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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利奥兰纳斯的爱欲与政治|城与邦

2016-05-21 孙健 城与邦


 

科利奥兰纳斯的爱欲与政治文 | 孙健研究兴趣:近代早期政治哲学

比起《裘利斯凯撒》《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莎士比亚在1509年写成的罗马剧《科利奥兰纳斯》一直以来并不被人们重视。然而这部英雄因自身性格弱点而陨落的悲剧,处理了罗马城政体交替的重大主题。罗马新增了护民官,平民这股崛起的洪流要将罗马人从七座圣山引向周边的新世界。 
关于罗马的标志与想象



凯厄斯马歇斯出身名门,16岁就参与了驱逐塔昆的战斗,戎马生涯的数十次战役所向披靡,更因为在科利奥里单枪匹马的英勇表现赢得了科利奥兰纳斯的名称。因其战功彪炳,罗马贵族推举他做执政官。然而两名护民官出于恐惧与嫉妒,利用了马歇斯骄傲的天性,使他在答辩平民的过程中释放出厌恶鄙夷平民的情绪,最终被放逐出城。愤怒占据了他的灵魂,马歇斯投靠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对手,伏尔斯人的将军奥菲迪乌斯,两人率军杀回罗马,驻扎在城下。罗马城仿佛瘟疫降临,天神的诅咒似乎不可避免。昔日的主将考密涅斯、亲如父亲的贵族米尼涅斯屈膝劝和都被眼睛冒着红色火焰的马歇斯赶走,最终依靠母亲伏伦妮娅诉诸爱与荣誉,马歇斯坚硬的心才融出一条裂缝,罗马得救了,然而马歇斯的这条裂缝却让奥菲迪乌斯抓住机会,除掉了伟大的对手。
马歇斯的灵魂失序与罗马城的失序恰相对照,激情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房。大幕拉起的时候,罗马城的平民因为谷价高涨爆发了骚动,马歇斯第一次出场就冲着平民发表了长篇的叱责,将之形容为 “疥藓”“恶狗”,还要把几千个奴才杀死了堆成一座高高的尸山。喷薄而出的战斗性语句让人仿佛置身战场,而不是市民广场,他区分不清政治领域和军事领域。与之相反,布鲁图斯和安东尼在处理平民骚乱的时候要老练的多,他们将议会内的 狡猾口才带到市场去安抚平民。马歇斯的语言是行动性的身体语言,而非政治家语言,罗马英雄在面对自己政治语言的无力时,求助外部行动往往能缓解这种紧张,一使者来报,伏尔斯人起兵了,马歇斯说“我很高兴,我们可以有机会发泄发泄剩余下来的腐朽的精力了“。



身体这个词在这部剧中出现的频率奇高。温和幽默的贵族米尼涅斯就以一个身体的比喻来平抚民众骚乱。贵族就像是收纳赖以生存的食物的仓库和工厂,看似占据了身体的中央无所事事,不知分担劳苦,实际上却是把营养从血管输送到人身的五官百窍,让平民,这些聒噪的舌头,骄傲的头,粗壮的胳膊能够各司其职。他的回答安抚了领头平民,因为他们对于身体有着最强烈的爱好,最切身的感受­­­­­——平民爱好身体,而非军事美德。由平民组成的士兵在科利奥里城的战斗中被马歇斯无情嘲讽“见了比自己更不中用的家伙,也会逃得像耗子见了猫似的“。除了爱好保存自己的身体,平民们还喜欢欣赏战斗英雄受伤的身体。马歇斯在竞选执政官过程中激怒平民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不愿遵守旧风俗,穿上粗麻布衣服,将身上的疤痕展示给平民。将军的身体作为视觉符号,在平民的观念中占据极高的价值,而马歇斯将身体视为私人所有,而非展现给政治群众的公共语言,他的身体只能是继承自坚韧的母亲,又要给自己的儿子作为模型。

罗马历史上平民曾经大规模从城邦出走


米尼涅斯的比喻是讲给平民听的故事,实际上他知道,罗马不是一个协调生长的身体,而是撕裂之城。灵魂和身体撕裂了,穷人统辖的身体想要支配灵魂,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横行的身体涌出罗马城,去别的城邦寻找粮食与财富。马歇斯甚至可能认为罗马根本不是一个身体,而是两个互相作战的身体。他是典型的罗马战士,缺乏哲学家的思维,脑中没有理性统辖身体的概念。他将身体视若无物,在勇气的光环下,身体的完整一文不值。他是金发野兽,是龙,是战神,唯独不像一个肉体凡胎。马歇斯是罗马建城者的直接后裔,这群强盗是征服者的种族,为了战争组织起来,兴起国家,“主人要契约何用?”正如尼采所说,马歇斯这类人“不需要任何理性,不需要任何顾忌,借口,他们的到来如同闪电一般,太过可怕,突然。”战争和胜利是滋补战神的粮食,马歇斯将征服,凌辱,冒险甚至痛苦都当作了身体的需求。凛冽的阿尔巴山区,冬日里的漫游。马歇斯的野兽本性让他怀念荒漠家园,他必须在自己身上创造出“冒险和刑房”,创造出“动荡不安且危机四伏的荒野”。当他被平民放逐到荒野,他的动物性彻底释放出来,这条龙起飞了。亚里士多德的经典判断在他身上显现,城邦之外,非神即兽。只是马歇斯身上缺乏了狐狸的狡猾,不善于和平民周旋,可以想见,如果这头金发野兽具有狐狸的品性,是很容易在罗马城重建王的统治。马基雅维利的政治需要“被选官员精明的遵从和煽情的表演,它最终会成为一种制度的政治,依赖的是制度而不是美德。“这样的统治者在很多方面会减少罗马人的政治义务,统治关系和奴役服从联系在一起,”奥古斯都式和平“显然不是马歇斯的追求。

奥古斯都式和平指长时期的和平



兽性之外,马歇斯的神性也暴露无余,“他的天性太高贵了,不适宜于这个世界“,不管是他的主将、母亲还是奥菲迪乌斯,甚至是多头的平民都把他当作战神一样的人物。英雄的完满性将其属人性压抑到一个角落。除了不懂得政治生活,他还将家庭范围内的爱欲带到战场。这部剧中妻子维吉妮娅戏份很少,剧场内的观众只能看到她一次次泪流满面,夫妻间的温存仅出现在婆媳两人劝马歇斯收兵的那一幕。相反,他对于战友考密涅斯、拉歇斯和敌人奥菲迪乌斯的男性之爱占据了大量篇幅。科利奥里的战斗结束后,马歇斯要用”求婚时候一样坚强的胳膊和让花烛送我们进入洞房的时候那样喜悦的心“拥抱考密涅斯。他与奥菲迪乌斯的爱恨情仇更是精彩,两个“誓同生死的朋友,胸膛里好像只有一颗心。”奥菲迪乌斯在迎接马歇斯投诚的时候,要用胳臂围住他的身体,告诉他“我曾经热恋着我的妻子,为他发过无数挚情的叹息,可是我现在看见了你,你高贵的英雄!我的狂喜的心,比我第一次看见我的恋人成为我的新妇,跨越我的门槛的时候还要跳跃的厉害。”他每天晚上都要做着和马歇斯交战的梦,在梦中,他们“一起倒在地上,争着解开彼此盔上的扣子,拳击着彼此的咽喉,等到梦醒以后,已经无缘无故地累得半死了”。仆人后来也闲扯,奥菲迪乌斯将马歇斯情人似的敬奉,两人握着手。可以想象,全世界的观众在观看这段表演肯定都会会心一笑。男性间的爱欲弥漫了整个剧场。这两位战士将各自城邦的青年训练营里习得的友爱、竞争、好勇斗狠从战场带到了私人生活领域。马歇斯似乎带有“性愤怒”的症候,丝毫不留恋床笫的温馨,而喜爱战争这个“强奸妇女的狂徒”。

表现同性情谊的剧照


对女性气质的贬抑贯穿了前一大半段剧本,过强的男子气是马歇斯性格悲剧的重要原因。母亲伏伦妮娅就是一位有着极强男子气的罗马女人,她希望生出十二个儿子让十一个为国家光荣战死,宁愿马歇斯“外出争取光荣,不愿他贪恋着闺房中的儿女私情。”欣喜于孙儿“宁愿看刀剑听鼓声,不愿见教书先生的面”。与她鲜明对比的是马歇斯的妻子维吉妮娅,她整天担心丈夫受伤,战死,不愿迈出闺房一步,“他额角上的血!朱庇特啊!不要让他流血!”听说马歇斯负伤从科利奥里凯旋回城,伏伦妮娅“感谢天神”。母亲独自一人将马歇斯抚养成人,他的战功多半是为了“让母亲高兴”,在母亲的教育方式下,马歇斯血气(战士的激情)过剩,缺乏爱欲(情人的激情),愤怒支配着他,他“缺乏天神应有的慈悲”。他在拒绝米尼涅斯的时候说“我不知道什么妻子、母亲、儿女”。直到最后母亲伏伦妮娅率马歇斯的妻子儿子前来斡旋的时候,莎士比亚对女性气质的贬抑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倔强坚强的伏伦妮娅跪在马歇斯面前,用泪水乞求罗马的安全。放在以往,伏伦妮娅是绝不会用自己生命来威胁马歇斯做出抉择的,“除非先从你身生母亲的身上践踏过去”,这明显是女性气质面对危机的反应。母亲的气质变化促使马歇斯做出思考,这个曾经“就像是自己的创造者,不知道还有什么亲族”的战争机器,终于成了“服从本能的呆鹅”,因为他不能否认自己是一个女人所生,自身的完满性受到了生育机制的挑战。爱欲取代了血气,伦常关系取代了自然秉性,女性气质战胜了男性气质,他最终意识到,践踏城邦就是践踏自己母亲。罗马得救了,罗马人召集部族,赞美神明,燃起庆祝的火炬,为罗马的救主——伏伦妮娅等几位女性建立了纪念碑。



罗马解围后,奥菲迪乌斯不再念及旧情,他在议会弹劾马歇斯,斥之为叛徒,鼓动党羽越过“合法的审判手续”,将马歇斯刺杀。英雄的陨殁立即激起奥菲迪乌斯的悔恨之情,仿佛他自己完美的雕像被不虔敬的人亵渎。鼓手敲出沉痛的节奏,送葬军士的钢矛倒拖在地。奥菲迪乌斯抬着马歇斯的尸体,送给他一个光荣的葬礼。
马歇斯的爱欲获得让人想到亨利五世的爱欲丧失。哈尔王子与福斯塔夫的关系就像亚西比德与苏格拉底的关系,被彼此的智慧或美貌所吸引。福斯塔夫是这样一个人物,粗野淫秽,却处处体现自然的面貌,如果没有福斯塔夫,哈尔王子会变得冷酷阴鸷,就像弟弟约翰王子一样,禁欲寡欢(性冷淡脸)。相反,爱喝酒胡闹的哈尔王子粗野而又热烈,像五月天一样精神抖擞。然而继承了王位的哈尔王子成为亨利五世,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政治人。疏远了福斯塔夫,也就是疏远了爱欲。原本两人分别有自己的性生活,但他们更喜欢彼此的陪伴胜过床伴。好色的福斯塔夫早就带领哈尔领略过市井的性爱,妓女的床和法国公主的床有何区别?均不及两人之间的爱欲。完全的政治人(神)亨利五世,由于放逐了爱欲,在面对法国公主的时候局促不安,缺乏教养,一方面志得意满,一方面窘迫无助。新的政治爱情与原先的自然爱欲不是一码事,亨利五世难以适应。他原本拥有“古典时代的最后一人”安东尼的爱欲精神,却由于权力、责任、国家的原因变成了非爱欲的屋大维。(参见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
莎剧里另一个爱欲获得的例子是李尔王。他与小女儿考迪莉娅和解重逢的过程就是智慧与爱欲的获得过程,伴随着权利的丧失。“我们两人就像笼中鸟一般歌唱;当你求我为你祝福时,我要跪下来求你饶恕;我们就这样生活着,祈祷、唱歌、说些古老的故事,嘲笑那些像金翅蝴蝶般的廷臣,听听那些可怜的人们讲些宫廷里的消息……”
伊恩 麦凯恩版的李尔王



马歇斯的死亡不能被看作一个刺杀事件,他明确知道,自己会被杀死。就像凯撒三月十五号之前收到了巫师的警告和天象的预警,凯撒也是知道自己将要死亡的。马歇斯不可能意识不到,自己将唾手可得的罗马放生,会在伏尔斯人的议会里带来多么大的敌意。马歇斯的死完成了向罗马共和国的献祭,罗马的共和在驱逐塔昆的时刻并未完成,而是在科利奥兰纳斯“自杀”的时刻才一锤定音。马歇斯竞选执政官的年代,平民势力崛起,护民官制度初创,贵族统治正在加速衰落。马歇斯仍然生活在对坚守贵族统治的幻想中,他没能认清形势。直到母亲用爱意的语言求情,让他意识到,对城邦的爱就是对城邦所要保存的人的爱。普遍的爱的统治,而不是武力的统治,将会主导罗马城。后期罗马的征服也没有离开这个主题。虽然他的“自杀”已经染上布满性格弱点的悲剧色彩,使得他不可能像机智的凯撒那样成为一个“政治神”,却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罗马将在英勇正直的拉歇斯、刚毅仁慈的考密涅斯、幽默而充满政治智慧的米尼涅斯们手上走向光荣。一种新的德性——政治智慧,议会里的雄辩,将取代竞技场与战场里的勇猛,成为主宰罗马的新力量。“尽管人群中冒出了一位拳击好手,或者五项全能、摔跤高手……城邦却不可能因此而变得更有秩序”,“判断力量高于神圣的智慧,是不对的。”(赛诺芬尼)
伴随着爱欲的获得,科利奥兰纳斯之为科利奥兰纳斯的勇气丧失了,他永远无法成为一个政治神。就让政治的归政治,爱欲的归爱欲。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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