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文真的称赞过《本草纲目》吗？ | 短史记
文 | 杨津涛
中文世界在评价李时珍所著《本草纲目》时，常常会引用达尔文、李约瑟的赞誉。
这些赞誉的具体内容为何？又是否可信呢？
达尔文不知道自己引用的是《本草纲目》
有关达尔文对《本草纲目》的赞美，各种中文书籍里有不同表述。如说：
“英国著名生物学家达尔文也曾受益于《本草纲目》，称它为‘中国古代百科全书’。”①
按照现有研究成果，达尔文《物种起源》《动物和植物在家养下的变异》《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三本名著里，至少18次提及“中国古代百科全书”，其中多次指《本草纲目》。
图：达尔文
最重要的两次引用出现在《动物和植物在家养下的变异》一书：
“倍契先生告诉我说……在1596年出版的中国百科全书中曾经提到过七个品种，包括现在我们称为跳鸡，即爬鸡的，以及具有黑羽、黑骨和黑肉的鸡，其实这些材料还是从各种更古的典籍中搜集来的。”
“金鱼被引进到欧洲不过是两三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但在中国自古以来它们就在拘禁下被饲养了……在一部中国古代著作中曾经说道，朱红色鳞的鱼最初是在宋朝于拘禁的情况下育成的，‘现在到处的家庭都养鱼作为观赏之用’。”②
后来，达尔文在《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里，就金鱼的问题，又做了一些解释：
“由于我在《动物和植物在家养下的变异》一书中关于这一问题的一些论述，因而迈耶斯先生查阅了中国古代百科全书，他发现金鱼最早是在宋朝于圈养中培育出来的，该朝始于公元960年，到公元1129年，这等金鱼已遍及各地。该书另一处宣称，公元1548年以来‘在杭州产生了一个变种……并把它作为一种赢利的来源。”③
由以上引文可知，达尔文在自己书的正文中，并没有提及《本草纲目》的名字，只是说资料引自“1596年出版的中国百科全书”和“一部中国古代著作”。达尔文著作的早期中文译者或者说此书“待考”，或者解释为清朝的《古今图书集成》。④
图：1596年金陵版《本草纲目》，是该书最早的刊行本
迟至1959年，中国学者吴德铎、潘吉星通过研究，才确定达尔文在讨论有关鸡和金鱼时引用的中国古籍具体是什么，其中包括有《本草纲目》。
潘吉星找到了达尔文所用引文的原文：
“查《纲目》卷48《禽部》，确实提到七个品种的鸡，同时，‘时珍曰：乌骨鸡有白毛乌骨者，有黑毛乌骨者，斑毛乌骨者，有骨肉俱乌者’，这些地方与达尔文句句相合。”
“查《纲目》卷44《鳞部》，‘时珍曰：金鱼有鲤、鲫、鳅数种……独金鲫耐久……赤鳞鱼即此也。自宋始有家畜者。今则处处人家养玩矣。’显然，李时珍的最后一句子正是达尔文在前面用引号括出的话。”⑤
达尔文著作中引用的“中国古代百科全书”，具体所指，还包括18世纪北京传教士所著《中国纪要》和明人王圻父子所著《三才图会》（尚有争议）。⑥
综上，可以知道，达尔文在写《动物和植物在家养下的变异》等书时，并不知道《本草纲目》的书名及内容，只是使用了朋友帮其翻译的片段。他将包括《本草纲目》在内的中国古籍一概称为“中国百科全书”，显然只是为了行文方便。除此之外，达尔文同样引用过自己不清楚书名的所谓“日本百科全书”。
也就是说，达尔文在撰写进化论相关著作时，的确参考了《本草纲目》，但同医学无关。他在行文中用“中国百科全书”指代《本草纲目》，也不是有意识的赞誉。
李约瑟称李时珍是“博物学家”
在谈及李约瑟对李时珍及《本草纲目》的赞誉时，很多书会说：
“英国著名科学史家李约瑟认为李时珍达到了与伽利略等同的水平，他曾这样评价李时珍：毫无疑问，明代最伟大的科学成就，是李时珍那部在本草书中登峰造极的著作《本草纲目》。”
李约瑟的称赞让原本声名不彰的李时珍获得了巨大声誉，很快成为和张仲景齐名的“医中之圣”。⑦但以上说法和《中国科学技术史》原文相比，措辞上颇有出入。书中原话是：
“毫无疑问，明代最伟大的科学成就，是李时珍那部在本草书中登峰造极的著作《本草纲目》……李时珍作为科学家，达到了同伽利略、维萨里的科学活动隔绝的任何人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大约有1000种植物和1000种动物被详尽地描述在此书的62个部类中……附带的一项工作是收入了8000多种处方。”
“……中国博物学家中‘无冕之王’李时珍写的《本草纲目》。至今这部伟大著作仍然是研究中国文化中的化学史和其他各门科学史的一个取之不尽的知识源泉。”⑧
显然，李约瑟并没有在科学贡献方面，将李时珍和伽利略、维萨里（近代解剖学创始人）并列的意思。李约瑟的本意是，李时珍与伽利略等人的科学活动相隔绝，只能达到当时西方以外科学家的最高水平。那么，在李约瑟眼中，李时珍还是落后于西方科学家。
此外，李约瑟更多地将其视为一本博物学著作，认为其在今天的价值是用来“研究中国文化中的化学史和其他各门科学史”。
其实，《本草纲目》在西方享有盛誉，通常都是因其博物属性，而非药学价值——书中对各种药物所做的“释名”“集解”，保留了有关动植物的大量知识。
美国学者范发迪在《知识帝国：清代在华的英国博物学家》说，《本草纲目》在西方通常被翻译为Great Materia Medica（《伟大的本草》），并认为
“该书编制复杂，内容宏壮辽阔。17世纪的一个版本有36卷，囊括了赶过1200种植物、动物和矿物。至少从17世纪晚期开始，西方学者就已知道这部著作，纵然在19世纪，它也一直是‘所有研究中国博物学的学者必备的教科书’。”
《本草纲目》中的荒谬药理
作为一部博物学名著，《本草纲目》的价值犹在；但是作为一部药典，则是不合格的。
从药理学上看，《本草纲目》很多地方都极为荒谬。
首先，《本草纲目》收录的药物种类庞杂，很多都不可靠。
比如，李时珍划分的16“部”药物中，包括“水部”“火部”“土部”“石部”等。在“水部”之中，雨水、露水、冬霜、腊雪、屋漏水、井泉水、山岩泉水、地浆、磨刀水等各有药效，比如磨刀水主治“利小便，消热肿”，若“肛门肿痛，欲作痔疮”，即可“急取屠刀磨水服，甚效”。
最让人惊讶的是“人部”。但凡来自身体的乱发、头垢、耳屎、指甲、牙齿、人屎、月经血、人尿、人血、精液、唾沫、牙垢、人汗、眼泪、胡须等，无不可入药。如头上“乱发”，《本草纲目》说其气味“苦，微温，无毒”，主治“咳嗽，五淋，大小便不通，小儿惊痫，止血”等。后面还附有相关药方40个，如治肺疽吐血：
“发灰一钱，米醋二合，白汤一盏，调服。”
治肌肤出血：
“胎发烧灰，傅之即止。或吹入鼻中。”
图：金陵版《本草纲目》
其次，《本草纲目》中贯穿的“以形补形”等理念，违背科学。
李时珍认为，可以“以胃治胃，以心归心，以血导血，以骨入骨，以髓补髓，以皮治皮”。《本草纲目》“兽部”说“六畜心”主治“心昏多忘，心虚作痛，惊悸恐惑”。如要治疗健忘：
“取牛、马、猪、鸡、羊、犬心，干之为末。向日酒服方寸匕，日三服，闻一知十。”⑨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第三，《本草纲目》中充满巫术色彩。
李时珍“幼以神仙自命”，借鉴了很多道教的神仙方术，包括很多服食丹药的药方及方法。甚至于，书中还收录了很多具有巫术色彩的药方，药效是“杀鬼”“杀百精”“通神”等。比如鹿茸即能“杀鬼精物，久服耐老”。⑩
在《本草纲目》中，近乎巫术的治疗方法也很多。在“服器部”中，即有“用鱼笱 （一种竹制鱼具）鱼网烧灰或煎汤可治鱼骨鲠喉、用捆猪索或绊牛索烧灰治小儿惊啼、用猫或狸毛烧灰治鼠瘘（鼠瘘即疔疮，旧以为乃因老鼠舔过所致，而猫能克鼠）”等诡异药方。
在谈及“自经死绳”（即自缢所用的绳子）的功效时，李时珍先说了一个故事：
按张未《明道杂志》云：蕲水一富家子，游倡宅，惊走仆于刑人尸上，大骇发狂。明医庞安常取绞死囚绳烧灰，和药与服，遂愈。
说一个人发狂后，吃了绞死过囚徒绳子烧成的灰，病就好了。
李时珍随后发了一段议论：
“观此则古书所载冷僻之物，无不可用者，在遇圆机之士耳”。
意即生活中的万物，只要遇上会使用的名医，都可以入药。李时珍既信奉如此“药理”，就难怪那些写入《本草纲目》的药方如此荒诞了。
综而言之：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录了大量有关动植物的知识，至今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但作为一部药典，其药理离奇，内容多有荒诞之处，应用价值并不高。
图：位于湖北蕲春县的李时珍纪念馆
注释
①王蓉、王升：《古往今来话中国：中国的发明创造》，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73页。
②《动物和植物在家养下的变异》，方宗熙译，科学出版社1957年。
③《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叶笃庄、杨习之译，科学出版社1982年。
④吴德铎：《达尔文与中国古代的百科全书》，《科学》1959年第2期。
⑤潘吉星：《中国文化的西渐及其对达尔文的影响》，《科学》1959年第4期。
⑥吴德铎：《再论达尔文与中国古代的百科全书》，《社会科学战线》1984年第3期。
⑦郝长燚：《不断被记忆的李时珍——李时珍形象演变与社会文化变迁》，南开大学2011年。
⑧潘吉星：《<本草纲目>之东被及西渐》，《李时珍研究文集》，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1985年，第265页。
⑨有关《本草纲目》引文，张守康等主校，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8年。
⑩程雅群：《李时珍<本草纲目>与道教神仙方术》，《宗教学研究》201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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