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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时间像是吞进鱼肚的铅锤|钟二毛导读

2016-02-05 村上春树 未来文学

 

在中国,对于一个正在学习写作纯文学(纯文学?多可笑又可疑的词)的人来说,谈论村上春树似乎是一个危险或者轻浮的举动,因为这意味着不上档次或者没有深度。村上春树似乎是只属于文艺青年。因为他太轻、太都市、太日常。可我就特别着迷他的轻、他的都市、他的日常。他不仅抵达了读者,还抵达了生活真相。相对国内很多作家所崇拜的宏大与厚重,我更喜欢这种轻盈。今天中国的都市和年轻人的生活状态,跟日本越来越接近,那么,中国小说要走进大众,打破马原二十年前说的“小说已死”咒语,村上春树是一个典范。他值得我去揣摩。

 

——钟二毛 ,小说家

 

 

再袭面包店

 

[日]村上春树

林少华 译



 


 到目前为止我仍然不敢确定,将抢劫面包店的事情,告诉妻子,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问题大概是出在缺少一个推断正确的基准吧!换句话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正确的结果,是由于不正确的选择所造成的,相反的,有很多不正确的结果,却是正确的选择所造成的。为了回避这种不合理性——我想这样说应该无妨——我们有必要站在一个不做任何选择的立场上,大致说来,我是依据这样的思考来过生活的。发生的事情就已经发生了。尚未发生的事情仍然未发生。

 

如果以这个立场来思考每一件事情的话,我将抢劫面包店的事情告诉妻子,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已经说出去的话就像覆水一样难收,如果会因为这些话而发生某个事件,那也是既定的事实,永远无法改变。如果人们会以奇异的眼光来看这个事件的话,我认为应该到事件整体的状况去探求。但是,不管我是如何来想这件事情,事情永远是不会改变。这么说也只不过是一种想法罢了!

 

我在妻子面前提起抢劫面包这件事情,是因为我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时间是在深夜两点钟前,我和妻子在六点钟时吃了简便的晚餐,九点半就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呼呼大睡。但是,在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了什么,两人同时睁开眼睛。一醒来时,就立刻觉得肚子饿得令人难以忍受,非得吃点什麽东西不可。

 

但是冰箱里可以称之为食物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只有沙拉酱、六瓶啤酒、两颗乾透的洋葱、奶油和除臭剂。我们在两个星期前结婚,尚未明确的确立饮食生活的共识,除了饮食问题之外,我们当时尚未确立的事情还很有很多。

 


我当时在法律事务所上班,妻子在服装设计学校负责事务方面的工作。我大概是二十八、九岁(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想不起来结婚那年是几岁)她比我小两年八个月。我们的生活都非常忙碌,家对我们而言只不过是一座立体洞窟。家里一团乱七八糟,当然是不会想到需要准备食物的问题。

 

我们起床进了厨房,不知道该怎么办地围着餐桌坐,我们两个都饿得再也睡不着了——身体躺下来,肚子更饿——只好起床找点事情做,但是没想到这样肚子更饿。这种强烈的饥饿感到底是怎么产生的,我们一点儿也找不到原因。我和妻子仍抱着一缕希望,频频轮流地去打开冰箱的门,但是,不论打开来看几次,冰箱的内容都没有改变,依旧只是啤酒、洋葱、奶油和除臭剂。虽然洋葱炒奶油也是一道颇可口的佳肴,但是我不认为两颗干透的洋葱足以填饱我们的肚子。洋葱应该是和别的东西一起吃的,它不能算得上是能够充饥的食物。

 

“除臭剂炒除臭剂怎麽样?”

 

我开玩笑地提出这个建议,妻子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不说半句话。

 

“开车出去,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吧!”我说。

 

“只要离开了国道,一定可以找到餐馆的。”

 

但是妻子拒绝了我的建议,她说讨厌这个在这个时候外出吃饭。

 

“晚上过了十二点以后,为吃饭而外出,总觉得不太对劲。”她说。

 

在这个方面她是非常守旧的。

 

“算了!就让肚子饿下去吧!”

 

我叹了一口气说。 

 


这大概是刚结婚时才有的事情,妻子的意见(甚至可以说是主张)竟然像某种启示似的,在我的耳边响起。听她这么一说,我觉得我的饥饿感,并不是开车沿着国道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任意买一些便宜食品充饥的饥饿感,这实在可以说是一种很特殊的饥饿。

 

特殊的饥饿到底是什么呢?

 

我在这里可以将它提示为一种映象。

 

我乘着一艘船,漂浮在平静的海面上;往下一看,在水中可以看见海底火山的山顶;虽然海面和山顶之间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多少距离,但是不知道下去到底有多远;水因为太透明了,以至于找不到丝毫的距离感。妻子不想上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我只好无可奈何地同意:“算了!就让肚子饿下去吧!”

 

在这之后,短短的二到三秒之间,我的脑海里所浮现大致上就是这些事情。因为我不是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所以这些映象到底具有什么意义,我无法做明确的分析,但是,这些属于启发性的映象,可以用直觉来加以理解。因此,我不管肚子饥饿的感觉如此地强烈,对于她不肯外出用餐的主张(甚至于可以说是声明)半自动地表示同意。

 

毫无办法,我们只好喝起啤酒来了,因为,与其吃洋葱,不如喝啤酒来得方便。妻子并不怎么喜欢喝啤酒,我喝了六瓶中的四瓶,她只喝其余的两瓶。我正在喝啤酒的时候,妻子像只饿昏了头的栗鼠似的,不断地翻弄着厨房橱架上的东西,最后好不容易在一个塑胶袋底找到了四块奶油饼干,这是在做冷冻蛋糕时用剩下的,因为潮而变软了,但是我们仍然很慎重地一人分两块,将它吃下。

 

但是非常遗憾的,啤酒和奶油对我们饥饿的肚子并没有丝毫的助益。

 


我们不断地读着印在啤酒罐上的字,频频眺望时钟,轮流去打开冰箱的门,翻弄着昨天的晚报,将掉到桌上的饼干屑用明信片扫一堆。时间像是吞进鱼肚的铅锤,昏暗而沉重。

 

“我的肚子从来没有这么饿过!”妻子说。

 

“这种现象和结婚有没有关系?”

 

不知道!我心里想着。或许有关系,或许没有关系!

 

妻子又到厨房去,想要找出一点点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时,我从小船上探出的身子,俯视海底火山的山顶,围绕小船四周,海水的透明,使我的心情极度地不安,好像心窝深处突然生出一个大窟窿,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只是一个纯粹的空洞。这种体内奇妙的失落感——存在与不存在混淆不清的感觉,和爬到高耸的尖塔顶端,恐惧得颤抖的感觉,似乎有点儿类似。饥饿和惧高症竟然会有相通的地方,这是一项新的发现。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以前有过相同的经验。当时和现在一样,肚子饿得难以忍受。那时候——

 

“我曾经去抢劫面包店!”

 

我不知不觉地说出这句话。

 

“抢劫面包店是怎麽一回事?”

 

妻子立刻就问。

 

于是我开始回想抢劫面包店的经过。我说着,又啜了一口啤酒。

睡意就像从海底地震所产生的无声波浪,使我的船受到猛烈的摇晃。

 

“当然啦!我们是如期地拿到希望获得的面包!”我继续说,“但是不管怎么说,那都是称不上是犯罪,只能算是一种交换。因为我们听了华格那的音乐,才获得所需的面包,从法律的角度来,这是一种交易行为。”

 

“但是,听华格那的音乐并不能算是工作!”妻子说。

 

“说得也是!”我说。

 

“如果当时面包店的老板要我们洗盘,或者是擦玻璃,我们一定会断然拒绝,然后毫不犹豫地就抢走了面包。但他并没有那样的要求,只是要我们听听华格纳的唱片而已,因此我和同伴感到非常困惑。可是当华格纳的音乐一放出来时,我才发觉和原先预想的完全不一样,这些音乐厅起来好像是对我们所下的咒语一样。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认为当初实在不应该接受面包店老板的要求,只要依照最初的计划,拿起刀子威胁他,单纯地抢走面包。如果这么做的话,应该就不会再有问题了。

 


“发生什么问题了吗?”

 

我再度用手腕的内侧揉揉眼睛。

 

“是这样的。”我回答着说。

 

“虽然这不是眼睛所能清楚看见的具体问题,但是,很多事情都因这事件而慢慢地有所变化,而且发生一次变化之后,就很难再恢复原状了。最后,我回到大学里,把该修的课程修完,平安无事地毕业,然后便在法律事务所工作,一边准备司法考试,接着就和你结婚,以后我再也不会去抢劫面包店了。”

 

“就这么结束了吗?”

 

“是的!就只有这些而已。”

 

我说着,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于是六瓶啤酒全都喝光了,烟灰缸里剩下六个易开罐的拉环,好像美人鱼被杀掉後所留下的鳞片。

当然不会什么事都不发生的,眼前清清楚楚看得见的具体事情就发生了好几件,但是,这些事情我并不想对她说。

 

“你的伙伴现在怎么了呢?”妻子问。

 

“不知道!”我回答。“后来发生了一点点小事,我们就分道扬镳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连他现在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了!”

 

妻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或许她从我的语气中听出了什么令她感到不太明了的事情,但是,她对这点并不再提及。

 

“抢劫面包店会是你们分手的直接原因吗?”

 

“大概是吧!这个事件使我们受到的震惊,比表面上看起来还要严重数倍,我们后来连续好几天一直讨论着面包和华格纳的相关问题,谈得最多的还是我们所做的选择是否正确这件事,但是,始终没有结论。如果仔细的想一想,这样的选择应该是正确的。不伤到任何人,而且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的需求感到满足,虽然面包店的主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到目前为止我仍然无理解,但是,他可以宣扬华格纳的音乐,而我们获得所需的面包,填饱肚子,这不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吗?可是我们一直觉得这其中存着一项很大的错误,而且个错误莫名其妙地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了一道非常黑暗的阴影。刚才我所说的咒语就是这个缘故,毫无疑问地我们是被诅咒了!”

 


“那个咒语已经消失了吗?”

 

我用烟灰缸里的六个拉环做成一个手表,套在手上。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世界上到处充满咒语,那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是因为那一个咒语的缘故而产生的,这实在非常难以了解。”

 

“不!不会有这种事情的!”妻子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仔细想一想你就会了解!而且,除非是你自己亲手将这个咒语解除,否则会像蛀牙一样。一直折磨到你死为止,不只是你,我也包括在内!”

 

“你?”

 

“是呀!因为我现在是你的妻子!”她说。

 

“例如我们现在所感到的饥饿,就是这个缘故。结婚之前,我从来不曾这么饿过,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些异常吗?这一定是你所受到的诅咒,也加临在我的身上了。”

 

我点点头,将套在手上的拉环丢回烟灰缸中,她所说的话到底有多少真实度,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有觉得她的话好像很有道理。

 

已经渐渐远去的饥饿感,这时又重新回头,而且,这回的饥饿比以前更加强烈,使得我的脑袋瓜隐隐作痛。胃里每一个抽痛,都会迅速的传到脑袋的中央。我的体内好像是由各式各样复杂的机能所组合成似的。

 

我又看见了海底火山,海水比刚还要清澈,如果不是很仔细地观察,连水的存在都感觉不出来,好像小船没有受到任何的支撑,漂浮在半空中似的。而且海底的石头一粒粒轮廓非常清楚,好像一伸手就可以将它捡起。

 

“虽然我和你生活在一起不过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但是,我确实感觉身边一直存在着某种诅咒。”

 

她说着,眼睛仍一直瞪着我看,双手交握在桌上。

 

“当然啦!在你还没有说之前,我并不知道那是诅咒,但是,现在我已经非常清楚了,你确实是受到了诅咒!”

 

“你从什地方可以感觉到诅咒呢?”我问。

 

“我觉得好像是许多年不曾清洗,沾满了灰尘的窗,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似的。”

 

“那大概不是诅咒,而是我自己本身吧!”我笑着说。

 

她却没有笑。

 


“不是这样的,我非常清楚不是这样的!”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现在还存在有咒语,那我该怎么办呢?”我说。

 

“再去抢劫面包店,而且,现在立刻就去!”

 

她非常肯定的说。“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方法可以去除咒语!”

 

“现在立刻就去?”我反问她。

 

“是的,现在立刻就去,趁肚子还饿着的时候,把以前没有完成的事情都完成。”

 

“但是,有面包店半夜还营业的吗?”

 

“东京这么大,一定可以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面包店。”妻子坐进中古的丰田汽车,穿梭在凌晨两点半的东京街上,寻找面包店。我手握着方向盘,妻子坐在前座,好像道路两旁的猫头鹰,在深夜里露出尖锐的视线。后座上横躺着一把硬直、细长的自动式散弹枪,车子每一震动,装在妻子口袋里预备用的子弹就会发出干裂的碰撞声,除此之外,行李箱里还放着两个黑色的滑雪面罩。妻子为什么会有散弹枪,我也不太清楚。滑雪面罩也是一样,我和她从来不曾去滑过雪。但是,关于这些她并没有一一说明,我也不想询问,只是觉得结婚生活真是非常奇妙。

 

可是,尽管我们的装备如此齐全,我们还是未曾发现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面包店。我在深夜里开着车子,从代代木到新宿,然后再到四谷、赤阪、青山、广尾、六本木、代官山、涩谷,看到了深夜东京里各式各样的人和商店,就是没有看见一家面包店,大概是他们在半夜里都不烤面包吧!

 

在途中我们遇到两次警察的巡逻车,有一辆静静地躲在道路旁边,另外一辆则以比较缓慢的速度,从我们的背后超车而过,这时候我紧张得腋下沁满了汗,妻子则根本不把警车放在眼里,一心只想找一家面包店。每当她身体的角度一改变,口袋里的子弹就发出碰撞的声音。

 


“算了!放弃吧!”我说。“在这么深的夜里不会有面包店仍然营业的,这件事情我们应该事先调查清楚。”

 

“停车!”

 

妻子突然大叫。

 

我慌慌张张地踩下车子的刹车器。

 

“就是这里了!”

 

她用平静的口气说。

 

我手仍然放在方向盘上,向四周打量一下,在这附近没有看到一间像面包店的商店,路旁的每一家商店都拉下了铁门,四处一片静悄悄的,只有理发店的霓虹灯在黑暗中仍然旋转不定,好像一双足以洞彻这个诡异的深夜的大眼睛。除此之外,在二百公尺左右的前方,还可以看见麦当劳明亮的看板。

 

“没有看见面包店呀!”我说。

 

但是妻子一言不发地打开行李箱,取出了布制的贴布,然后走下车来,我也打开另一侧的车门,下了车。妻子蹲在车子的前面,用贴布将车子的车牌号码贴了起来,大概是预防被人偷记下车牌号码,然后转到车子后面,将那里的车牌也同样贴起来,手法非常地熟练。我站在一旁看着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到那家麦当劳去吧!”妻子说。

 

语气轻松得好像晚饭用餐时选择合适的餐馆似的。

 

“麦当劳不是面包店!”

 

我反驳地说。

 

“不过和面包店差不多!”

 

妻子说着就回到车子上。

 

“该通融的地方最好能够通融一下,反正我们已经来到麦当劳前面了。”

 

我只好照着她的话,将车子往前开二百公尺左右,停进麦当劳的停车场。停车场里只停着一辆红色闪闪发亮的 Blue Bird。妻子将包裹着毛巾的散弹枪交给了我。 

 


“我从来没有射过这种玩意儿,我也不想射它!”

 

“你没有必要开枪啊!只要拿着它就好了,因为没有人敢和你抵抗的。”

 

妻子说。

 

“可以吗?照我的话去做,首先,两个人正大光明的走进店里,等店员说‘欢迎光临麦当劳’,就立刻将滑雪面罩戴上,清楚了吗?”

 

“这一点是非常清楚,但是………”

 

“然后你拿起枪对准店员,叫所有的作业人员和客人都集中在一个地方,动作一定要快,接下的事情就全部看我的。”

 

“但是………”

 

“你想需要几个汉堡呢?”

 

她问我,但没等我开口就说:

 

“三十个应该够了吧?”

 

“大概够了!”我说。

 

我摒气凝神地街过了散弹枪,稍微打开毛巾一看,这把枪像沙袋一样重,像暗夜一样漆黑。

 

“真的需要拿着这个玩意吗?”我说。

 

有一半是问着她,有一半是问着我自己。

 

“当然要!”她说。

 

“欢迎光临麦当劳!”

 

一位年轻的柜台小姐戴着麦当劳的帽子,脸上挂着麦当劳式的微笑对我说。

 

因为我一直认为这么深的夜里在麦当劳不该有女孩子在上班,所以看到她的那一刹那,我感到脑子里一阵混乱;还好立刻救回过神来,赶紧戴上滑雪的帽子。

 

柜台小姐看我们突然戴上滑雪的帽子,脸上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这种状况的应对方法,在《麦当劳待客手册》中应该没有写吧!她在说完:“欢迎光临麦当劳”之后,虽然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张大了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上还挂着工作的微笑,可是两片嘴唇却惨白得不停颤抖。

 

我急忙地取下毛巾,拿起了枪,对准顾客席位。在顾客席上只有一对学生式的情侣,趴在塑胶桌子上,睡得非常沉稳。桌子上他们两个人的头和草莓新地的杯子整齐的排列,彷佛是一个前卫的艺术品。因为两个人都睡得和死人一样,所以我想大概不会对我们的作业发生什么障碍吧!因此,我就将枪对准柜台边。

 


麦当劳的柜员总共有叁人,柜台的小姐大约二十来岁,鹅蛋型的脸蛋;气色不太好的店长;以及在厨房里打工的学生。叁个人都聚集在收银机前,瞪大眼睛,看着枪口,没有人大声嚷嚷,也没有人要出来抓我们的模样。因为枪实在太重了,我只好将手指放在扣板机的地方,枪身放在柜台上。

 

“钱可以统统给你!”

 

店长用沙哑的声音说。

 

“不过十一点十已经全部回收了,现在这里所剩不多,请你统统拿走吧!我们有保险,没有关系!”

 

“请你拉下前面的铁门,把看板的电灯关掉!”妻子说。

 

“请等一下!”店长说。

 

“这一点我不能答应你,因为任意关闭店门我会受到上级的处罚。”

 

妻子又将相同的命令重复了一次。

 

“你最好照着她的话去做!”我对他忠告说。

 

店长满脸的茫然,看着柜台上的枪口,又看看妻子的脸,最後只好死心地关掉看板上的电灯,把正面的拉门放了下来。我一直提高警觉以防他趁忙乱之际去按警报装置,可是照目前的情形看来,麦当劳汉堡连锁店似乎没有非常报警装置,或许他们没想到会有人想抢劫汉堡店吧!

 

正面的拉门卷到地面上时,啪的一声巨响,自动地上锁了,可是趴在桌上的一对学生仍然沉沉地睡着。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如此安稳地睡了。

 

“外带三十个汉堡!”妻子说。

 

“这里的钱足够你买三十个汉堡,请你拿这些钱到别的地方去买,好吗?”店长说。

 

“否则我们的帐簿会非常麻烦,换句话说………”

 

“你最好照着她的话做!”

 

我又重复了一次。

 


三个人一起进入了厨房,开始做起三十个汉堡来。打工的学生烤着汉堡肉,店长将它夹进面包中,柜台小姐用白色的纸将它包装起来。这时候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我身体倚靠在大型的冰箱上,散弹枪的枪口对准烤汉堡的铁板,铁板上并排着一块块深褐色圆形的汉堡肉,因为煎烤而发出吱吱的声响。烤肉所发出甜美的香气好像一群眼睛看不见的小虫,钻进我全身的毛孔里,混入血液中,在我全身的每个角落巡逻,然后最终目的是集结在我身体中心所产生饥饿的空洞中,使我四肢无力,身心疲惫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真想立刻就抓起一二个包裹着白色包装纸,堆积在一旁的汉堡来痛快地大吃一顿,但是,如果我这么做的话,我们的目的会立刻就被识破,因此,我们只好等三十个汉堡全部做好之后再说了。

 

厨房里非常炽热,而我们又戴着滑雪面罩,只好频频挥汗了。

 

三个人一边做汉堡,偶尔抬起头来偷偷地描枪口一眼。

 

我不时地用左手小拇指的指尖挖两边的耳朵,因为每当我一紧张起来时,耳朵就会发痒。可是我一挖耳朵,枪身就会不稳定地上下摇动,使得他们三个人的情绪也随之混乱起来。虽然枪的安全锁一直牢牢地锁住,不用担心会有爆发的情形产生,但是他们三个人并不知道这件事,而我也不打算刻意去告诉他们。

 

三个人正在做汉堡而我将枪口对准铁板看守着,妻子则注意顾客席位那两位沉沉睡着的顾客,一边数着做好的汉堡,她将包装纸包裹好的汉堡整齐地排放在纸袋中,每一个纸袋装着十五个汉堡。

 

“你们为什么非这么做不可呢?”年轻的柜台小姐对我说。

 

“你们可以把钱抢走,去买你们喜欢的东西,这样不是更好?可是你们却偏偏要吃三十个汉堡,你们的用意到底在哪里呢? ”

 

我一句也回答不出来,只好对她摇摇头。

 


“虽然我们的作为有些恶劣,但是谁叫面包店晚上都不开呢?”妻子对她说明。

 

“如果面包店开着的话,我们一定去抢面包店的。”

 

这样的说明是否能样他们理解,我觉得非常怀疑,但是,他们从此就不再开口,静静地烤着汉堡肉,将汉堡肉夹在面包里,然后用包装纸包起来。两个纸袋里装满了三十个汉堡之后,妻子又向柜台小姐点了两大杯的可乐,不过可乐的钱却是一毛也不差地付清。

 

“除了面包以外,我们什么也不抢。”妻子对她说明。

 

她的头动了一动,既像是在摇头,又像是在点头,大概是两个动作同时进行吧!我觉得自己非常能够体会她的心情。

 

妻子接着从口袋里拿出绑东西用的细绳子——她准备得实在太齐全了——将三个人一起绑在柱子上,三个人大概也领悟了多说无益,乖乖地听由她摆布了。虽然妻子体贴地询问他们:“会痛吗?”

 

“想去上厕所吗?”但是他们始终不再说一句话。

 

我用毛巾包好了枪,妻子两手提起印有麦当劳标志的纸袋,打开正面的拉门一起走出去。顾客席位上的两个人这时仍然向深海里的鱼一样,沉睡在梦中。到底什么事情才能够将他们俩个人从沉睡中唤起,这个问题令我觉得非常纳闷。

 

车子开了三十分钟后,停进了一栋适当的大厦停车场,我们轻松愉快地吃着汉堡,喝着可乐。我一共塞了六个汉堡进入空洞的胃里,妻子吃了四个,车子的后座上还留下二十个汉堡。

 


随着黎明的到临,我们认为或许会永远持续着的饥饿也消失了。太阳最初的光芒将大厦肮脏的墙面染成了橙黄色,“新力牌高传真音响组合”的巨大广告塔依旧发出耀眼的闪烁,在不时响起大卡车经过的轰隆声中,似乎还混杂着鸟叫声,fen电台播放着乡村音乐。我们两人合抽一根香烟,香烟抽完之后,妻子将头靠在我的肩上。

 

“你真的认为有必要做这件事吗?”我再一次问她。

 

“当然!”她回答。

 

然后我只深呼吸了一口气就睡着了。她的身体像只小猫一样的轻柔。

 

剩下我一个人之后,我又再度从船上探出身来,窥着海底的景观,但是,这时候却再也看不见海底火山的模样了。水面一片平静,倒映着蓝色的天空,小小的波浪像清风吹拂缓缓摇曳的绢质睡袍似的,轻扣着小船的侧板。

 

我横躺在船底,闭上了眼睛,等待涨潮将我在运到最适合的地方。

 

村上春树

 

 

村上春树,日本现代著名小说家29岁开始写作,第一部作品《且听风吟》即获得日本群像新人奖,1987年第五部长篇小说《挪威的森林》上市至2010年在日本畅销一千万册,国内简体版到2004年销售总量786万,引起“村上现象”。其作品风格深受欧美作家的影响,基调轻盈,少有日本战后阴郁沉重的文字气息,被称作第一个纯正的“二战后时期作家”,并被誉为日本80年代的文学旗手,其作品在世界范围内具有广泛知名度。

 

 

一日一书

 

 

再度觉醒


 

作 者:[意] 普里莫·莱维

译 者:杨晨光

定 价:39.00

出版社:三辉图书/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1

 

本书是普里奥·莱维继经典之作《奥斯维辛幸存者》之后最为畅销的大屠杀回忆录,被国外媒体称为“文学世界的卓越成就”。对莱维而言,这是一段绝无仅有的休战期:不仅指外部世界的休战,也是经历了奥斯维辛摧残之后,试图重返光明、重建秩序之前的过渡阶段。这本记忆之书,载满了死亡、流离与痛苦,也记录了信仰、希望与勇气。

 

 

本期编辑:张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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