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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喜欢活着的颜真卿 | 短史记

谌旭彬 短史记 2019-02-23

文 | 谌旭彬


一则老新闻——藏于台北故宫的颜真卿《祭侄文稿》被借给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展出——突然成了这两天的热点。


这里不说新闻,说一下颜真卿的死。


按照《旧唐书》的记载,直接杀死颜真卿的,是和李唐朝廷闹翻了的淮西节度使李希烈;把颜真卿从李唐朝廷送到李希烈手中的,是唐德宗的宰相卢杞。


具体的情形,是这样子的(略长,对文言不耐者,可直接跳过看后文的“大意”)


“代宗崩,为礼仪使。……杨炎为相,恶之,改太子少傅,礼仪使如旧,外示崇宠,实去其权也。卢杞专权,忌之,改太子太师,罢礼仪使,谕于真卿曰:‘方面之任,何处为便?’真卿候杞于中书曰:‘真卿以褊性为小人所憎,窜逐非一。今已羸老,幸相公庇之。相公先中丞传首至平原,面上血真卿不敢衣拭,以舌舐之,相公忍不相容乎?’杞矍然下拜,而含怒心。会李希烈陷汝州,杞乃奏曰:‘颜真卿四方所信,使谕之,可不劳师旅。’上从之,朝廷失色,李勉闻之,以为失一元老,贻朝廷羞,乃密表请留。又遣逆于路,不及。”(《旧唐书.颜真卿传》)


大意是:唐代宗死了,唐德宗李适继位,先是用杨炎做宰相,杨炎讨厌颜真卿,用虚职剥夺了颜的实权。后来,卢杞专权,想把颜真卿从中央赶出去,就派人去问他“你想去哪里做地方大员”。颜真卿找到卢杞质问:“我这人常年被人排挤,如今年老体弱,要靠你庇护,当年你父亲被叛军所害,首级送到平原,我不敢用衣服去擦你父亲脸上的血,是用舌头舔干净的,如今,你竟然容不下我了吗?”卢杞听了这些话很羞愧,内心却更恨颜真卿(也不知道写史者是从何得知卢杞的这套心理活动的)。李适即位的第四年,也就是783年,李希烈攻陷汝州,卢杞就给皇帝出主意:“颜真卿是四方所信之人,声望卓著,让他带着谕旨去李希烈军中宣抚,可能就用不着派军队平叛了”,德宗接受了卢杞的建议。


随后,颜真卿就拿着谕旨,去到了李希烈的地盘,然后失去了人身自由。约一年后,公元784年,颜真卿被杀。


虽然直接害死颜真卿的是“叛贼”李希烈和“奸臣”卢杞,但就《旧唐书》这段记载而言,害死颜真卿的第一凶手,实乃唐德宗李适。


卢杞第一次想将颜真卿赶出朝堂,具体办法是——“谕于真卿曰:‘方面之任,何处为便?’”——“谕”,是以上敕下之词,带有强迫性质;事先征询颜真卿愿意去哪里,则尚含有某种温情。李适登基时已经37岁,之前做过天下兵马元帅、深度参与平定安史之乱,是个智力正常的成年人。试想:没有李适点头,卢杞“谕”颜真卿这个太子太师,他哪来这么大的底气?没有李适点头,卢杞让颜真卿自由挑选“方面之任”,他哪来这么大的权力?


再者说了,让颜真卿离开朝堂去做“方面之任”,必然得由李适任命。作为一个成长于忧患之中,智力正常的成年皇帝,李适应该知道,将一位70多岁、风烛残年的老人,外放出去做“方面之任”(不是普通的小地方官)绝不是一种正常的人事安排,既失了优待功勋老臣的立场,也是对国事的不负责任。理解这一点仍要如此做,只能说是李适本人不愿意将颜真卿留在朝堂。



其实,李适生前承认过,卢杞只是他手里的工具,对他的话绝对服从,绝对执行,从不反驳。


时为公元788年2月,李适与宰相李泌之间,进行了一段信息量很大的对话。


当时,李泌年已66岁有余,因精力不济难以“独任宰相”,所以向李适辞职,未能获允后又提出再增加一名宰相,以减轻自己的工作负担。李适的回复是,我知道你很辛苦,但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宰相人选(朕深知卿劳苦,但未得其人耳)。接着,还和李泌讨论起了自己做皇帝以来历任宰相的优劣,其中特别提到:你们都说卢杞是“奸邪”,我不同意,我觉得他是个“忠清强介”之人。


李泌听了这话,很不高兴,直接反驳皇帝:人人都说卢杞“奸邪”而独独陛下你不觉得他“奸邪”,这正是卢杞“奸邪”的地方。如果陛下你察觉了他的“奸邪”,又怎么会有“建中之乱”!卢杞这个人,因为私隙杀了杨炎、把颜真卿排挤至必死之地、刺激李怀光走上反叛之路,可谓罪大恶极。如今被陛下你逐出朝堂,人心顿喜。否则,乱局如何能够消弭!


李适听了李泌的反驳,也不高兴,继续解释:


“杨炎以童子视朕,每论事,朕可其奏则悦,与之往复论难,即怒而辞位;观其意以朕为不足与言故也。以是交不可忍,非由杞也。”


杨炎每次和我讨论政事,我同意他的意见,他就很开心;我要不同意,他就反复和我辩论,甚至说要辞职。在他眼里,我这个皇帝就是一个孩童,是“不足言”之人,我对政事的意见不值得他重视。我实在受不了他,才把他赶出朝堂,这和卢杞没有关系。


皇帝还说:


“朕好与人较量理体。……杨炎论事亦有可采,而气色粗傲,难之辄勃然怒,无复君臣之礼,所以每见令人忿发。余人则不敢复言。卢杞小心,朕所言无不从;又无学,不能与朕往复,故朕所怀常不尽也。”


我喜欢和人辩论是非。杨炎这个人,在政务上的议论也有可取之处,但他“气色粗傲”,被驳斥的时候动不动就发怒,没有君臣之礼,所以每次见他我都被惹到生气,其他人还不敢说他。卢杞就不一样了,他这人心思很细,我说的话全都依从,也没什么学问,没法和我辩论,当然,我也没法和他畅谈。


再往后,因为要依赖李泌,李适开始赞誉李泌如何不同于杨炎和卢杞,如何让身为皇帝的自己感觉特别舒服,……因与本文无关,略过不表。



既然在皇帝眼里,卢杞是一个对自己“言无不从”、从不争辩的人,那么,很显然,当卢杞提议将颜真卿送入“叛军”之时,皇帝肯定没有提出有力的反对意见。很简单的推理:如果皇帝提出过有力的反对,那么必然是卢杞与皇帝争辩,用更有力的坚持让皇帝屈服,才会有颜真卿被送入“叛军”这个最终结果;那么,卢杞也就不是一个对皇帝“言无不从”、“不能与朕往复”之人了。


事实上,当时朝堂之中,根本无人相信李希烈的反旗可以靠任何人的三寸之舌拔除,所以要颜真卿去淮西的旨意下来后,“朝廷失色”,群臣大惊。皇帝自己也不信,他把颜真卿送去淮西的同时,仍在部署战争;颜真卿自己也不信,走到半路,有河南尹郑叔则出面劝他不要去,去了不会有用,他认可郑的判断,只能无奈回答“君命可避乎?”,他毕生以忠君为天职,皇帝的命令,无论如何不能抗拒。


李适自述赶走杨炎的理由,其实也是他赶走颜真卿的原因。李适不满杨炎遇事有坚持、爱争论、气色粗傲、动辄发怒,颜真卿恰恰也是一个遇事有坚持、爱争论、气色粗傲、动辄发怒的人。


唐肃宗时代,因为玄宗还活着,他反对肃宗在祝文里署名“嗣皇帝”,又因为太庙被毁,要求肃宗效法古人“向东哭”,以致于“为宰相所忌”,给弄出去做了地方官。


唐代宗时代,皇帝回到长安旧宫,他又站出来,要求皇帝先去拜谒五陵九庙,然后才能回家,还对着宰相动了怒火,搞得大家都不开心;皇帝重用元载,让百官言事之前先把奏章送到元载那里,做一道过滤审查,他又站出来公开反对,责备皇帝只与“三数人”议事,朝中恐将再现李林甫、杨国忠这样的奸臣,天下人“钳口结舌”,国家很可能祸在不测。最后被元载“坐以诽谤”,给弄出去做了地方官。


加上被送往淮西,颜真卿在肃宗、代宗、德宗三朝,均被赶出过朝堂,且史书每次都将之归咎于宰相太坏。这种归咎,显然只是在替皇权粉饰。


此外,李适觉得和杨炎交流政事,有被当成“童子”的感觉,这与杨炎乃三朝老臣,有直接关系。很不幸的是,颜真卿比杨炎大了18岁,他是四朝老臣。自然,李适也不会喜欢与颜真卿议论政事。


图: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颜真卿大展地铁海报


在晚唐的诸多皇帝当中,德宗李适是颇擅权谋之人。他把颜真卿送入李希烈军中,除上述原因外,还有另一重隐秘的考量。


颜真卿本人数十年如一日以刚正立身立朝,颜氏家族又在安史之乱中满门英烈。公元783年的颜真卿,确如《旧唐书》所言,威望卓著、“四方所信”,是国家级的名士。这样的人物,被送入李希烈军中,杀或不杀,都是一个很大的麻烦。杀掉,将大损李希烈在士大夫中的声望;不杀,又相当于在和李唐的对决中输掉了气势。


李适送出颜真卿,是一箭双雕;李希烈收到颜真卿,是左右为难。


两害相权取其轻。李希烈的做法是控制颜真卿的人身自由(并非囚于斗室),尽力争取其为己所用。直到称帝,李希烈也未诛杀誓死不降的颜真卿。颜最后被杀,直接导火索是李希烈的兄弟李希倩被李适诛杀。被杀前,颜大骂李希烈“逆贼”。


两年后,公元786年,李希烈死了。颜真卿的遗体被运回长安,“德宗痛悼异常,废朝五日,谥曰文忠”,皇帝心痛到不行,朝廷停止办公五天。


颜真卿至死,都爱着德宗和他的李唐王朝;德宗及之后的皇帝们,更爱死了的他。


(完)


注:本文史料,全部引自《旧唐书.颜真卿传》《新唐书.颜真卿传》及《资治通鉴.唐纪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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