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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小说中的大侠,为什么让人觉得恶心? | 短史记

2018-02-28 杨津涛 短史记

文 | 杨津涛


对于中国文化中的“侠”,古人在不同时期,有着大相径庭的阐释。韩非、司马迁笔下的游侠“以武犯禁”、“不轨于正义”,是一股体制外的力量。到了清代,侠义小说中的展昭、黄天霸这类侠客,却变为“以武护法”协助朝廷消灭绿林的体制中人,完全丧失了桀骜不驯的游侠本性。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侠客在清代小说中的沦为“朝廷鹰犬”,乃至面目可憎呢?


清代小说中的“侠”,往往也是奴才



传统的侠义小说和公案小说在清代合流,成为“侠义公案小说”。代表作品有《施公案》《彭公案》《三侠五义》等。


它们的特点,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说,“虽意在叙勇侠之士,游行村市,安良除暴,为国立功,而必以一名臣大吏为中枢。以总领一切豪俊。”这些小说中的侠客,通过追随某一位清官,为朝廷办案立功,获封官职。


以下几个例子,颇能看出侠义精神在清代小说中的失落:


1、黄天霸给人当奴才


在《施公案》中,豪侠黄天霸为给江湖朋友报仇,刺杀江都知县施仕纶,失手被擒后,表示希望“投到老爷台下,少效犬马微劳,以报饶命之恩”,并同意改名“施忠”。


一次,黄天霸、关小西捉拿匪徒乔三失败,他们:


“霎时下马来到,急忙至公案下跪,称:‘恩主大人在上,我二人身该万死。’忙将走脱乔三之故,细细回禀。言罢,二人叩头在地。施公闻听,座上着忙,心内暗暗自语:好两个该打的奴才!有心归罪,内有天霸奉旨朝见升官,因此不肯定罪。迟疑多会儿,叫声天霸、小西:‘本院不看你二人素日勤劳有功,立刻归罪。仍罚你二人速去捉拿。拿住乔三恕罪,如若拿不住恶奴,决不轻恕。”二人答应,叩首爬起,回身出棚上马,到各处访拿。”


黄天霸曾多次救施仕纶脱险,甚至打死自己的结义兄弟武天虬,但在这位施公眼中,他也只是一个奴才罢了。


后来,康熙封黄天霸为漕运副将,情节是:


“单说当今皇上在宝座上往下观看,见黄天霸跪在亭下……望下叫道:‘黄天霸,朕见你武艺精通,本领不弱……并非朕偏袒于你,寡人爱你武艺高强,少时朕加封于你。第一要野性收起,不比江湖中任意胡行。第二食朕之禄,须当报效尽忠,莫负雨露之恩。’嘱咐天霸已毕,天霸叩头谢恩。”


图:黄天霸故事改编的连环画


2、徐胜立功没能封官,怒盗皇帝宝物


在《彭公案》中,“粉面金刚”徐胜帮助钦差彭朋剿灭宋家堡,立下大功。事后,彭朋将一干有功侠客保举了守备、参将等职,单单忘了徐胜。徐胜一怒之下,盗走康熙皇帝的珍珠手串,并留下字条:“民子余双人,叩见圣明君;河南曾效力,未得沾皇恩。”康熙皇帝知道后,不仅要召见徐胜,还下旨:“徐胜赏赐千总之职,留京补用。”


徐胜这才罢休,复见彭朋,要继续为朝廷立功。书中写道:


“刘芳出去不多时,与徐胜进来给大人请安。彭公说:‘你往哪里去的?皇上要汝见驾,汝为何不见驾呢?’徐胜说:‘我在店中病了,不能起床。’彭公说:‘你好好给我当差,不须他往,我还要提拔你呢。’”


3、皇帝说展昭像“朕的御猫”,展昭当即跪倒叩头


展昭号称“南侠”,是《三侠五义》的主要人物之一。他受包拯举荐,在宫中为宋仁宗表演轻功,并接受有侮辱性的“御猫”绰号。书中写道:


“单说展爷到了阁下,转身又向耀武楼上叩拜……展爷显弄本领,走到高阁柱下,双手将柱一搂,身体一飘,两腿一飞,嗤、嗤、嗤、嗤顺柱倒爬而上……天子看至此,不由失声道:“奇哉!奇哉!这哪里是个人,分明是朕的御猫一般。”谁知展爷在高处业已听见,便在房上与圣上叩头……


“当下仁宗天子……立刻传旨:“展昭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就在开封府供职。”包公带领展昭望阙叩头谢恩。诸事已毕,回转开封。包公进了书房,立刻叫包兴备了四品武职服色送与展爷。展爷连忙穿起,随着包兴来到书房,与包公行礼。”


图:《三侠五义》连环画中,展昭获封“御猫”


不依附体制,本是侠客的处世之道



1、古书中的侠,乃是扶危济困、违法乱纪之徒


有关“侠”的定义,最早见于韩非的名篇《五蠹》,他将侠和儒并列,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在韩非看来,侠的特征是:


“其带剑者,聚徒属,立节操,以显其名,而犯五官之禁。”


游侠们带着武器,聚集人手,通过扶危济困、重信守诺等行为,树立名声,蔑视政府法度。显然,游侠在战国时代处于政府的对立面,游走在体制外。


到汉代,游侠的处世之道,仍与战国时代相仿。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中写到的朱家、剧孟、郭解都是“布衣之侠”,他们的特点是: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


上面这段话的大意就是,游侠行事虽然不守法度,但信守承诺,为解救别人,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功成之后,游侠也耻于夸耀自己的才能和德性。


美国学者刘若愚在《中国之侠》中,总结侠应有的信念是:助人为乐;公正;自由;忠于知己;勇敢;诚实,足以信赖;爱惜名誉;慷慨轻财。其中,“自由”指的是:


“他们反对任何严格的管束,是一群有独立人格的人。他们藐视国家制定的法律,鄙薄公认的行为规范,只承认他们自己认可的道德准则。”②


2、清代以前小说中的侠,也多与体制保持距离


现实世界中的游侠、豪侠经过汉武帝的残酷镇压后,生存空间愈来愈小,几乎绝迹。但后世小说所塑造的侠,依旧遵循着原有的行为准则。如唐代传奇《虬髯客传》,主人公虬髯客慷慨大度,不肯依附他人,最终自立一国;又如《兰陵老人》中,老人身怀绝技,戏耍京兆尹黎干。即使是为节度使效命的红线女、聂隐娘,也保持有相当的独立性。


宋代的侠义小说大都脱胎于唐代传奇,多是行侠仗义和展示剑术的故事。涉及官府的为数不多,《秀州刺客》中,南宋大将张浚欣赏刺客,希望留他当差,刺客回答:“我有老母在河北,未可留”。《汤某》中,王小官人帮官府找到失窃的金银后,飘然而去。


明人小说《张二郎》的主人公是一名乞丐,善于泅水,他应募参军,在平定倭寇的战争中多次立功,但不要赏赐,也拒绝受官,表示“惟愿乞食”。长篇小说《水浒传》中的出彩人物,如鲁智深、武松等,都是蔑视法度、快意恩仇之辈。③


图:戏耍高官的“兰陵老人”,图片引自《三十三剑客图》


清代小说中,“侠客”们变了



侠义小说发展到清代,发生一大变化。即前文所说,产生了《彭公案》《施公案》《三侠五义》等一批所谓“侠义公案小说”。这类小说中的主人公,虽名为侠客,实已沦为体制中人。


这种变化,与清代控制思想言论、厉行禁书的国策有直接关系。


顺治、康熙、乾隆、嘉庆、道光等朝,曾多次大规模禁毁各类含有“违碍字句”的书籍、淫词小说、邪说传奇等。违反者会被判杖责一百,及流放三千里等重刑。仅就被禁毁小说的种类而言,其中既有《灯草和尚》《肉蒲团》《品花宝鉴》等艳情小说,也有《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龙图公案》(《三侠五义》前身)等其他世情、演义、侠义、公案小说,可谓是包罗万象。④


禁书的主要目的是维护清廷的统治。如《水浒传》曾多次遭颁诏查禁,理由是该书被定性为“教诱犯法之书”——乾隆十九年(1754年),有官员上奏说:


“阅坊刻《水浒传》,以凶猛为好汉,以悖逆为奇能,跳梁漏网,惩创蔑如……市井无赖见之,辄慕好汉之名,启效尤之志,爰以聚党逞凶为美事,则《水浒》实为教诱犯法之书也。”⑤


乾隆遂在奏章上批示,要求各地将《水浒传》“一体严禁”。


嘉庆十八年(1813年),清廷禁演“好勇斗狠之杂剧”,理由也是担忧民众“目染耳濡”:


“至民间演剧,原所不禁,然每喜扮演好勇斗狠各杂剧,无知小民,多误以盗劫为英雄,以悖逆为义气,目染耳濡,为害尤甚。前已有旨查禁,该管地方官,务认真禁止……”⑥


同治七年(1868年),为了打击民间“任侠”之风,江苏巡抚丁日昌掀起一场波及全国的禁书活动。丁说:


“《水浒》《西厢》等书,几于家置一编,人怀一箧。原其著述之始,大率少年浮薄,以绮腻为风流,乡曲武豪,借放纵为任侠,遂以犯上作乱之事,视为寻常。”⑦


略言之,那些蔑视法度、快意恩仇的传统“侠客”,在清代已丧失了生存空间。侠义小说要想继续存在,就必须另辟蹊径。


图:丁日昌下令禁毁的部分小说,取自《清代禁毁戏曲史料编》


“蹊径”就是将“侠客”们统统收编,让他们进入体制,成为体制的一部分。


清代的侠义公案小说,往往起源于说书,或直接由说书人整理而成。与上流文化界的“自觉”(如清代书商们在长达一百二十年的光阴里,从未刊印过文天祥的文集)相比,以说书人为代表的底层文化市场,在规避“文字狱”方面做得更加到位——如王汎森所言,“在乾隆朝,最常见的受害者是下层的识字人。在社会各地游走的识字人,算命的术士或走方的医生,受祸的频率较高,他们经常游走各地,社会关系比较复杂,比较容易在语言文词中惹下麻烦。”——说书是一种公开的商业行为,说书人面对的是流动频繁的陌生人,惟有将书中的“侠客”统统收编,使之与官府成为一体,才能确保自身的安全。


曾在礼王府“供奉”、常到各王公府上表演的石玉昆,之所以要改订《三侠五义》,编出一堆侠客为朝廷镇压反贼的故事,正是这个原因。⑧


乾、嘉年间出现的“侠义公案小说”,其叙事无不遵循上述生存逻辑。《龙图公案》被改编为《忠烈侠义传》(即《三侠五义》),问竹主人在序言中说:


“兹将书翻旧出新,添长补短,删去邪说之事,改出正大之文,极赞忠烈之臣,侠义之事。”


其续书《小五义》前,有文光楼主人序言:


“此书虽系小说,所言皆忠烈侠义之事,最易感发人之正气。非若淫辞艳曲,有害纲常;志怪传奇,无关名教。”


至于《施公案》、《彭公案》,更是直接歌颂清代帝王、贤臣。如《彭公案》一书作者自称:


“余著此《彭公案》一书,乃国朝之实事也,并非古词小说之流,无端平空捏造,并无可稽考。此书中如彭公、黄三太、李七侯诸人,忠臣义士也。”


于是,清代流传至今的侠义公案小说,就成了开篇举例中的那样,书中“侠客”面对皇帝、官员时卑躬屈膝,口称奴才,全无独立人格,严重背离了“侠”的原有精神,读来让人觉得颇为恶心。


图:《三侠五义》连环画插图


清亡后,民众期望的侠客形象再现



两千多年来,民众对侠客的期望,大多数时候,都缘于对官府的失望。在民众的想象中,当官府不能维持正义时,还有侠客能来帮助他们。


明人陈子龙认为,如果世道太平,就不会有侠出现,所谓:


“人心平,雷不鸣;吏得职,侠不出。”


近人江子厚亦有相同总结:


“世何以重游侠?世无公道,民抑无所告也,乃归之侠也。侠者以其抑强扶弱之风,倾动天下。”⑨


梁启超著有《中国之武士道》,他认为民众在不能得到政府及士大夫保护的情况下,就只能求助于侠,从而使侠的势力坐大:


“上焉既无尚武之政府以主持奖厉之,中焉复无强有力之贤士大夫以左右调护之,而社会不平之事且日接于耳目,于是乎乡曲豪举之雄乃出而代其权……故游侠者,必其与现政府常立于反对之地位者也。其始也所有行动皆起于不得已,及其习焉,养成一种沉郁恣睢之特质,而势力复足以盾于其后,则可已而不已者有焉矣。”


但在《三侠五义》等侠义公案小说中,侠客成了体制的一部分,民众原有的期望也无处安放了。


好在清朝灭亡后,侠义公案小说随之寿终正寝,新兴的武侠小说,又寻回了“侠”原有的独立人格。尤其是梁羽生、金庸、古龙为代表的新派小说,“重新高扬游侠狂放不羁的独立个性和自由精神”,可谓幸事。⑩


图:清末,梁启超著《中国之武士道》,重新发掘“侠客”精神


注释

①冯媛媛:《侠文化在中国古代小说中的嬗变》,陕西师范大学2009年;②刘若愚:《中国之侠》,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1991年,第4—7页;③罗立群:《中国武侠小说史》,辽宁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55—108页;④孙文杰:《中国图书发行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25—448页;⑤⑥⑦丁淑梅:《中国古代禁毁戏剧编年史》,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88、441、539页;⑧纪德君:《明清通俗小说编创方式研究》,社科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341页;⑨汪涌豪、陈广宏:《侠的人格与世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6—19页;⑩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114、1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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