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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殿英盗慈禧墓逃脱惩罚,与“赠宋美龄夜明珠”无关 | 短史记

谌旭彬 短史记 2019-02-23

图:1943年5月宋美龄访问旧金山


文 | 谌旭彬


1928年7月,军阀孙殿英用炸药盗掘了清东陵的慈禧、乾隆墓,引发举国哗然。


事后,孙殿英并未受到任何惩处。坊间传言,乃是因为孙携带盗墓得来的珠宝,分送南京政要,宋美龄亦收了孙赠送的一颗“慈禧夜明珠”作为鞋饰,故蒋介石对孙网开一面。


这种说法,乃是无稽之谈。


源头乃文强晚年所撰文史资料



1940年代,文强曾在军统局先后担任过策反委员会主任委员、华北办事处处长、本部第三处处长、中美特训班第三班副主任等要职。


1949年后,文强留在大陆,为“文史资料”撰有《孙殿英投敌经过》一文,详述了自己与孙殿英的交往。其中写道:


“1943年3月2日,我与孙殿英一道启程到陵川。……窟窿岩一宿,原想好好的消除疲劳,不料孙睡到三更半夜睡不着,把我从梦中叫醒,要聊天。……孙谈得兴高采烈,又将东陵盗墓的事,全不隐讳地向我谈出。他说:‘……乾隆的墓修得堂皇极了,棺材里的尸体已化了,只留下头发和辫子;陪葬的宝物不少,最宝贵的是颈项上的一串朝珠,有108颗,听说是代表十八罗汉,都是无价之宝。其中最大的两颗朱红的,我在天津与雨农见面时送给他作见面礼。还有一柄九龙宝剑,有9条金龙嵌在剑面上,剑柄上嵌了宝石。我托雨农代我赠给委员长或何部长,究竟雨农怎样处理的,由于怕崩陵案重发,不敢声张。慈禧太后的墓崩开后,墓堂不及乾隆的大,但陪葬的宝物就多得记不清楚。从头到脚,一身穿挂都是宝石,量一量有5升之多。慈禧的枕头是一只翡翠西瓜,托雨农代我赠给宋子文院长了。她口里含的一颗夜明珠,分开是两块,合拢是一个圆球,分开透明无光,合拢呢,透出一道绿色的寒光,夜间在百步之内可照见头发。听说这个宝贝可使尸体不化,难怪慈禧的棺材劈开后,老佛爷好像在睡觉一样,只是见了风,脸上才发黑。衣服也有些上不得手。我将这件宝贝夜明珠托雨农代我赠给了蒋夫人。宋氏兄妹收到我的宝物之后,引起了孔祥熙部长夫妇的眼红,接到雨农的电告后,我选了两串朝鞋上的宝石送去,才算了事。那把九龙宝剑,究竟赠给了委员长还是何部长,到于今还不明白,有便请代我打听,但也不必当面去问雨农,不然,会显得我太小气了,千万千万,拜托拜托。’”①


文强此文,是“宋美龄收了孙殿英赠送的一颗慈禧夜明珠,故蒋介石对孙网开一面”之说的唯一史料源头。


图:原军统干部文强晚年照片


一个微妙的时间问题



假设孙殿英确实在1943年3月“半夜睡不着”主动跟文强说了自己向蒋介石、戴笠、宋美龄、宋子文、孔祥熙夫妇行贿之事文强1949年后写“文史资料”时的转述也完全忠实于孙殿英的原话,那么,一个微妙的时间问题就出现了。


按文强所转述的孙殿英的说法,其针对南京高层政要的行贿,全部通过戴笠这个中间人来操作,“在天津与雨农见面”是孙、戴二人初次相识,故孙又赠了戴笠一把“九龙宝剑”作为“见面礼”


孙殿英盗挖清东陵,时间是1928年7月;同年8月,事迹败露,其部下谭温江被捕,国民政府成立特别军事审判法庭;至1930年中原大战,孙殿英投靠阎锡山、冯玉祥一派参与反蒋,谭温江等人被释放,案件不了了之


至于孙殿英与戴笠初次相识,却是在1933年。具体的相识经过,戴笠曾告知过文强:


“1944年春,戴笠到河南临汝风穴寺主持中美特种技术合作第三班(戴笠兼主任,我任副主任)开学仪式时,在一次闲谈中,他谈到他与孙殿英的结识:是执行老头子(指蒋介石)的密令——搞垮冯玉祥的抗日同盟军。戴说,他曾经同刘健群一道去天津租界与孙见过面,……孙了解到戴是蒋介石身边的亲信特务头子,……连说……今日见面难得,送两颗红宝石作纪念吧。孙还曾鬼头鬼脑地向戴说:这是乾隆皇帝御用的朝珠。戴当时答应收下,回南京后交给蒋介石了。他俩这次见面是痛快的,戴说孙老殿确有江湖上的豪气。”②


1933年5月,冯玉祥在张家口举事,自称“察哈尔抗日同盟军”。在南京看来,这是欲借抗日之名行割据之实。孙殿英是冯玉祥的重点拉拢对象,也是南京方面的重点策反对象。据孙部中校参谋王任之回忆,“何应钦三次派蓝衣社头子刘健群来沙城游说孙殿英。”③查台湾“国史馆”所藏戴笠档案,内中有多封戴笠与蒋介石往来电函言及如何拉拢孙殿英。均可证戴笠与孙殿英的结识,确系始于1933年。


也就是说:孙殿英从东陵盗宝案中逃脱法律制裁,是在1930年。他和戴笠初次相见并赠宝给戴,是在1933年。“怕崩陵案重发”几个字,也说明赠宝之时,孙已从东陵盗宝案中脱身。简言之,按文强所转述的孙殿英自己的说法,他从盗墓案件脱身在前,向宋美龄赠宝在后。


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就很清晰了:


1、1930年,孙殿英究竟是怎样从盗墓案脱身的?2、1933年,孙殿英究竟有无向宋美龄赠夜明珠?


图:1933年4月16日,戴笠致电蒋介石建议拉拢孙殿英以制约冯玉祥


蒋冯阎桂勾心斗角,孙殿英获利



孙殿英盗发慈禧、乾隆之墓被媒体报道之后,举国哗然,要求严惩的舆论极盛。因案件主犯乃是现役军人,非普通法院所能审理,故逊清宗室、文化名流以及北平总商会等机构,均曾请求组织特别法庭,且要求参加陪审。


最终,因孙殿英的身份颇为特殊,牵涉到诸多政治派别的利益,决定组织封闭的“高等军法会审处”审理此案。


一方面,孙殿英部名义上乃是蒋介石的部属。


孙部原属张宗昌的直鲁联军。1928年夏,孙选择向北伐军“投诚”,接受了蒋介石第一集团军的番号,但孙对蒋的观感并不好。蒋在该年7月倡议整理全国军队,欲将现有的200个师减至50个,遭到了来自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等人的极大阻力。按计划,孙殿英部也将裁员过半,由军改旅。孙对整编极为抵制,但蒋派在北平的代表何成浚立场强硬,对孙明言:若不整编裁兵,则中央将停发粮草、饷弹。这也是孙铤而走险去盗发皇陵的一个重要原因。④


另一方面,当时主政北平的乃是阎锡山(北平卫戍总司令)、冯玉祥等人,盗墓案发后,阎、冯均有借此案攻击蒋介石的用心。


这种勾心斗角,充分体现在特别军事法庭对审判官的选择上。


组织特别军事法庭,乃是阎锡山的主张。代阎锡山坐镇北平的朱绶光(卫戍司令部参谋长),最初拟定的审判官人选,如杨杰(第一集团军总参谋长)、冷遹(第一集团军第四军团总指挥部总参议)等,全是蒋介石第一集团军中之人。若审判结果对孙殿英有利,阎、冯等自会大造舆论攻击蒋“徇私”;若审判结果对孙殿英不利,阎、冯等亦乐见孙因此衔恨蒋,与之分道扬镳。南京方面洞悉此中奥妙,故在接到朱绶光关于审判官的人选报告后,迅速指示必须“由各集团军派员充审判官”。最终方案,乃是蒋、冯、阎、桂的第一至第四集团军,各出一名审判官;至于审判长,则由阎锡山派系的商震担任。⑤


另据丁治磐(曾与孙殿英同属直鲁联军)披露,1928年6月份蒋介石派何成浚与徐源泉(直鲁联军高级将领)接触,徐已决心接受第一集团军的番号,投入蒋的阵营;但为求自保,同时还曾与孙殿英等人一道“暂时先接受阎锡山的第三集团军第十一军团的番号”。1928年7月何成浚抵达北平后,丁、孙所部,才又转而接受第一集团军第六军团的番号,被置于徐源泉麾下。而盗墓案的审判,则令孙殿英再次倒向了阎、冯。


丁治磐回忆:


“孙殿英虽是老粗,但心思很活,常与外界联络,十七年七月初他盗慈禧太后陵墓后,珍奇珠宝送给冯玉祥、阎锡山颇多,但有无送给徐源泉,因我在军中带兵,并不清楚。……据说冯玉祥还对孙盗宝表示同情,他说:‘我们把他们(清皇室)活的赶走了,你把他们死的拿走了。’由于孙盗宝的事,使得他与徐源泉心存芥蒂,孙认为徐源泉未尽力保护他,所以虽然徐源泉待人宽厚大度,孙仍存离心。……我部在北方过冬后,就于民国十八年春调回南方,……由于孙殿英仍存离心,我们对孙殿英部严加注意。……当时我们和孙部分东西两路走,令孙从东路走到山东禹城附近渡河,意思是说你若愿意跟我们到南方来就渡河,不来就算了。结果孙就停在山东平原不渡河,双方即在此分道扬镳。”⑥


孙殿英认为“徐源泉未尽力保护他”。事实上,徐源泉身为孙的上司,当日曾对外界多次替孙辩解,声称孙的宝物乃是“剿匪所获战利品”。不过,徐也曾令孙向北平卫戍部交出“金银器物珠玉玩具等二十七包”,这或许是孙不满徐的主因。⑦


孙最终从盗墓案中全身而退,实是当日各派系政治力量勾心斗角的结果。


徐永昌曾言,中原大战爆发前,最反对中央的是孙殿英、高桂滋”。⑧1929年6月,“高等军法会审处”预审终结,卷宗及判决书被送往南京政府军政部。此时,“中原大战”即将爆发,南京不欲刺激孙殿英,故迟迟未对判决书出具意见;及至1930年,孙殿英在中原大战中倒向反蒋的阎、冯、桂阵营。被关押在北平陆军监狱的孙部盗墓军官谭温江等,也得阎、冯等人默许而被释放。一场轰动全国的盗墓案,就此不了了之。⑨


图:丁治磐将军耳闻孙殿英向阎锡山、冯玉祥送了很多珍宝


无法证实宋美龄收过孙的夜明珠



至于1933年孙殿英有无通过戴笠向宋美龄赠送夜明珠一事,笔者倾向于无。


原因有三。


其一,孙有吹嘘自己与戴笠、蒋介石存在亲密关系的强烈动机。


文强乃是军统派至太行山游击区“监视”孙殿英之人,孙也了解文强的身份与来意。1943年2月底,孙派代表参加日伪召开的“璐王坟会议”,消息走漏后,孙有必要用言词安抚心存疑虑的文强。吹嘘自己与戴笠、蒋介石夫妇之间的亲密关系,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其二,孤证不立。


迄今为止关于宋美龄收了慈禧夜明珠的唯一可称之为“史料”的依据,只有文强对孙殿英之言的这段转述。其余坊间材料,或与此说抵触,或不过是这段文字的衍生物。


其三,从孙殿英的仕途起伏中,看不出蒋宋夫妇乃至孔祥熙、宋子文、何应钦对他有所“照顾”。


1934年孙殿英全军覆没,实是蒋介石一手策划的结果。


1933年,冯玉祥欲拉拢孙殿英参加“察哈尔抗日同盟军”与南京对抗,孙则首鼠两端,一面敷衍冯,一面与南京秘密接触,借机自抬身价要求中央让自己“率所部移屯陕北、绥西边荒”去屯垦——孙本是没有固定地盘的游军,此举是要挟中央企图获得根据地。蒋介石再三权衡利弊之后,曾任命孙殿英为青海西区屯垦督办。但蒋此举并非出于真心,1933年9月1日,在给何应钦的密电中,蒋曾明确表示“孙部庇藏X党分子太多,愈行愈远,亦收拾更难,实有从详考虑之必要”;10月13日,又密电何应钦、朱绍良,明言“孙部无益国家,遗害地方,当然不能再有顾惜”;稍后因福建事变,蒋处理孙的步子放缓。1934年1月30日,福建事变已平,蒋介石再电何应钦,要求其与阎锡山商议,“对孙殿英应决心根本解决”,如阎锡山不积极,则中央军将前往晋绥“自行担任”这一任务。3月11日,晋绥军下达攻击孙殿英之总攻令。31日,傅作义向南京报告:孙殿英部三万余人已全部被缴械。⑩


1936年孙殿英再度出山担任“察北保安司令”,与蒋介石、宋美龄、孔祥熙、宋子文、何应钦等人亦无关系,乃是宋哲元所委任(只是一个空衔)。蒋介石对孙殿英此次出山甚觉惊讶曾于日记中写道:“(闻阎锡山释放孙殿英)此其为扰乱宋哲元后方之张本乎?”(孙长期被监视居住于晋祠)(11)


七七事变后,孙通过刘峙、戴笠的门路,要求抗战,与蒋介石有过一面之缘。蒋担忧孙重拾旧业在华北搞会道门,为日伪服务,故给了他一个“冀察游击司令”的名义。(12)另据打入孙殿英部队的中共地下党员靖任秋披露,“当时,蒋介石虽然已经发表孙殿英为冀察游击司令,但对孙极不放心,特指定孙与戴笠建立经常联系,由戴笠派出军统特务严家诰带着电台常驻孙的司令部进行监视。我曾把这一情况,请示过恩来同志:如何对待他们?恩来同志指示:一定要跟他们来往,能打进去最好。……孙要钱、要东西,都通过戴,蒋介石深知孙殿英不好对付,只有用特务组织来控制他。”(13)


至于坊间传闻甚广的“乾隆九龙宝剑落入戴笠之手,戴笠坠机后在飞机残骸中被发现”,也只是捕风捉影之词。


其“风”“影”的源头是军统干部沈醉为“文史资料”所撰写的一篇文章《我所知道的戴笠》。沈醉说,据他听闻,当年戴笠从北平动身,“在抄查出汉奸的财物当中选出了一些精品带在身边”,飞机失事现场,发现“有一柄古剑,虽经烈火烧过,剑柄剑鞘都烧坏了,但剑光仍闪闪逼人,为不曾多见的宝物”。按沈醉的说法:1、“剑柄剑鞘都烧坏了”,本无法判断这柄剑是不是所谓的“九龙宝剑”,甚至也无法判断是不是“古剑”;2、这柄剑更有可能只是戴笠的随身佩剑而已,沈醉自己就有过为戴笠准备配剑的经历。(14)


沈醉这耳闻而来的寥寥数语,后来被演绎成了“马汉三为九龙宝剑暗害戴笠”,自然更是荒诞不经。


图:孙殿英


注释

①文强,《孙殿英投敌经过》,收录于《文史资料选辑 第22卷 第64辑》。②同上。③王任之,《孙殿英与抗日同盟军》,收录于《文史资料存稿选编 6 抗日战争(上)》。④李宝明,《“国家化”名义下的“私属化” 蒋介石对国民革命军的控制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P52-99。⑤《东陵案军法会审,将由各集团军派员充审判官》,《申报》1928年9月10日。⑥刘凤翰、张力/访问,《丁治磐先生口述历史》,九州出版社 ,2013,P33-36。⑦《东陵文物一部交出》,《申报》1928年9月15日。⑧《徐永昌回忆录》,团结出版社,2014,P191。⑨中原大战期间,孙殿英仍有所反复。蒋介石日记1929年12月10日记载:下午,得徐克成电,称:“孙殿英在自由县,截我洛阳部队之归路。”1930年8月21日又记载:孙殿英派员谒投诚,蒋评价“匪性反复,姑试允之,以观其后”。⑩ 卢艳香:《孙殿英屯垦青海事件之重考——以“蒋介石档案”为中心》,《民国档案》2013年第3期。(11)《困勉記》,1936年1月27日。(12)王文亮,《抗战时期我党对孙殿英的统战工作》,王天中,《孙殿英与其冀察游击司令部教导大队》等。(13)靖任秋,《在华北敌后战上》,收录于《文史资料选辑 第3辑 1981》。(14)沈醉,《我所知道的戴笠》,收录于《文史资料选辑 第6卷 第2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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