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光焰：但愿千帆过尽，唯方言不死 | 武汉回族女作家告诉你何为真正的武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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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本馆发表 魏光焰：街道 | 武汉回族女作家笔下的宰牛回民（附朗读） 一文后，引起读者对武汉回族同胞的关切。疫情期间，他们过得还好吗？为此，本馆与该文作者、武汉回族女作家魏光焰取得联络，送去读者问候，并约组到一篇专稿。这是继方方之后又一位土生土长的武汉女作家，对这座城市人文精神的理解，如此率性而诚实。距离4月8日零时武汉解除封城的时刻，已入倒计时，我们以倾听的方式一起守候。 

但愿千帆过尽，

唯方言不死 

文 | 魏光焰

武汉一直被界定为一个英雄的城市。实际上并没有哪个市民拿着一把鸡毛当令箭的，这里的人也是最不喜欢接受吹捧，最不善于阿谀奉承的。很久以前，就有武汉人发现了一个问题。并且也不怕把这个问题炫示出来晒晒。个斑马的！武汉是个么英雄城市，有滴尕把脸不赏脸倒是真的。说你鸟你还不服周，呛个苕，大好江山都不晓得自己去坐。不信随便到哪个会议室里听哈子，只要是正处副厅以上的干部开会，有没有一个是武汉口音。坐倒不做声，荷包里掏出来都是黄鹤楼的烟，一点都不像是卧底。个斑马一开口发言，全部都是外地来的。

就这么一个大意失荆州的小段子，讲出来快乐得不行，别人还没笑，忙不迭的先把自己逗笑了。哪里有什么痛失，自我飘扬唯有那个“大意”，活像捡了一个大喜饼。这就是武汉人。心里想的是别个呛苕，口里却说自己呛苕，蛮谦虚。这谦虚源自于一种定力，为了某种内心的稳重，宁可凤凰不攀梧桐树，表面上满不吝，骨子里多的是坚持。他们是何其热爱自己的方言，带着强烈的孤芳自赏。当他们需要由表及里去判断一个人一件事时，根本不用啰里啰嗦一套理论，只要方言做道具就行了。我曾认真研究过，各地的方言确实是当地人性格的养母，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有的柔糯如诗，有的轻如歌吟。有的流畅欢快有余而沉思默想不足，有的豪爽仗义其表而滑稽顺溜其里。有的讷于言表，理不屈而词已穷。有的则调动满舌头的生鲜好词排山倒海的贫。唯有武汉方言，每个字都有棱有角自成一体，一个字都不能在舌头上打滚。然不成，此地真有中国最稀缺的品质——外方内也方？不知道方方的笔名是不是刻意。如果说，山东高密的憨厚而不失机巧养育了莫言，蒙古高原宽广的襟抱和穆斯林执拗的清洁精神养出了张承志，上海人的细腻琐碎静逸优雅孕育了王安忆——方方，当然是武汉这一方水土养出来的特别风景。她的眼里没有官阶，虽裙钗须眉不及。

说武汉是英雄的城市，恐怕还不止于民主路首义路彭刘杨路阅马场起义门这些革命遗址比比皆是。也不只因孙权起了个“因武而昌”的地名。恐怕还要追溯到公元前的春秋五霸之一楚庄王，这位爷，才是楚人不服周的真正男一号。不服周，说的是春秋末周天子尚存表象王权之时，对楚国歧视到家，当时的楚国已经收服长江中下游大片蛮越小国，无论政治经济音乐文化都堪称强悍，周天子偏视而不见，封谁的侯都不封楚，因为贵族血统都在黄河以北郑宋齐晋那边。有没有实力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有证，揣着丹书铁券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也得叫效忠。楚国人可就发了毛，饮马黄河问鼎中原观兵百万，咱们武力讨封可以不？结果被周大臣王孙满喷了个一头雾水，满满的正能量教训了一通发还。说这大鼎如何如何尊贵如何需要行善积德完全不是你可以问津的，级别差得太远了。楚人打道回府，越想越气。个斑马的。明明是我在搞振兴你在搞腐败，我励精图治你行政不作为，现在还搞成了只有你是为人民服务。你才有资格收天下之铁，让天下的人都把破铜烂铁贡献给你铸造了这些大铜鼎。岂非天大的笑话！鼎是做什么用的，鼎是用来煮人的，是王法的象征，哪个龟儿子不听话就把他丢进去煮。你们定了个十恶不赦的规矩，头一条不能赦免就是犯上，那些车裂凌迟汤镬火柱的酷刑亏得是怎么想出来的，动不动就株连九族杀鸡儆猴哪一条筋是为的老百姓了，人家把做饭的锅都献给你做鼎去，老百姓傻呀！闷头一想老百姓可不就是这么傻忠？其实楚国地处偏远早就在家里封了许多王了，这一回更不含糊。不就是大家都想逐鹿中原充王去？去他妈的公侯伯子男老子还不要了！没有最高，只有更高。王不封我，吾自封耳！就这么定了。从此趋之若鹜，楚庄王就此开创了各诸侯纷纷自立为王的先河。

武力讨封的历史一去不犯返。令人惊讶的是，宁折不弯刚正不阿的臭脾气却原封不动地遗传了下来。甚至有人还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真就是司马迁算准了中国未来的千古预言。不管后来怎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秦始皇缔造的封建帝制一直传到八旗子弟，最终还不是在武昌起义辛亥革命的炮声中化为乌有？呵呵，过奖！武汉人可不敢这么高看自己。武汉人很清醒，很有自知之明。兴亡是你们的事，谁当王也是你们的事，赞美是你们的事。请不要给我花环，不要给我掌声，我还是我，小小的我。祖先称霸也不关我荣辱，我总是只想过我的安生日子，冬天的腊梅花，夏天的石榴花。过路的看风景，住家的卖清茶。既然要当官已经完全不是那个事，要换一副面孔，川剧变脸太要技术了，那就算了。划不来，让给你们。我们不稀罕，虽说到不了嘴的葡萄很可能是甜的。甜美有味的事情还有很多，悠然摇着蒲扇，咪咕一点小酒，说几句俏皮话开怀大笑。武汉人特别喜欢斗散方，闹眼子，图嘴巴快活，带点嬉皮士，有直话一般不直说，而是绕着说，含着说，反着说，怎么搞笑怎么说，注入武汉方言自带的幽默风趣，挖苦讥讽，调侃暗喻，净是些二五眼子的话，随时揭穿虚伪和假象。不是逼急了轻易不会拍案而起。好一个人贵直，文贵曲！武汉方言把这份幽默机智叫着“背锄头进庙门——挖神”。挖神这个“汉语”词几乎找不到替代，除了武汉人自己心领神会。为了这张不受钳制不受夹磨的嘴巴快活一点，他们是宁可放弃许多现实的好处，这种风俗养出的人，没什么大志，更没什么心机。再怎么聪明能干的武汉人，不管上头还有多少级别多高的梯子，他至多勉强把一个车间主任或者科长干到底。

补充一句，我说的这个是我小时候的武汉。是《汉阳门花园》里唱的那个安静闲适的武汉，是那个江汉关钟声一响武汉三镇全听见的白云黄鹤之乡，而不是今天这块光封城之前逃出去的就有五百万之众的大经济开发区。人口暴增如此厉害之后，城市其实也就失去了她的个性。城市的变迁太大了，老派的东西越来越少。人也都学乖了，变滑了，估计现在混上处级厅级以上的武汉人不止一个加强连。但不管他混再高，只要开口是地道的武汉话，而不是憋着夹生半吊子洋泾浜的普通话，我们就敢打包票他是一个好人。因为这方言里的语汇里有一种灵魂，就是要你去掉贪婪虚伪，做个自然本真好人。它还饱含一种特级清醒剂，随时告诉你原本几斤几两。这是我眼见为实的，我的熟人里就很有几个做高官的，他们那一口佻脱的武汉话从未走样过，非常亲切。只是出于脚都能懂的原因，他们无法做到内方外也方。但他们内心始终方着，他们的为人我十分的敬佩。

说到这里，网上的喷子们该要喷我了。方言养了你就是好的，你就儿不嫌母丑，敝帚也自珍，只要讲武汉话都是好的，你做梦呢吧。喷得好。坚决接受，还要深入探讨，下一篇我就要专题分析“儿不嫌母丑”这个自洽的逻辑要得要不得。但是今天这个地方，主要讲方言的功能，嫌不嫌方言丑，并不会祸国殃民。所以请容我私爱片刻，权且做几天革命浪漫主义的秋梦，假设说武汉话的人就是好的。因为，当许多人都说外圆内方其实是需要大智慧的，硬碰硬也算弱智的一种时，我却更愿意为那些不穿铠甲不戴面具冲锋陷阵因而屡屡受伤受挫甚至屡屡败下阵来的真心英雄，一掬浩叹顶礼之泪。如果我们还能正视“外圆内方”这个迫不得已的毒瘤，早已经遍布到中国体制的五腑六脏，致使我们想要寻找一个如海瑞一样不怕死的方正之士，那才是真正做秋梦的话，我至少还能退而求其次，找到方言这个养儿育女的梦乡。可以说，无论艾芬医生“老子到处说”蕴含的能量，还是方方所有的作品对历史文化的贡献，都是武汉方言的产物。而艾芬和方方这些敢于担当可爱到哭的武汉嫂子，她们并不是我的骄傲，也不是武汉人的骄傲，而是中国的骄傲。

当世上所有的城市都忙着往一个模子里去构建打造，我们到哪里去寻找最初的依偎？只有方言。但愿千帆过尽，唯有方言不死。

2020年3月27日

宗仰百籁

END

融裔晓声

注

本文系作者疫情期间所写系列随笔的节选，授权本馆独家发表，如有媒体转载需经作者及本馆授权。

作 者

简 介

 

魏光焰，女，回族，1960年出生于湖北武汉。1982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后供职于武汉某高校。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90年代以来先后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民族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等作品，达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大邂逅》《轻魂》《遥远的假日》，散文集《憾事悠悠》，小说集《大雪流萤》等。曾获湖北省楚天文艺一等奖、湖北省少数民族优秀作品奖。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届高研班学员。

图片来源 | 网络     本期编辑 | 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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