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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为什么特别爱“撒币”? | 短史记

2017-07-10 谌旭彬 短史记

图:2015年5月,北京博物馆古生物馆里的一只无齿芙蓉龙骨架,展柜内堆满了纸币和硬币。


文 | 谌旭彬 


任何时间、任何场景之下,中国人都能找到撒币的理由。他们常向寺庙的佛像投币,也喜欢给博物馆的恐龙化石布施;他们热衷于向乌龟池“充值”,也同样不会放过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前的水池;他们给兵马俑扔钱祈求福报,也不忘往飞机的发动机内投币消灾……


中国人为什么这么爱撒币?


古老“厌胜”巫术的延续



“厌胜”亦作“压胜”,是一种中国传统巫术。简单说来,就是用吉利品、避邪物来压服、胜出某些人事物。


至晚自汉代开始,钱币成为了一种受到官方认同并广泛使用的“厌胜物”。历代朝廷、贵族乃至佛寺道观,都曾铸造各种“厌胜钱”——这类钱在做工方面,往往较普通钱币更为精致——用于佩戴或者置于特定所在,以获趋利避害之效。


比如,《益都耆旧传》里记载,有人在成都严真观的“通仙井”里淘出“铜钱三文,径可二寸”,结果出现“恍惚不安”的症状。原来此钱乃是汉人严君平掷入井中的“厌胜钱”,淘井人将钱扔回井内,症状就消失了。唐人所撰《朝野佥载》一书提到:并州石艾、寿阳二界有一“妬女泉”,“泉瀵水深沈,洁澈千丈,祭者投钱及羊骨,皎然皆见。”古人往井、泉中投钱“厌胜”的风气,由此可见一斑。


其实,在古人看来,普通钱币也同样具备“厌胜”功能。


比如:《宋书·徐羡之传》中记载,为破除厄运,徐羡之曾“以钱二十八文埋宅四角”来驱邪。《南史·梁本纪》中记载,梁元帝多次见到黑蛇群,心甚恶之,遂命人“取数十万钱镇于蛇处以厌之”。《太平御览》里说,当时之商贾行走于长江之上,常突然遇到暴风雨,“若投钱,多获免济”。


图:古代厌胜钱部分样式


略言之,“厌胜”巫术认为:往正确的地方“撒币”,可以驱除邪祟和厄运。


早期,“厌胜”巫术多行于朝廷与显达富贵之人;至明清两代渐趋平民化,融入民间风俗,往往无需巫师念咒作法即可施行,“厌胜”这一巫术名称也逐渐被淡忘。比如,清道光年间编纂的《直隶霍州志》里记载:“(正月)二十九日,治城抬纸船游街,居民掷钱其中,谓之送瘟船。”这种“撒币”行为,已相当于一种日常性的“公共事务”。


今人坐船怕发生海难,遂往水里投币;坐飞机怕发生空难,竟往飞机的发动机里投币……都是这种“厌胜”巫术的延续。


图:2017年6月27日,原计划12:40起飞的南航CZ380航班,因某老年旅客登机时向发动机投币,导致长时间延误。


近代新发明了“打金钱眼”游戏



信仰与撒币之间的关系由来已久。


唐初僧人道宣所著《续高僧传》记载,当时佛教界常举办一种叫做“落花”(胡适认为类似莲花落,亦有学者认为是一种吸取当时曲艺技巧而成的唱词)的法事。这是一种借助演艺来布道、募捐的方式,效果似乎相当不错,“士女观听,掷钱如雨”


到明清时期,法会和功德箱,已成为寺庙最常见的募款方式——如《水浒传》里多次出现“功德钱”字样——吸引善男信女前往投币。②


及至近代,在“功德钱”之外,又出现了一种新的撒币方式“打金钱眼”。


北京白云观的“打金钱眼”模式最具代表性。


1920年、1921年,戏曲家吴梅两度游览北京白云观。吴氏见到:


“庙门有大桥,桥下无水,坐一黄冠,前悬一磬,云有人以钱掷中磬者,大吉大利。游人掷钱,已盈数万矣。”③


1935年出版的《旧都文物略》中,特别提到该撒币处设计独特,没有任何台阶可供人下去拾回钱币


“郊西白云观,供邱真人,相传十九日生辰,亦求赛之会也。桥下悬一铜钱,其大逾盅。凡人祀神毕,皆于桥栏杆上掷钱,如中其孔,则大利市。中与不中,均无下拾之蹊级。十日闭会,而阿堵盈万,则为道人终岁之储。”④


图:广州大角山天后宫内的撒币处


白云观的撒币游戏很快全国知名。1937年,上海著名的时政类杂志《国讯》刊文介绍其运作模式:


“桥洞里坐着一个俨如已死的道人,前面悬着一个纸的大铜钱,钱的正中方孔中放着一个铜铃。香客们都用铜元去掷铜铃,打中的就是今年发财有福的预兆。所以桥上人拼命的掷钱如雨下,桥下钱堆积得坑谷皆盈。”⑤


虽然很难考证白云观“打金钱眼”游戏首次出现的具体年份,但可供参考的是:乾隆年间刊印的《帝京岁时纪胜》、1906年刊印的专谈北京风物的《燕京岁时记》……等书中的“白云观”词条下,俱没有任何与“打金钱眼”相关的文字。显然,“打金钱眼”乃是清末民初的“新发明”。而且,这项“新发明”很快风靡北京周边的各信仰机构。比如:东岳庙有“投钱求子”游戏,“帝妃前悬一金钱,道士赞中者得子,入者辄投以钱,不中不止,中者喜,益不止,罄所拥以出。”觉生寺有“打钟眼”习俗,“游人到此一必以钱打钟眼,中者以岁祥端,竟有打至数百不中而犹打者。”⑥


时至今日,“打金钱眼”、“打钟眼”、“投钱求子”这类投币游戏,已几乎成为所有信仰机构的标配。


图:江苏沈万三故居内“打金钱眼”处


祖自西洋的“许愿池”文化



中国的“撒币”大军,从不放过任何景点的任何水池,无论它是乌龟池、鳄鱼池还是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前的小水池。


对他们而言,凡有水池处皆可“许愿”。


“许愿”在中国古代是常见之事。但向水池撒币许愿,并不是中国的传统。中国的传统“许愿”对象,多是神鬼佛魔,而非水池,且需要“还愿”,不能简单撒币了事。


举个例子:1909年,英国记者丁乐梅(John Dingle)来华旅行,在一座“距离大理府只有十里的著名寺庙中”,见到一口莲花池里供奉着一尊观音相,“一个又一个想生儿子的妇女前来通过扔钱恳求她,离开时满怀能生儿子的信心。等这些忧心忡忡的妇女都离开了,僧侣们就脱下鞋子、卷起裤子、蹚进水里,把钱捡起来据为己有——有时足足有三万钱。”显然,妇女们扔钱,是向池中的观音寻求福报,而非对着水池本身许愿。


因为这种缘故,古籍中常见“许愿”字眼,但若以“许愿池”为关键词,搜索中国古代典籍,却几乎找不到任何结果(笔者使用了国家图书馆“中华经典古籍库”、殆知阁等工具检索)。


许愿池在中国的风靡,至多只能追溯到80年代。


1986年,长春电影制片厂译制《罗马假日》,这部1953年拍摄的经典影片,终于在迟到了33年之后,首次在国内上映,引发了一场观影狂潮,“几乎场场客满”。俏丽的“赫本头”和白衬衣百褶裙的搭配,迅速成为当时最流行的时尚。赫本在“罗马许愿池” (FontanadeTrevi)旁抛硬币许愿的镜头,亦成为一代人关于爱情和浪漫的经典记忆。


“罗马许愿池”的风靡带来两个结果。一是很多景点或将自家池子改名为“许愿池”,或新建“许愿池”。比如:遵义金鼎山玉皇殿的许愿池原名“九龙池”;洪洞广济寺的的许愿池原是“放生池”;苏州水月寺的“吉祥许愿池”原本也是放生池;洛阳白马寺旺季能一天捞四次钱币的“千年许愿池”、“千年许愿古井”,其实也是近年才有的名称……⑧二是游客形成了“许愿自觉”,凡有水池处皆主动投币(没水的马王堆汉墓遗址坑也照投不误)。


当然,“撒币”并不是中国人的专利——据媒体报道,2016年,罗马许愿池“吸金”140万欧元(捐献给了慈善组织),这显然是全世界游人同心戮力所取得的成就。不过,中国人在“撒币”方面的热情,确实要高于其他国家,毕竟,国人“撒币”的理由,古今中外兼容并蓄,其含金量之高,本非他人所能及——任何一次“撒币”,背后都可能同时存在着厌胜、祈福、许愿三大动力。


图:2015年,媒体曾报道: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和平馆内一水池被参观者投入近万枚硬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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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关于“厌胜钱”的深入研究,可参见:高国藩,《中国巫术通史》,凤凰出版社 ,2015; 吴树国,《民之通货:历代货币流变》,长春出版社,2005;方称宇,《中国花钱与传统文化》,商务印书馆,2008;……等著作。②关德栋,《谈“落花”》,收录于:《曲艺论集》,中华书局,1958,P151-153。③《吴梅全集 日记卷 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P34。④汤用彬、彭一卣、陈声聪/编著,《旧都文物略》,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P270。⑤老兰,《白云观》,《国讯》1937年157期。⑥刘宁波,《并存与整合——北京都市民俗文化的形成》,收录于:《首都博物馆建馆十周年纪念文集》,首都博物馆编辑委员会/编辑,北京市燕山出版社,1991,P224。⑦(英)丁乐梅/著、陈易之/译,《徒步穿越中国1909-1910,一个英国人的中国旅行记》,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P194。⑧张青、张书剑/编著,《大槐树》,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P51。⑨《马王堆汉墓成“许愿池” 游客投钱求好运》,湖南日报2012年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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