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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美人不坐月子,是因为体质与中国人不同”之说,相当荒唐 | 问答

谌旭彬 短史记 2018-11-18

问:请编辑驳斥一下“欧美人不坐月子,是因为他们体质与中国人不同”这样的谬论。


文 | 谌旭彬


我们之前说过相关的话题,这里重新再整理一下。


先澄清一个事实:古代乃至近代的欧洲人,也是“坐月子”的。


英国学者Petrina Brown的著作《Eve: Sex, Childbirth and Motherhood Through the Ages》,扼要勾勒了欧美女性的千年生育史。书中回顾:


“直到公元19世纪末,细菌和感染的联系才为人所知,在此之前卫生环境向来得不到应有的重视。让情况更加混乱的是,从前人们认为新鲜空气会带来恐惧,因此分娩的房间总是被关闭得密不透风。”①


这种将房间关得密不透风的“坐月子”模式,与当代中国流行的产妇禁忌高度相似,在欧洲流行了相当长的时间。


比如,都铎王朝时期:


“随着婴儿呱呱坠地,母亲们至少得卧床九天,因此无法参加孩子的洗礼。但大多数情况是她们的卧床期远长于此。公元17世纪的威敏斯公爵夫人玛格里特就被劝告让其女儿产后15天再离床。……年轻的母亲们被建议平躺在床上,不要移动。但这导致血液凝结,形成致命血块,成为导致产后妇女高死亡率的罪魁祸首。……两三个星期后,如果母亲恢复得很好,她就可以下床洗个澡,换换衣服……”②


进入18世纪,上述“坐月子禁忌”仍被广泛认可:


“公元1772年欧洲最严重的一次传染病在各大医院开始蔓延,夺走无数妇女的生命。据统计。其中20%是刚分娩的妇女。同年,助产士查尔斯·怀特发表了关于妇女产后护理的书。……(书中)描述了很多新妈妈产褥期的糟糕环境:‘只要条件允许,一生完孩子,妇女就会盖很多的被子,被角都被塞到了床角,门窗之类都被严密堵死,甚至连钥匙孔都被堵上了……为了防止着凉,她们的手臂甚至鼻子都不能露出来。她们总是喝热粥来保持体温,每天就只吃这些。并且每天都保持躺着的姿势,所以粪便和恶露(分娩后的子宫阴道分泌物)都无法正常排出……这样子宫中的恶露和缝合的阴道很快开始溃烂。……房间里又有大火炉,热量和她的阵痛会使她出很多汗,而床的热力和众多人的呼吸会让空气更差,更对身体不利。’”③


进入19世纪,巴黎的医院中,仍禁忌让产科病房通风:


“公元1864年,外科医生雷恩·李福特拜访巴黎产科病房时,产妇们在医院里遭遇的境况引起了他的高度注意:主病房里有很多张床,顺着房间的每一边被摆放在凹壁中,像英式的马厩。通风几乎是不可能的。”④


以上,乃是古代/近代欧洲曾流行的种种“产妇禁忌”。其具体内容,与当代中国所流行的种种“坐月子禁忌”,几乎没有差异。


图:今天中国流行的种种“坐月子陋俗”,都可在这本千年前的《妇人良方》找到记载


当代欧洲人不必再枉受“坐月子”之苦,主要得益于现代医学(即中国人所谓的“西医”)的诞生。


古代东西方世界的“坐月子禁忌”,目的都是为了对付导致产妇高死亡率的“产褥热”(泛指产妇身体发热等症状)。


禁忌的具体内容之所以高度雷同,也是因为古代东西方医学界对该难题的解读方向,有很多的相似之处。


比如,欧洲古典时期流行的“恶露抑制”假设理论认为:产妇在怀孕期间血液中积累了大量污物毒素,需要借助恶露的排出来清除;而冷空气进入子宫、身体受冷、饮用冷水、受到恐惧惊吓等,都会导致子宫内的血管出口关闭,使恶露难以排出。⑤


相同的揣测与假设,也常见于古代中医典籍。明朝人江瓘所编纂的《名医类案》所收录的医案里,产妇分娩后发热,往往会被诊断为“恶露未尽,淤血入络,又感寒邪”。⑥


到了19世纪,现代医学对“产褥热”的发生原因,有了全新的认知。


1843年,美国医生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发表论文《产褥热的传染性》,认为产褥热可以通过医生之手,从一个病人传染给另一个病人。霍姆斯观察到:不少医生在解剖产褥热病人尸体后,再为其他产妇接生,那些产妇大部分都患上了产褥热。


不过,产科医学界不愿意认同霍姆斯的观点,在他们看来,产褥热的发生与瘴气有关,与上帝有关,但不可能与医生有关。主流产科医学界批评和嘲笑了霍姆斯的观点,霍姆斯则谴责同行的无知,称呼他们是“职业杀人犯”。⑦


大约同一时期,维也纳总医院的产科医生、匈牙利人塞麦尔维斯(Ignaz Philip Semmelweis)发现:该院的两个产科病区,死于发热的产妇比例存在明显差异。由助产士管理并训练学生(不参与尸体解剖)的病区,产妇死亡率通常为2%-3%;而由医生管理并训练学生(参与尸体解剖)的病区,产妇死亡率高达10%-13%,在恶性病流行期,甚至会达到20%-50%。当塞麦尔维斯的一位同事因解剖尸体划伤手指而突然去世后,他开始意识到“感染尸体上的物质”很可能是产妇患上产褥热的根源。他要求医生在解剖完尸体后,不能仅仅用肥皂、清水和指甲刷洗手,还须以氯水浸泡。仅仅一个月,相应病区的产妇死亡率就降到了2%。


但是,塞麦尔维斯的发现,并没有为他带来荣誉。相反,他受到了维也纳医学界的攻击——要一个产科医生承认自己是导致产妇患上产褥热死亡的元凶,毕竟是困难的。1850年,塞麦尔维斯在维也纳无法立足,无奈离开。1861年,他出版著作《The Etiology,the Conecpt and Prophylaxis of Childbed Fever》,介绍自己的发现,并反驳医学界的批评。该书影响很有限,欧洲主要医学刊物大都禁止刊登塞麦尔维斯的文章。塞麦尔维斯不得不以公开信的方式激烈谴责那些有威望的同行是“凶手”、“参与大屠杀”,呼吁“现在这种杀人的行为该停止了。”1865年,47岁的塞麦尔维斯不明不白地死于精神病院。⑧


塞麦尔维斯不清楚具体感染产妇、使其死亡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只能将之笼统地称为“尸体上的物质”。直到法国科学家巴斯德(LouisPasteur)和德国医生科霍(Rober koch)相继发现细菌,通过大量实验证明感染是由这些病原微生物所引起,进而建立细菌感染学说,塞麦尔维斯在医学史上的地位才获得世人的重新认知。


彻底让西方产妇告别“坐月子禁忌”者,是20世纪上半叶磺胺类药物以及青霉素的问世。自此,产妇分娩后伤口被细菌感染的威胁解除,欧洲和美国医院里的产褥热得到了彻底控制。告别“坐月子禁忌”后,包括健身体操之类在内的“产褥期恢复”,也变得更为科学。


相形之下,因为乐于用民族主义将医学划分为“中医”和“西医”,而非以学术标准划分为“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坐月子禁忌”遂得以留存中国,成为一种既不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的“传统文化”,至关重要的“产褥期恢复”,也因之往往被搞成了“产褥期迫害”。


图:塞麦尔维斯


注释

①(英)彼得林娜·布朗/著,刘乃菁、刘剑/译:《夏娃:母亲走过的历史》,辽宁教育出版社,2007,P3-4。

②同上,P59。

③同上,P79-80。

④同上,P101。

⑤(美)纽兰德/著、侯明君/译,《医生曾经“惹”瘟疫:细菌、产褥热和伊戈奈克·麦赛尔威斯的奇异故事》,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P16-17。

⑥(明)江瓘/主编、焦振廉等/注释,《名医类案》,上海浦江教育出版社,2013,“产后”条,P601-612。

⑦(美)洛伊斯·N·玛格纳/著、刘学礼/译,《医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P368-370。

⑧同上,P370-377。另可参见:(美)哈尔·海尔曼/著、马晶 李静/译,《医学领域的名家之争:有史以来最激烈的10场争论》,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8,P2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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