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明内学| 大同游学学员分享
啊？怎么会这样？
——诚明内学大同游学有感
[题记]
当我会上僧人的眼神，他质问：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的心一下被揪了起来。
黑泽明电影《罗生门》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坐在街头，心如槁木地等待行人的施舍，浑然不知他每天坐在身下的是满箱的财宝。这听上去是一个心灵鸡汤故事里的场景。至于“捧着金饭碗要饭”是不是真的影射了什么，恐怕只有在自己的生命历程里求证过的人才能述说一二。
在基督教的教义中也有类似的表达，叛逆的浪子远离父亲在外飘零孤苦，然而只要他愿意回头，温暖、殷实的家随时欢迎他归来。
很遗憾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学习过程中，我首先举出了两个脱离中华文化语境的例子。因为我也是身处这个文明当中的苦痛无知者。
罗生门下的困局
很抱歉还有这样一例。一些离异的父母亲会在孩子面前历数另一方的种种恶态，那么这个可怜的孩子恐怕要终身背负起家庭带来的阴影，甚至影响到自己未来的婚姻。也就是说，我们从小接受的思想建构，一定会影响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如果我们自始至终接受的，是对孕育我们的父亲、母亲的不解、诟病、怨恨，那么可以想象一株被毒汁灌溉的果树，会结出什么样的恶果。
不知你会不会联想到我们在当今社会里的处境，被迫懵懂地生活在这个反复重新组建的家庭里的人们，接受着种种“看法”，如此这般地疏离着孕育我们的文化土壤。我能想象得到失去“母亲”的痛苦，割断孕育你生命的文化的痛苦。
先来瞧瞧这些光怪陆离的“看法”吧。大同游学的第一天下午，王林海老师带大家观看黑泽明电影《罗生门》。一桩杀人案件，因为几个涉案人大相径庭的描述，让旁听的沙弥几乎失去了对人性的信心。
破败不堪的罗生门在暴风雨的冲刷中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谁会在意这个几乎倾覆的大厦前，几个小人物的疑情呢？暴风雨不会，罗生门自然也不会。冰冷的滂沱大雨让坍塌败坏的建筑阴冷潮湿，也浇熄了人心头的最后一点余热。像挂在乞丐身上的破布，残存的屋檐遮住最后一片无雨的石阶，犬牙交错的残旧门板干脆被流浪汉拆下，当作木柴生起火来。在这样的蛮荒之中，我内心生起了对可爱母亲——“中国文化”的忧思，心头闷闷不乐起来。《罗生门》这部影片通过一场命案的亲历者们的口述，给我们展开了他们各自心中的图景。然而不管用哪一种方式阐述，那些当事人，包括这个时代的当事人——我们自己，都因该看到，如果只是生活在自己对生命历程的解读中，都会被困在暴雨中的罗生门下没有出路。种种合理化解释顽固地运行在我们的头脑里，把我们的注意力用于对过往和未来的解读和想象中。生命的活力、作用力得以施展的唯一机会，当下被完全淹没。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里，可以被形容为“心”被尘埃蒙蔽。
先来看看“罗生门”下的人是如何脱困的吧。
和尚痛苦地质问：
“如果人们不互相信任，这个世界跟地狱有什么分别呢？我选择相信别人，我不想让这个世界成为地狱！”
流浪汉在一旁嘲笑，“任你大喊大叫也没有用，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地狱！”“你最终会发现，人们所做的事情都是不可理喻的。”
一声婴儿啼哭吸引了三人的注意，流浪汉随即冲过去拿起给婴儿保暖的和服便要离开。樵夫以“自私”质问他。流浪汉竟然也有一套自圆其说的“解释”。这是那段让和尚的信仰冻结至冰点的对话。
樵夫推开流浪汉：“你在干什么？”
“关你什么事？”
“你太差劲了！”
“别人也会把和服拿走的，为什么我不能拿？”
“这是罪恶的！”
“罪恶？孩子的父母玩乐之后把孩子扔掉才是罪恶的。”
“看看和服上的护身符，那是用来保护孩子的。想想看，他们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抛弃这个孩子。”
“我没有功夫去考虑每个人的感受。”
“你这自私的...”
“自私有什么不对呢？这个世界上小人活得更好。如果不自私的话就没办法活下去。”
“该死的，每个人都是自私又不诚实的，爱编借口。”
“你难道不是吗？真好笑！”
没错，指责别人是容易的，电影此时把矛头指向了观众。流浪汉揪住了樵夫心口的软肋，一个耳光扇到我们每个人的脸上，质问说：
“真是贼喊捉贼啊！你才是自私的！你还有什么别的要说吗？没有的话我可要走了。”
说完后大笑着消失在暴雨里。
人心冻结，暴雨将歇，阳光慢慢透射出来，电影开始为我们解套了。被羞辱的樵夫慢慢缓过神来，想要接过和尚手里的婴儿。和尚悲愤地喊起来：
“你要干什么啊？连剩下的孩子也要抢走吗？”
樵夫慢慢摇头，噙着泪说：
“我自己有六个孩子，再多一个也没什么分别。”
和尚缓缓转过身，面带惭愧：
“我为自己刚才说的话感到羞耻。”
“在今天这种日子怀疑别人也是不可避免的，我才是那个应该感到羞耻的人，我不理解自己的灵魂。”
“不，我很感谢你......多亏了你，让我对人性还有信心......”
两人交接孩子，互相鞠躬，僧人目送樵夫走出罗生门，消失在阳光下。
在我们身后的伟大文明很可能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样子
孟子讲“仁、义、礼、智”时没有为后人定下“行为规范”，他这样写下了“四端”：“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他老人家是期望他的后代子孙把生命彻底打开，要“穷其极，尽其性”。所以他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充塞宇宙间。当我看到电影里那一缕阳光的时候，会上和尚的笑脸的时候，内心油然升起一团温暖的气息。解救困在罗生门下的僧人和樵夫的不是中华文明、日本文化的教化或说辞，不是任何的道德要求，而是活泼泼的那颗“心”，仁、义、美、善借此活了出来。当我们感受到良心震动的时候，应该回过头来看一看自己。“恻隐之心”和“羞恶之心”一动，我们看到了僧人和樵夫的“仁”、“义”显发，“辞让之心”和“是非之心”不生，流浪汉继续在暴雨中苟且飘零。
那么我要选哪条路？
文明的化育是“仁、义、礼、智”的守则，还是回到人类大同的端点，“心”和“良知”的震动呢？
王林海老师讲，所谓文化，就是我们的祖先将用“心”亲证到的大真、大美、大善，以不同的方式固定下来，用来化育她的子孙后代。这些方式包括医道、武学、音乐、诗赋、典籍、书画、雕塑、建筑等等。圣贤以“心”格物，后代以“心”呈续，这是文明的传承方式。所以中华文明的传统，恐怕不只是我们想象中的浩如烟海的经典和巧夺天工的技艺的总合，而是催生和接续这些文化成果背后的“用心之道”。
游学学员拍摄
“大美生生”——这次大同游学就是在这样的话头里展开的。我们在两天时间里集中观读了祖先为我们留下的文化精粹——上下华严寺建筑群和云冈石窟的大量佛造像。与职业导游讲解历史背景、艺术常识不同，王林海老师的游学导读让大家的“心”随着观读的脚步而自发灵动起来。“以心传心”是中华文化传承的关窍，也是老师传授“法眼”和“法度”的方式。从“人类心性艺术”的角度看，艺术没有绘画、雕塑、建筑的分野，有的是由“心”生发出的世界，是我们的心、身与周围的环境相合、将精神世界外化的显现，从“大美生生”中体会前贤“究天人之际”的用心。
摄影师庄杰拍摄
随脚步的移动，华严寺的房屋、树木、甚至天空中的霞云、飞燕、远方的天际线，明明了了地迎向“心”中，气韵流转、气势扑人，都是由“心”所感，因“心”而生。祖先的“骨气”“风神”，心性的绚烂洋溢，就这样被我们渐渐见到。老师讲观读要像吃东西一养，“一口将先天祖气吞进肚里，咀来嚼去，放出光明”，这才是游学！
观读当中，老师不断提醒大家不要把这里当作古代建筑学的实物遗存，而要把高低起伏、升腾回转的气势，流动回环的线条，天空与建筑的气韵相和读进心里。没有老师的指引，我们很可能对此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我过去以为这是自己知识积累和理性架构的缺失所导致，从科学主义的角度来看也许是这样的：因为无知，所以麻木。中国人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呢？“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明德”不明，是以晦暗。明心、见性，是中国读书人要走的重要一步。“亲民”“止于至善”把“用心之道”指向了人性最光明温暖的一面。由此基点我们再去观读古今中外的文化现象，便能与先贤心心相印，看好自己生命行迹的脚跟。
摄影师庄杰拍摄
弘一法师生前写下“不体物情，一生俱成梦境”的警句。中华文明对后代的化育需要借助独特的语境，精准的语言方能还原文明遗迹独有的诗性。百年以来中国接受西方文化的全面改造，承续中华文明的语言环境剧烈变动，比如下华严寺菩萨像就被冠上了“东方维纳斯”的别号，从名号到名号的转述，造成辽金时代佛造像的韵味被误读为西方古典美学与精神。在一位有传统学养积淀的老师带领下，我们得以还原到中国文人的语境观读史迹，也是一种“以经解经”，进而激发每位同游者“以心解经”。大雄宝殿屋脊双龙交斗，屋檐疏朗广生，走进内部看天顶像音乐一般均整、内华。薄伽教藏殿内诸佛菩萨仿佛瞬间凝定，安住在佛陀的法音之中。云冈石窟的北魏佛造像更是以雄浑，灵盈之气摆脱了如此巨大体量雕塑的沉重物质感，同时以金刚大力表法。摆脱古希腊雕塑“八头身”黄金比例的矮墩墩的佛像，因为庄严、慈悲的开脸，释放出无尽的大善。飞动、洋溢的线条和石壁表面的敷色造成流光其声、太和万物的大气象。
“接续到先天祖气，保认下来！”这是王林海老师游学中不断嘱咐我们的话。他常引用徐梵澄先生对印度“般若智慧”一词的意译——“阴阳二气”。要感受天地间阴阳二气的微妙变化，远不是我能用文字表达的幽微之处。只希望有更多缘人能走进我们的游学之路，用自己的身心亲自体证。就像他在游学前对同游者的期望：“承续前贤的用心之道，打开慧命的法眼，拾起生命践行的法度。美妙的人生，如果能把圣贤书读到无字处，观物观到有情处，为人为到美生处，这个人就上路了。”
摄影师庄杰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