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青年人爱美是正当的”,这句话来之不易 | 改革1979

2018-04-24 谌旭彬 短史记



文 | 谌旭彬


1979年3月19日,北京民族文化宫。


李安定的心绪,安定不下来。


伴着轻松的音乐节奏,8位法国模特和4位日本模特,穿着皮尔·卡丹设计的服装——由中国宫殿挑檐获得灵感的耸肩衣裙——在一个临时搭成的T型台上,来回迈着猫步。


台下观众清一色的蓝灰绿制服。他们多数是来自北京外贸界和服装界的官员及技术人员。身为新华社记者的李安定,亦在其中。


鲜艳的服装、时尚的剪裁、高挑的模特,让观众们“看得眼睛都瞪直了”,“产生了一种晕眩的感觉”,“一个个脸色严峻,表情变化得很厉害”。①


李安定记录下了表演高潮时分的情景:


“当一个金发美女面对观众停住脚步,突然兴之所至地敞开对襟衣裙时,台下的人们竟像(遭遇)一股巨浪打来,把身子齐刷刷向后倒去。”


这是1949年后,中国的第一场时装秀。高挑靓丽自信的模特,与身穿灰蓝绿色服装的害羞观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图:1979年民族文化宫内部时装秀 


观众们的害羞,其来有自。


1966年8月,北京二中的学生小将们,通过《人民日报》发出宣言,正式向“各式各样的港式衣裙”开战。小将们向理发界、裁缝界、照相界发出倡议:


“港式的发型不理!港式的衣裙不做!”“要求在最短的时间内改掉港式衣裙,……牛仔裤可以改成短裤,余下部分,可以补丁。火箭鞋可以削平,改为凉鞋。高跟鞋改为平底鞋。”③


宣言得到了广泛响应。在北京,“蓝天时装店”坚决保证“以后不加工出售港式服装和奇装异服”。在江西赣州,照相行业有了新的行规,“穿西服、奇装异服的不照”。在辽宁大连,小将们誓言“我们要管,还要管到底”,他们巡视街头,“看见穿西服、旗袍的,就用剪刀剪成碎条;发现女同志穿高跟鞋,就一律将高跟去掉。”④


此后的十余年里,蓝、黑、灰这“老三色”,与中山装、青年装、军便装这“老三装”,成了民众日常衣装的主色调与主款式,牢牢占据着统治地位。


图:1979年,皮尔·卡丹漫步在被蓝、黑、灰三色统治的北京街头


这种统治地位,偶尔也会显出不合时宜。


1972年2月23日,北京东城电子仪器二厂的学徒工刘晓华,在经历了严格的政审,以及如何微笑和鼓掌的技术培训后,匆匆奔赴首都体育馆。当晚,美国总统尼克松及其夫人,要在这里观看一场体育表演。刘晓华是预定的一万余名观众之一。她必须穿上色彩鲜艳的衣服,准时坐到观众席上。


刘晓华的衣柜里只有黑白灰绿。她四处找关系,借到一件红色缎子面棉袄,却又担忧这抹红色在黑白灰绿的海洋里可能太过刺眼,于是找了件罩衣,再套在外面。坐定后,刘晓华发现,馆内女性观众居多,大部分衣着靓丽,“有些很老式,但颜色绝对漂亮,特别是在体育馆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光彩夺目”。款式之多,色彩之艳,让她放下了心,也让17岁的她大开眼界。


晚7时30分,尼克松夫妇入场,观看了乒乓球、羽毛球和体操表演,于晚10时左右离去。尼克松夫妇退场后,观众席上衣着靓丽的女性们,也集体迅速套上了平时所穿的黑白灰绿大衣


“瞬时间,那五光十色、十分耀眼的画面,一下子变成了黑灰色。”⑤


图:1972年2月23日晚,尼克松夫妇在首都体育馆观看体育表演,观众席色彩斑斓。


鲜衣靓服可以放回衣柜的最底层,但爱美之心终究是不可阻遏的天性。


1978年,日本电影《望乡》与《追捕》在中国上映。栗原小卷、高仓健和中野良子在剧中所穿上窄下宽的喇叭裤,让许多城市青年第一次意识到服装款式对形体美的深刻塑造。在欧美日本热度已行将褪尽的喇叭裤,遂在中国流行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那一年,武汉大学在校园里挂出了一条醒目标语,严肃地质问学子们:


“喇叭裤能吹响向四化进军的号角吗?”


学子们以一种戏谑的心态,在标语后面补了一句:


“请问,什么裤能吹响?”


学生们是睿智的。但这种睿智并不能真的消弭冲突,也无法达成和解。1979年,几乎每个城市的街头,都有人在负责剪喇叭裤。连清华大学也专门设置了门卫,严查师生的头发长度及裤腿宽度,超过标准者一律剪掉、剪破。支持爱美之心的学者,不得不从敦煌壁画里寻找依据,强调喇叭裤古已有之,并非“奇装异服”。支持爱美之心的媒体,也不得不先否定青年们穿喇叭裤的行为:


“我们并不赞成青年人蓄长发、穿喇叭裤,……但我们也不赞成在青年的衣着、发式等个人生活问题上过多地评头论足和指责干涉。”⑦


图:80年代,北京,穿喇叭裤的青年


时代在往前走。向后拉的惯性,也依旧强大。


1980年,上海服装公司组建了“新中国第一支时装表演队”。这一举措,既是受了皮尔·卡丹时装秀的影响,也与上海某政府代表团同期出访欧洲的遭遇有关:


“团里的女同志因为剪着短发、穿着与男人一样的灰色大衣,差点被赶出女厕所。回来后,受到刺激的女领导下决心改变上海妇女的形象。”


服装公司下属有八十余家纺织厂,青年男女很多。时装表演队费劲唇舌,共计只招募到九男十二女。而且,入队者大多不敢对家人细说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比如,女队员徐萍告诉她的父母,自己“在戏剧学院进修,参加一个培训班”。正式演出前夕,父母发现徐萍“在绚丽的灯光下,在台上走来走去”。他们找到了表演队的领导,严肃强调:


“我们的女儿才20岁,刚刚开始走上社会,你们要她穿着这种露出手臂的服装上台表演。今天露胳膊,明天就可以露大腿,如果这样子的话,今后让她怎么在社会上做人啊?”⑧


表演队只好修改演出服,用飘带缠住徐萍裸露的手臂。


厂里的风言风语,也让这些爱美的年轻姑娘感受到了压力。女队员史凤梅坚持只在舞台上穿漂亮衣服,下台后继续用黑白灰绿包裹自己。她自述这样做的理由:


“那个时候,厂里面风言风语,传这些小姑娘出去肯定会变坏,回来就不一样了。……你越是这样讲,我们越是要给你看看,我们到底有没有变坏,所以回去(穿衣服)还是这个样子。”⑨


图:1983年5月,时装表演队首次在京演出后,全体成员合影。


“新中国第一支时装表演队”在1981年正式登台演出。穿喇叭裤与剪喇叭裤之争,也在1981年进入白热化。


这年的8月23日,《人民日报》刊登了一封来自湖南邵阳的读者来信。信中,名叫“灵芝”的读者猛烈批评了“有些年长的干部”对青年人的服装进行了过多的干涉:


“整顿社会治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使盗贼缩手,流氓敛迹,广大群众真是衷心拥护,举双手赞成。可是在我市,这样的高潮一来,首当其冲的却是‘奇装异服’。你看,工厂的大门口,贴着‘奇装异服者不许入内’的大白纸告示;机关门前,‘留怪发者、留须者不许进入’的大字赫然在目。这里那里贴着规定,无非是男不许着花衣,女不可穿短裙之类,否则以旷工论处。更有甚者,一些人员手握大剪,在街头巷尾,影院车站,追捕男女青年,拦剪喇叭裤。


“有些人,特别是有些年长的干部,喜欢把穿不太普通的服装与道德败坏等同起来。是的,破坏社会治安者中往往有些穿‘奇装异服’者,但穿‘奇装异服’者并非就是破坏社会治安者。对于青年人的服装发式,不应用粗暴的方式对待。有些青年发牢骚说:‘允许穿什么衣裳,允许裤脚多大,头发多长,最好写进刑法,免得我们无所适从。’如果真是这样,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我们不提倡奇装异服,也不赞成对青年人的服装进行过多的干涉。”⑩


1983年,新华社《半月谈》杂志刊文,明确表态支持“青年人爱美”:


“青年人爱美是正当的,不应受到非议。……有些地方规定不准中学生穿高跟鞋、烫发、抹口红,这是可以的。但不要把这些规定扩大到社会上去。”


中央电视台的新闻播音员如何着装,也成了民间观察“穿喇叭裤与剪喇叭裤之争”的风向标。1987年1月16日晚,央视播音员张宏民一改往日穿西装的习惯,换上了中山装。虽然事件纯属巧合——“当时播出公报事先并没有得到通知,没有播音准备,只好临时安排当天不值班的张宏民播音。他临时借了中央电视台台长的中山装应急”——但却有很多观众打电话到央视追问“是否有特殊考虑”,迫使央视不得不在《中国电视报》上做一番公开解释:


“没有什么特殊考虑。当天播音员穿中山装完全是偶然的,与所播新闻的内容无关。经本报编辑部向有关部门了解,当天原安排一位女播音员值班,新闻部收到这条新闻后,有的同志建议由男播音员播出,临时找到当天不值班的张宏民同志播音。由于他当时穿的衬衣不适宜穿西装,又来不及更换,于是改穿中山装。近几年,播音员播音时穿西装比较多,但有时也穿中山装。”⑫


图:70~80年代,因布料匮乏,爱美的中国人发明了“假领子”


关心“西装与中山装之别”的观众,所关心的,其实不只是“西装与中山装之别”。他们还关心,那扇打开了的大门,是否还会重新关上。


1987年9月,中国时装表演队第一次穿着本国设计师设计的服装,走出国门,前往法国巴黎,参加第二届国际时装节。结果:


“领队的女的在后台掉眼泪了,觉得(我们的衣服款式)跟同台表演的外国人没法比。”⑬


打开大门,方见差距。


审美如此,它事亦如此。



注释

①丁三,《“在中国,服装也是政治”》,《时代教育(先锋国家历史)》2008年第1期。②李安定,《看,咱们有了模特》,法治晚报2007年1月6日。③北京二中红卫兵,《向旧世界宣战》,《人民日报》1966年8月26日第2版。④分别见:《人民日报》1966年8月23日第1版。赣州市章贡区委党史办/编,《章贡区解放后党史专题资料汇编 第三辑》,2006,第77页。大连市史志办公室/编,《大连印记》,中共党史出版社,2009,第444页。⑤晓华,《和尼克松一起看体育表演》,《文史月刊》2012年第3期。另可参见:李杨,《美国总统来了!》,《看历史》2012年第8期。⑥易中天,《城市文化与城市个性》。⑦郭思文,《谈引导——从青年人的发式和裤脚谈起》,《中国青年》1979年第6期。⑧徐萍/口述、葛乾巽/整理,《我在新中国第一支时装队当模特》,《档案春秋》2018年第1期。⑨《1983:时装模特重上海滩》,口述人:徐文渊、史凤梅 编导:蔡亮。⑩灵芝(湖南邵阳市),《不要把穿“奇装异服”与破坏治安混同起来》,《人民日报》1981年8月23日第5版。⑪《抵制精神污染的问答》,收录于:《时事资料手册 1983年版》(《半月谈》特刊),第54页。⑫杨正泉,《新闻事件的台前幕后——我的亲历实录》,外文出版社,2015,第412页。《答读者问》,《中国电视报》1987年1月22日。⑬《于宗尧谈文革后中国服装行业发展》,网址:http://eladies.sina.com.cn/news/2006/0323/2205236213.html


相关阅读


这一年,万千沉默心流,拉开了自由表达的序幕 | 改革1978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