔·肖坐上车还这么说了一句。“太残暴了。登在报纸上的东西,读读就已经够让人难受的了,一旦发生到你熟悉的人身上,”——他说着摇摇头——“那真让人难受到了极点。简直像又经历了一场战争。”     

他没有回答。这一天还没有完结,它还生生地活着。战争,残暴:人们想用来总结今天的每一个字,都被吞没在这一天那漆黑的喉咙里了。



贝芙·肖在门口迎接他们,对他们说,露茜刚服了镇定剂,躺下了;现在最好别去打扰她。


“她去报警了吗?”


“报了。外面的告示牌上贴了找你的车的告示。”


“她去看了医生吗?”


“都安顿好了。你怎么样?露茜说你烧得不轻。”


“是烧伤了一点。不过没有看上去的那么严重。”


“那你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我不饿。”


她在家里的那只老式的铸铁浴缸里放上水,让他洗个澡。他在热气腾腾的水中,舒展着苍白的四肢,努力放松自己。可当他想爬出浴缸时,却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原来他还是头重脚轻,像初生婴儿那样软弱无力。只好喊来比尔·肖,很不好意思地请他扶着自己跨出浴缸,帮着揩干身子,帮着套上借来的衣服。后来,他听见比尔和贝芙·肖在低声说话,他知道他们在议论自己。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他带回来了一管去痛片,一盒治烧伤的药膏,还有一个扣在脑袋上的铝制的玩意。贝芙·肖把他安顿在一张散发着猫气味的沙发上躺下,而他居然毫不费事地睡着了。半夜里,他一觉醒来,脑子竟十分地清醒。他看见这样一个幻象:露茜在喊他,喊的是——“快来救我!”那声音依然在他耳畔回响。幻象里,露茜在一片白光中站着,双手向外伸展,湿漉漉的头发朝脑后梳着。


他下了沙发,撞上一把椅子,把椅子给踢飞了。一盏灯亮了,贝芙·肖裹着一身睡衣站在他面前。“我得和露茜谈谈,”他喃喃地说道,只觉得满口干燥,舌头笨拙。


露茜房间的门开了。露茜根本就不像他梦境里看见的样子。她脸部因才睡觉而显得有些浮肿,她正在系睡衣的带子,那睡衣显然不是她自己的。



“对不起,我做了个梦,”他说道。幻象一词此时突然显得有些过时,有些怪。“我以为你在喊我。”


露茜摇摇头。“我没喊你。去睡吧。”


当然啦,她是对的。现在是凌晨三点嘛。但使他不能不注意到的是,她这样用对孩子——或者对孩子和老人——说话的口吻对他说话,一天内已经是第二次了。


他想重新入睡,但怎么也睡不着。他暗自想,这一定是药片的副作用,那不是幻象,连梦境都不是,只是化学致幻的结果。可是,眼前那站在白光里的女人的形象却怎么也无法消去。“来救我!”是他女儿在呼喊,字字清晰,久久回荡,就在耳边。难道露茜灵魂真的飞出肉体来向他呼救?有人并不相信灵魂存在,但是不是可能人实际上还是真有灵魂的?是不是他们的灵魂自有独立的生命?


到日出还有几个小时。他觉得手腕疼痛,眼睛发烧,头上疼痛难熬。他悄悄拧亮灯,起身下了床。他拿了条毯子裹在身上,推开露茜的房门,走了进去。床边有张椅子,他在上面坐下。他的感觉告诉他,露茜还醒着。


他在干什么?他在端详自己的女儿,保护她免受伤害,为她驱赶凶神恶煞。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感觉到她渐渐放松下来,嘴唇微张时发出轻轻的吐气声,最后响起了几乎难以觉察的鼾声。


早晨时分。贝芙·肖给他端来了麦片和茶当早饭,然后便闪身进了露茜的房间。


“她怎么样?”贝芙·肖出来时他问道。


贝芙·肖生硬地摇摇头,算是做了回答。她似乎在说,这不关你的事。月经、分娩、遭遇强暴及其后果:都是流血的事,是女人的负担,女人的事情。


他想道,要是女人就生活在女人圈里,只在愿意的时候才允许男人去造访,女人是不是活得更快乐一些。这样的念头,他已经有了不止一次。也许,他把露茜归入同性恋并不正确。也许她只不过更喜欢同女性做伴罢了。或者说,所谓女同性恋就是这样一些人:一些并不需要男人的人。



难怪她们对强奸抱有如此强烈的痛恨,无论是她还是海伦。强奸制造着混乱,践踏人们独处的权利。强奸女同性恋比强奸处女还要罪不可赦:对女性的打击更为沉重。那些男人,他们明白自己在造什么孽吗?难道就没有人明白这一点?


九点钟,贝芙·肖出去干活了,他去敲露茜的门。她正面对墙躺着。他在她身边坐下,摸了摸她的面颊,湿湿的满是泪水。

“这样的事情很难启齿,”他说道,“你有没有去看看医生?”


她在床上坐起身,擤了擤鼻子。“昨天晚上我去见了我的全科医生。”


“这男医生什么病都看?”


“女的,”她说。“是女的,不是男的。不,”——话说到这里,她语气中明显带着愤怒——“这怎么可能?一个医生怎么可能什么病都看?你说话也该有点常识嘛!”


他站起身。要是她有意发脾气,他也会发。“对不起,我不该问,”他说道。“我们今天计划做什么?”


“计划?回农场去收拾收拾。”


“然后呢?”


“然后像以前一样生活。”


 “在农场上?”


“那当然。就在农场上。”


“露茜,你别糊涂了。情况已经变了。我们不可能哪里出了事,从哪里再开始。”


“为什么不能?”


“因为这个主意太糟糕。因为这样不安全。”


“从来就没有安全过,而且这也不是什么主意,管它是好是坏。我不是为了什么主意才回去的。我回去就是回去。”


她披着别人的睡衣坐在床上,直着脖子,瞪着眼睛,和他犟嘴。这不是父亲的小女孩,再也不是了。


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



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南非小说家、文学评论家、翻译家,大学教授。1940年出生于南非开普敦市,兼具德国和英国背景,但以英语为母语。1983年他以《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赢得英国布克奖,1999年又以《耻》再度获布克奖,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赢得两次布克奖的作家。200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库切的作品是内容丰富多样的巨大财富。没有哪两部小说用同样的手法写成。但所有的作品都表现出一个相同的主题:如何在逆境中获得拯救。



一日一书



俄罗斯纪行



作 者:[美]约翰·斯坦贝克

译 者:杜默

定 价:25.00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6-1


《斯坦贝克俄罗斯纪行》是世界著名的作家斯坦贝克与战地摄影家卡帕 40天苏联之行的记录。1947年冬天,铁幕降下,冷战开始。为了报道铁幕后的苏联的真实面貌,斯坦贝克和卡帕踏上了俄罗斯大地,足迹从莫斯科到斯大林格勒,从乌克兰田园到格鲁吉亚海滨,以斯坦贝克的数百页旅行札记和卡帕的四千余张摄影负片,真实展现“伟大的另一面”——俄罗斯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




本期编辑:张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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