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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滴滴到隔离门,你需要社会学的想象力

潮思 新潮沉思录 2018-11-14

文 | 飞剑客



近期文章导读:

 中国的铁路系统到底有什么问题?

 漫谈日本投降的前前后后

 站直啰别趴下,事情正在起变化


在之前的“2008—2018,我们这十年”里收获了很多有价值的留言,并精选整理成“中国青年十年思想进化史”,复盘我们的成长史,坦率地说,留言本身并不能代表网上的中国青年,但起码是一种值得关注的声音倾向。



这十年我们没有停留的理由,将来亦复如是,但我们希望和彼时迷惘的自己立下一个契约,以回溯从历史到自身的逻辑,为时光注入生命,尝试做到鲁迅先生所说的“立此存照”,当然,这需要沉思录和读者们一同努力和相互见证。


作为伪社科爱好者,我认为必须写篇文章来回应读者们的留言的,因为每条留言都是时代的标本,我们从历史回溯自身,再从自身照见当下,这恰恰一种心智的运用,每个人流淌、沉浮、回溯在自己的生活历程中,而生活历程又编排在某个历史的序列中。这让个人的烦恼和迷茫也变得如此重要,它使得我们不断在大他者的言语中反思和认清,从而在秩序中锚定自己的位置。


经常阅读沉思录的同学也难免会发现,一个个公共议题牵连到很多高逼格社会理论词汇,诸如“后现代”、“景观社会”、“晚期资本主义”,问题在于,这些概念紧追历史进程,与我们私人生活、个人奋斗构成什么样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些概念有助于提升我们对于世界认知,还是笼罩在个人烦恼中显得更加无力?


或许,在一个早已琐碎化的世界图景中,在一个以信息消费驱动为中心的时代,稳固的个人生活早已被冲击得土崩瓦解,变成高速流动的沙粒,每个人顾着自己流动,我们很少回去追问我们是怎么来的,如何被摆布、被塑造;


任何公共事件从身边流过,都好似与我有关,又仿佛稍纵即逝,遗忘的速度像抽水马桶般顷刻冲出我们眼前的世界,也便心安理得起来。



当大潮汹涌而来,溺水与滩涂上的人们伸手向社会学科呼喊求救时,却看到社会学科向着所谓“科学”百般殷勤,点头哈腰,专家们抱紧着“宏大理论”的抽象符号的大腿,既能安稳,又能玩赏学院体系下上帝视角般清高的想象。


那么这些知识对于我们常人的意义是什么?


我不是说社会学科已经沦为无用。实际上,社会学科面临的这些问题早在五十年前,在米尔斯所著的《社会学的想象力》的开头就以流畅的语言轮流吊打过。


在米尔斯看来,“他的学者同行们既“谨小慎微”,又格局狭隘:他们要么沉迷于概念发明的文字游戏;要么陷入支离破碎的所谓“社会问题”,纠结于对零零散散的“因果关系”的统计检验……”,简直费拉不堪。


另外,早在韦伯时代的学术,就已经失去对人生指导的意义,学者也不过是知识机器里的一个螺丝钉。直到当下,我们看到单向度的“大数据”崇拜,米尔斯所抨击的局面并没有获得多少改变,“科层气质”越发渗透进了社会学科,为单一的语汇、方法所控制,“使得人们确信,对于人类和社会,我们还知之甚少”。


(顺便提一句,米尔斯的写作屡次让人产生一种时空错乱感,我们能从他的《白领:美国的中产阶层》中看到如今中国近年媒体上兴起的“被中产阶级”,实则是某种为脑力劳动者量身定制的身份焦虑;从《权力精英》里,看到凯恩斯主义下富豪、军界与官僚三位一体的支配体系……)


在米尔斯看来,我们终日惶惶,又丧,须知我们不过是各方面因素促成的结果,因此,我们每个人都急需一种将具体情境的个人烦恼和社会结构之间建立节点,在杂乱无章的日常和宏观的历史进程之间进行来回穿梭的能力



是为社会科学的想象力。


个人从来不是生活在真空之中,社会科学的想象力要求我们挣脱个人情境的及时性,将事情置身于一个广阔的背景之中,在这个过程中重新组织我们对于世界早已碎片化的好奇心。这个教益往往会是痛苦的一课,但又常常令人回味无穷。在此之前,我们先要组织运用想象力的切入点:


私人的陷阱:人们通常不从历史变迁和制度矛盾的角度出发,来界定自己所经历的困扰。一方面,我们囿于自己生活的私人圈子,眼界受制于工作和家庭、消费场所的三点一线;我们赖以维持一下生活样子的意识形态,使人们习惯于从个人角度看问题,而忽视社会结构的问题,才有了“贫穷是个人不努力的结果”种种神论,这种新自由主义的观念弥漫在都市的年轻人周围,这固然让他们对伸张个人权益和个人奋斗耳熟能详,却难以意识到这些思想是和全球化配置的,恰恰与当下的压迫体制形成共谋关系。所以首要的任务是摆脱私人的及时性。



成为议题:过剩时代,我们需要的不仅是信息,而信息往往主宰了我们注意力,堆积程度远远大于我们的吸收能力。我们需要的是议题,或者成为议题。议题是蔓延的困扰,它从自身情境和惯习出发,是各种困境的交织,牵扯到制度安排的某种危机——也就马克思主义者所说的“矛盾”。


惯习或以小见大:吉登斯曾经用“喝咖啡”这个行为来说明这种想象力:在西方,喝咖啡不过是一种小资日常仪式,但其实是卷入了遍及这个星球最复杂的社会与经济关系中——它将地球上最富裕的国家与最贫穷的国家的人们联系在一起。从十八世纪以来,咖啡在逐渐成为宗主国最大众的消费品的过程里,也融入了广大殖民地的血和泪(在全球化的视野里,你可以置换成连夜排队购买的的iPhone x和第三世界的血汗工厂的工人,也没有任何问题)。



同样,一项新的技术的运作和推广脱离不了整体的社会语境。它既是当前社会发展与生产关系的产物,在使用与互动中重塑了社会交往和日常生活。


(这也有助于我们祛魅技术神话尤其是技术中立论。)


当你掏出手机打手游,看见在公共场合随处可见戳戳戳的人时,你可能不会想到以农药为代表的手游,以抖音为代表的短视频,不仅是休闲娱乐和社交的入口,生活方式的转变代表了数字资本主义对日常生活的全面殖民,劳动与消费的界限已被消解,人们诸多的休闲时间俨然汇成了庞大现金流产业。


追问:无论是智识卓越的马克思,明快的涂尔干,还是沉郁的韦伯,无论他们考察的社会问题是多么宽广还是局促,他们都在试图不懈追问这些问题:在这个特定的社会作为整体的结构是什么?社会赖以变迁的机制是什么?我们在结构变迁中扮演什么角色?这种变迁如何影响我们心理体验?在这个社会中谁在压迫谁?谁割谁的韭菜?我们是怎样被选择、被塑造,又怎么变得敏感或者迟钝?



历史的运用:这里的历史指得是“成为当下的历史”,它总是朝向当下,它的转折重塑现有社会结构,它的每条极小血管疏导我们的成长环境,进而塑造了我们每个人,余波激荡着我们。历史就在这里,成为当下,而不是克罗齐那种“一切历史即是当下史”的唯心主义论断,虽然这种论断在当下颇为流行。


如之前所举得例子,我们谈到农药,谈到抖音快手,谈到最近的滴滴血案,再到这次朋友圈的恐慌和声讨,实际上都不能脱离80年代深刻的历史转型(而80年代的转型则是冷战时军工体系发展促成的),包括新自由主义的上台,催促西方进入后工业和金融统治的晚期资本主义文明,文化上的后现代转型以及地缘政治秩序的去中心化,以便形成跨疆域的网络传播……


详细可见连接:我们都是互联网巨头的数字劳工


而到今天我们见证了互联网变成资本积累最重要的链条,见证了日益强大的垄断平台崛起,平台把社交、内容和体验变成商品,把用户变成生产平台数据的劳工,再通过即时定位用户的出行和闲暇,把黑车合法化,再招募廉价的客服人员,以至于促成凶案,一切都为了资本增值的逻辑服务的,即使连续发生多起人员伤亡,只要不影响利润或被政府管制,花季生命的玉殒不过是影响上市交易的微不足道的点数,而城市居民尤其是女性,依然时而生活在恐慌之中。



前景:当我们开始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想象力的时候,就是有能力从微观(人生)到宏观(社会)的自如切换,从一个议题环扣另一个议题,并找到其中交织的节点,走入米尔斯的“前景”中:


比如飞剑客是个大学生,在养鸡场一般的大学无所事事,不学无术,将来是要作为的社畜产业后备军,目睹这些年的佛系和丧文化在青年人中流行下来,除了青年人对于现状的解嘲,生活也暂时找不到方向和意义……我们可能会发现,早在十多年年前,也就是1999年前后,大规模下岗潮,迎来的是大学扩招,为十年之后进入校园的年轻人,加剧了无产化,也改变了教育的导向;当扩招的继续深入,知识贬值的速度超过了深造,刚毕业出来的大学生要么通过考研,用贬值的风险来兑换暂时不用进入市场游戏规则的安宁,要么成为了单位或公司里被剥削最严重的人群,成为一茬茬剩余价值,这样宏观的事实叫人如何不丧呢?


(插一句:也正是因为知识阶层的无产化,使得部分青年看上了毛选,从而迅速抛弃了过去市民阶级积累的公知话语,继而变成了沉思录的读者。这就是开头我在之前众多留言中看到的思想转型折射的社会变迁。)


也正是从下岗到扩招,加快了我国产业结构的调整,那个时代赶上中国资本在国际上的大扩张,为当时的青壮年提供大量的中层岗位,诞生一批被媒体称为“中产阶级”的群体(“韭菜供应基地”),他们从自然状态走出到自利形成了小市民阶级的话语,也就是媒体说的“中产焦虑”,他们拼着命钻学区房,儿女教育问题总是他们神经症高发的原因,建起苏州那道铁隔离门是他们的阶级本能。



我们会发现,当今媒介的议题,你在朋友圈知乎看到怨声载道,总是围绕着这以上两个群体(学生和小市民阶级)设置的,而人数主流的农民工群体就因为没有消费能力而被扫除了主流话语,这种铁隔离门的隔阂早就被媒介种下了,所以之前有一篇“滴滴引发的阶级战争”流传甚广。平台资本的贪婪,城市女性(或者说学生市民)的治安焦虑,以及凶手作为几千万留守儿童的缩影,使得滴滴事件本身成为各种困境的枢纽,这也是社会学想象力的所要绘制的。


我们会发现,滴滴和女权、生育困扰也是环环相扣。它们构成了微妙的节点。


某些大奸似忠的专家言论激起年轻人情绪的强烈反弹,不是年轻人不想生育,而是工资水平低,养孩子也抗不起通胀,导致人们用卵投票;而当长期的人口红利消退殆尽,年轻的女权话语的兴起又迎头撞上宏观上就业率的下降,以及提高中产生育率的要求,而女权的污名化伴随着号召妇女回归家庭的声音越放越大……


鼓励提高生育率的要求,本质上是鼓励人口与长期资本积累一致,也就是放开韭菜供应基地,与此同时,由于当下韭菜供应少了,互联网企业也触顶,像滴滴这样为了保持业务支撑估值的上涨,便大力开辟了顺风车这种新业务,更多吸纳了黑车和低门槛司机,于是造成更多女性被残害的悲剧。


最后扯到割韭菜。割韭菜不仅是经济形势而致,更是资本密集的城市生活下的人的一种常态的生存困境,也就是说,城市作为一种生产生活空间的工厂,存在着剥削和资本积累,而主导他们这种剥削的则是地产商和金融资本家,他们通过借贷与白条、占有与租赁、P2P与消费主义,种种,完成常态化的收割和生活操控。因此我们必须理解城市资本积累的逻辑与经济形势,以及和我们日常生活的困扰构成什么样的关系。关于割韭菜原理之后会写专门的文章继续阐发。



当我们置于这种前景中,我们看到了如今公共领域的纷纷扰扰,无数人的烦恼和情绪交织在了一起,阶级和性别议题相生相伴,作为历史的城乡二元、下岗与扩招、房价、教育区隔在同一个市场化进程里,滴滴凶案、传销、丧文化、生育难是资本主义一个结构性的议题,关键在于,我们要理解我们的困扰都不是私人事务,而社会结构和个人、各种议题之间互相存在节点,试着去找到那些节点,同时把他人的困扰当成自己的事情关心,继而汇聚在推动社会进步的那股力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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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剑客    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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