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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燕君 2018-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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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

邵燕君

本刊特推出“网络文学研究专辑”

特邀邵燕君老师主持


近来,中国网络文学的海外走红极大提振了网文界的自信,另一方面,也提供了一个反身自认的机会。借由“他者”的目光,我们才能更加准确地认清自己的核心属性,找准文化定位。也就是说,我们需要从全球媒介革命的视野,来考察中国网络文学的“走出去”,更要在这一视野上,考察中国网络文学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在中国网络文学发展进程中,“女性向”最具革命性。当年,伍尔夫说,女人写作需要一间“自己的房间”。并且,还要“五百镑年金的支票簿”。其实,有房子有钱仍旧是不够的,还需要一个屏蔽了“男评委”的“自己的空间”。至少对中国女性来说,这样一个“女性向”空间是进入网络时代才得到的。在这个“异托邦”里,女人们从满足自己羞耻的欲望开始,突破着性别的藩篱,逐渐发展出一种“网络女性主义”——它和1980年代从西方引入的女性主义属不同脉络,是土生土长的,不精英,却相当激进。这是一场静悄悄发生的性别革命,在幻象空间的深处,YY恣意生长。然而,一旦女人们从潜意识里站了起来,又有谁,用什么手段,能把她们重新推下去?

                           ——邵燕君

网络文学研究专辑目录:

 

1、邵燕君:《从乌托邦到异托邦——网络文学“爽文学观”对精英文学观的“他者化”》

2、吉云飞:《网络时代 何为文学?》

3、薛静:《穿越重生小说中的现代价值》

4、陈子丰:《女频网文阅读与读者的女性主体建构》

5、王玉玊:《论‘女性向’修仙网络小说中的爱情》

6:、高寒凝:《‘女性向’网络文学与‘网络独生女一代’——以祈祷君<木兰无长兄>为例》

7:、肖映萱:《‘女性向’性别实验:以耽美为例》

8、《美国网络小说‘翻译组’与中国网络文学‘走出去’——专访Wuxiaworld创始人任我行》

9、吉云飞:《‘征服北美,走向世界’:老外为什么爱看中国网络小说?》

大时代呼唤真的批评家

文艺批评

邵燕君


从乌托邦到异托邦

——网络文学“爽文学观”对精英文学观的“他者化”(上)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鲁迅《呐喊·自序》1922年

“或许很多所谓的批评家对YY往往不屑一顾,可又如何呢?食色,性也,名利,欲也。赚不了钱,难道连YY一下‘等咱赚了钱,买两辆宝马,开一辆撞一辆’的权力都没了?这年头现实太过沉重,在小说里短暂梦一场、小憩一下,梦醒后再该上班的上班,该卖菜的卖菜去,只要不走火入魔在现实中梦游,又关卿底事?”

——dryorange《YY无罪 做梦有理》[i]2008年 


要讨论网络文学的价值,便绕不过对其YY[ii]属性的评价。YY是包括中国网络类型小说在内的大众通俗文艺的核心快感机制和创作方法(因此,网络小说也在很多时候被称为“YY小说”),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爽文学观”更是与五四以来以现实主义文学为主导的精英文学观形成巨大分野。


如果说现实主义小说是想让人“睁了眼看”,YY小说则是让人“睁着眼睡”——它不是要帮助人们认识世界继而改造世界,而是在承认世界不可改造的前提下,帮助人们应付世界,或者逃向虚拟空间去建构一个新世界。——这当然是犬儒的,因而饱受传统批评家的诟病。


然而,在20世纪各种乌托邦实践遭到普遍失败,“另类选择”难以提出的今天,以惯性的精英立场批判大众文艺犬儒,其实意思不大。笔者想探讨的是,这被视为“精神鸦片”的YY本身到底有什么功能?这些功能有没有“天然合法性”?有没有“积极建设性”?它所通向的“美丽新世界”是否只能“娱乐至死”,是否可能是另一种“异托邦”式的“生”?甚至,重新定义“生”的含义?“爽文学观”是不是也在重新定义着“自古以来”的文学观?




一 “爽文”不是手段, “情怀”也不是目的



如果你问网文读者为什么那么喜欢YY,得到的最直接的回答就是“爽”。“爽”是一种简单直接的快感,它的方式可以很多样,过程可以很简单,也可以很复杂,比如你可以被吓得很“爽”,被吊得很“爽”,被“虐”得很爽,总之,是一种欲望得到极大满足的心理快感。成功的商业网络小说也被称为“爽文”,作家的写作目的就是要调动一切文学手段让其服务的核心读者群(粉丝团)感到“爽”。


在传统文学批评体系内,“爽”可以被解读为“娱乐性”。一直以来,文化精英对大众文艺的娱乐性应该说还是包容的。但是这包容里,其实有一种隐蔽的预期,即期望娱乐性可以作为一种桥梁性手段,通过它达到“寓教于乐”的目的。如古代说书唱曲之喻善劝人,左翼小说之“恋爱加革命”,乃至金庸小说之“中国古代文化的入门书”,大众通俗文艺的合法性其实建立在娱乐性所负载的包括意识形态引导在内的一系列教育教化功能上。


 

网络小说作家:唐家三少

然而,网络文学以其前所未有的民主性和草根性把“娱乐性”本身的意义问题提到前台。大部分网络作家是以“职业作家”自命的,对于他们来讲,“商业性”不是“原罪”,而是“本分”。这种自我定位不仅是极度商业化作家宣之于口的,比如,身为中国网络作家首富的唐家三少就明确把自己的写作目的定位为:“为广大老百姓提供最廉价的精神享受。”[iii]也是最有经典化追求的作家发自内心的,比如,在网文圈有“最有情怀作家”之称的猫腻,就在接受笔者采访[iv]时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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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业小说面对的是普罗大众,普罗大众需要对休闲时间进行‘杀戮’。我们写商业小说,就是要替人们有效率地、喜悦地、情绪起伏尽量大地把业余时间杀掉,把他们的人生空白填上,这是一件贡献很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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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来自精英批评阵营的网络文学研究者,以及猫腻的“铁粉儿”[v],正是在与猫腻的深入交流中,我感受到我们彼此在共鸣共识下的“阵营分野”。在我看来,猫腻最值得推崇也最值得研究之处是,他既是一个在网文环境中土生土长、在商业机制中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大神”,又是一个善于思考的“自由主义者”,一个“私淑”鲁迅、路遥、金庸等“新文学”传统的“启蒙者后裔”,所以我在访谈中用“以爽文写情怀”来概括他的创作特征。


然而,猫腻却坚持分辨,虽然“情怀”一直是他最在意的,是“一个作者区别于另外一个作者,一个作品不同于另外一部作品的最根本性的东西”,但“情怀”却不能和“爽文”对立起来,“不能说‘爽文’就是用来挣钱的,‘情怀’就是来满足自己的,后者就一定比前者高。我认为应该把它们两个和谐统一地来看”。


在他看来,“爽文”无论如何是基础,而“情怀”则是他要悄悄塞进去的“私货”,“因为商业小说归根到底是要给读者提供基本的阅读快感,这是前提。‘情怀’可以说是作者和读者在网络小说这样一个语境当中尝试着拥有不一样的阅读快感。我认为情怀、理想、梦想、青春、热血,任何美好的词汇终究也是和读者的阅读感受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归根到底还是一个阅读快感的问题。”而且,他认为,“情怀”不应该只意味着对世界、人生的看法,而是应该有着更宽泛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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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有同行对游戏有近乎疯狂的痴迷,甚至一种宗教一般的尊敬,很神圣的感觉。他把这个写到他的小说里面去,我觉得那是他的‘情怀’,如果读者能够接受并因此而兴奋起来,我认为他们俩人之间的世界也就打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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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基础上,猫腻明确提出“‘爽文’不是手段,‘情怀’也不是目的”。这一说法直接点出了我所谓的“以‘爽文’写‘情怀’”背后“寓教于乐”的“手段—目的论”。而一旦跳出这一思维定势,站在“爽文学观”上进行讨论,一些传统文学观的基本“原理性”问题,就获得了重新思考的角度。


二 “爽文学观”的“颠倒”



相对于“精英本位”的“寓教于乐”文学观,“粉丝本位”的“爽文学观”在诸多方面“颠倒”了我们一直以来所栖身的文学大厦的结构秩序。


首先,从“寓教于乐”到“欲望分层”——快感与意义的关系变化

所谓“寓教于乐”,背后隐含着精英启蒙大众的文化秩序,也隐含着“教”与“乐”的二分法。但在以粉丝为服务对象的网络作家看来,文学的快感和意义是一体的,如果一定要分主客,快感才是根本,意义是伴随快感产生的。所以,“爽文”非但不是手段,甚至其本身就是目的。而“情怀”等意义追求,本身就是一种“高级爽”。


在猫腻等网络作家这里,“爽”是分层次的。在谈到什么是“爽文”时,他说自己曾和很多作家讨论过这个问题,一谈就会谈到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实现需求,后又提出认知需求和审美需求,在尊重和自我实现之间)上去,“怎样才能写成一篇真正的‘爽文’?还是马斯洛的那个理论,先满足他最基本、最直接的需求,再满足高的需求。”


 

网络小说作家:猫腻

从“寓教于乐”到“欲望分层”,“教”的意义内涵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被移到了“高级欲望”的层面,但意义的主体却变了,生产的方式也变了。在网络文学的作者和读者看来,“意义”不是外在灌输的,而是读者内在欲望的需求,但却是在“基本需求”被满足基础上的高层需求,二者密不可分。比如,我是猫腻的粉丝,我最喜欢的就是他作品中的“情怀”,“情怀”是我从他作品中能够获得的最高级的“爽”,最独特的“爽”。但是这种精神层面的“爽”和阅读快感层面的“爽”是浑然一体的,而后者正是类型文提供的基础——所谓类型并不是任何人规定的,而是作者和读者在长期的文学实践中以真金白银协商出来的契约,它和人的基本欲望模式、思维模式、阅读模式深层相关。


自商业类型小说诞生以来,人类既有的阅读快感模式已经被探索一空,每一种新口味的出现又会立刻催生出新类型,而每一种成熟的类型都是无数作者积累的结果,这种“集体智慧的结晶”非任何个人“原创”可以匹敌。今天,我们可以说,一个平庸的作者按照类型文的模式创作可以最大程度地写得“不难看”,而如果刻意绕开所有的类型模式,任何一个天才的作者也很难写出“好看”的作品。对于被类型小说“惯坏”的读者来说,只有类型高手的写作才能调动起其阅读快感,而只有阅读快感被调动起来之后,才能塞进精神“私货”。能够接下这“私货”的人,就获得了高级享受,不能接下的人,也能获得基本满足。


第二、从“读者”“受众”到“供养人”[vi]——作者与读者的关系变化

由于网络媒介的容量无限性和即时互动性,普通民众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文化参与可能。在网络文学领域,“读者”不再是接受精英启蒙引导的民众,也不是文化工业被动消费的“受众”,而是参与性极强的“粉丝”。从某种意义上说,“粉丝团”代替了从前的贵族或官方体制,成为文学的“供养人”。这个“供养人”提供的不仅是钱,还有爱,还有集体智慧。在这个写作者和阅读者共处的具有“价值—情感共同体”性质的粉丝部落里, “有爱”和“有钱”是双重动力。良性的商业机制能够把“有钱”和“有爱”很好的结合起来,“赏”(订阅、打赏)是最实实在在的“赞”,“赞”(点击、收藏、投票、评论)本身也可以带来“赏”。每一个有“神格”的作家都有一个“铁粉团”,他们是作家的衣食父母,兄弟姐妹,一路走来的小伙伴。作家虽然被尊为“大神”,但不会以“神”自居,而是要勤恳敬业地为“供养人”提供“爽文”。


成功的网文作家都明确地知道自己的“供养者”是些什么人,并且保持着彼此的忠诚。如唐家三少就十分自觉地将核心读者群锁定在8-22岁的“小白”[vii]读者,因为这个“三低”(低年龄、低收入或低文化程度、低社会融入度)人群数量最庞大,心态最忠诚。为此,他果断了放弃那些口味提升了的读者,十年如一日,像控制自己体重一样控制着自己“不进步”[viii]。但也有的作者,和粉丝一起进步。对于这些作者来说,一旦“降格”写作“小白文”,也会被视为背叛。即使在不以盈利为目的写作者那里,“吸粉”也是普遍的需求,再“自我表达式”的写作业也不会“背对读者”。对于他们来说,“爱”就是最宝贵的“供养”,并且,“有钱”和“有爱”之间也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


第三、从“释经者”到“学者粉”——精英批评者的占位变化

在传统文学体系里,批评家担任着“释经者”的角色。而当网络媒介取消了文化精英在知识、讯息、发表等方面的垄断特权后,专家和业余者的界限也在模糊。在网络空间,人人可以写作,人人可以评论,网文圈内有自己的评价体系,有影响力广大的“推文大V”,那么,精英批评、学院批评的位置何在?在网络空间,精英的力量不是不存在了,而是存在于精英粉丝之中,成为“学者粉”。


正如“学术粉”这一概念的始作俑者亨利·詹金斯所说,当他自称自己是“粉丝”的时候,并非仅仅只是某一流行文化的爱好者,而是和某一特定亚文化社群“在一起”。“学者粉”不是像传统民族志研究者那样“读懂部落的心”,而是自身就是部落的一份子。随着各种流行文艺的粉丝中具有专业研究资格的人数越来越多,越来越不需要有人代言,“学者”和“粉丝”是研究者必备的双重资格。所谓的“学术距离”不应该是圈内圈外的距离,而应该是一种自省意识,“直面自己的文化品味和学术身份”,在学术研究中“承认并肯定自己的欲望和幻想,而同时仍保持学术热情和理论的复杂度”[ix]。


在“颠倒”的过程中,一些原本在精英文学观中被遮蔽的面相也显现出来,成为“爽文学观”的价值基石。


首先,“爽文学观””强调,所有读者(包括“高雅读者”)都有基础需求,也就是说,所有人的俗欲望都需要得到尊重和满足。人们通常认为“高雅文学”的读者只有“高雅需求”,或者,“高雅文学”只满足人们的“高雅需求”,事实上,“脖子以上”的部分如果不和“脖子以下”的部分连通就没有肉身。我们的“高雅文学”、“纯文学”之所以一直未能形成一个稳定的“小众市场”,恐怕就是因为“水至清则无鱼”——并非十几亿人口中没有十几万人有“高雅阅读欲望”,只是人们通常只会为“刚需”长期买单。



不过,基础欲望之所以需要被尊重,并不是因为它是产生高级欲望的基础,而是本身需要被满足。占据网络商业类型文主流的是满足人们各种基本需求的“套路文”(类型文的固定化形式),这些文大都是跟风的大路货,立意平平,文笔平平,但网文圈不会称之为“垃圾”,而是称为“水草”、“干草”,虽不及“仙草”美味,也不及“粮草”营养,却可以果腹充饥。其实,在任何商业自由的时期,这类写作都占据主流,替代性地满足着人们的“刚需”,随便称之为垃圾的人未必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很可能是胃口从来没有被打开过。


其次,“爽文学观”强调,所有读者(包括“低层读者”)都有高层需求,也就是说,“低层读者”也需要获得精神满足。包括笔者这样的研究者都曾有这样一个误区,认为只有“文青文”这样的“高端网文”才提供意义,一般的“小白文”只提供刺激。


实际上,“爽”是一种精神需求,“低层读者”也需要、甚至更需要高层次的心理满足,考虑到各种宗教在底层人民那里获得的广大支持和虔诚信奉,这似乎是不需要再证明的。高层次需求和高层次品位是两回事,越是白天“搬砖”的人,“梦想”越是“刚需”,就算梦想只是“屌丝的逆袭”,“霸道总裁爱上我”,但仍能被“燃”被“苏”,感受到一种“自我实现”般的心醉神迷。唐家三少们的成功证明,这个“数量最庞大、心态最忠诚”的底层失意人群,最渴望在虚拟世界中实现成功幻想。


第三,“爽”文学观强调,“虚拟世界”本身的意义价值。


在传统文学观里,文学的虚构世界是以现实世界为模仿样本和意义旨归的,无论是现实主义的反映现实,还是现代主义的夸张变形,都是为了帮助人们更准确地“认识世界”,继而去“改造世界”,背后有着明确的乌托邦或恶托邦指向。而在网络文学中占据绝对主流的幻想文学所建构的世界不是现实主义意义上的“虚构世界”,而是非现实主义的“虚拟世界”。借用傅善超提出的“游戏性虚构”的概念,在这里,现实首先被“要素化”了,“即将任何朴素意义上的‘现实世界’或者某种‘神圣秩序’统治下的‘尘世世界’打碎,从原先总体性的叙事中抽离,变成飘浮孤立的‘元素’”。“这样先‘要素化’再‘设定’然后开始‘故事’的基本艺术逻辑是‘模拟’而非‘摹仿’,也就是一开始就预设那些虚构设定为假,而这种‘模拟’所在意的‘真实’是一种混合了‘情感真实’和‘规律真实’的较为复杂的织体”。“游戏性虚构”追求的不是真实而是真实感,是对现实的模拟而非模仿。它的“叙事”是建立在“叙世”的基础上的,世界观是建立在“设定”[x]基础上的,“超真实可替换真实从而成为真实的机制才是游戏性虚构真正的革命性所在”。[xi]


自从上帝死了以后,人类就开始拥有了的创世权。既然一切都不过是“真理游戏”[xii],为什么你玩得我玩不得?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托尔金等西方奇幻作家就创造了形形色色诸如“中土世界”(《魔戒》)那样的“第二世界”。进入网络时代以后,随着《魔兽世界》(2005年)等大型网游的推出,虚拟世界越来越完备、自洽,并且具有多人在线、即时互动的实在感。


如今,在整个“二次元”空间,各色各样的虚拟小世界多如繁星。那么,这些世界由谁来立法呢?表面上看是主创者,事实上,真正担纲“世界架构师”的是那个作为“供养人”的粉丝部落群体。通过“粉丝经济”机制,他们进行多种协商,最后呈现出来的“设定”,在理想状态下应该是“集体意志和欲求”的显现,这个世界是为了参与“众筹”的“立法者”们量身打造的——于是,世界颠倒了过来,也美妙了起来——在“上帝”创造的世界里,你不过是芸芸众生,但在这里,你是目的,你是中心,一切对现实规则的模拟和对现实要素的提取都是为了让你更好地代入而提供逼真感,“设定”早已为你悄悄修改了命运参数,甚至世界的规则因你而设,所有的外挂为你而开, 因而,你的欲望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这就是YY,就是“爽文”之所以“爽”核心机制。



精英批评对于“爽文”最深的排斥还不在于其“低俗”,而在于其“虚妄”且“纵欲”,因而无用且有害。对此,网文读者的反驳是朴素的,如笔者在篇首引用的那篇《YY无罪,做梦有理》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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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现实太过沉重,在小说里短暂梦一场、小憩一下,梦醒后再该上班的上班,该卖菜的卖菜去,只要不走火入魔在现实中梦游,又关卿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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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反驳虽然朴素,但涉及了一个本原性问题,虚拟人生本身是否具有价值?如果一个人每天上班八小时“搬砖”,下班八小时可以“爽”,即使这个“爽”与现实生活完全无关,他的人生质量是否本身已经获得提升?所以,像猫腻那样以“情怀”立身的作家也认为,替读者“有效率地、喜悦地、情绪起伏”地“杀时间”是商业小说作家的首要职责,本身是一件贡献很大的事。


近年来,随着“虚拟实在”概念的火热和技术实现的迫近,由此引发的哲学问题越来越尖锐。中国最早系统讨论“虚拟实在”问题、目前为止也是该领域最具权威性的学者翟振明教授,早在2007年出版的《有无之间——虚拟实在的哲学探险》一书中,就提出极具挑战性的创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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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为,我们所谓的“客观世界”只是无限数目的可能世界中的一个,它与人们创造出来的“虚拟世界”是平行关系而非衍生关系。“客观世界”是人们被动接受的,“虚拟世界”则是人们自主创造的。由此他提出并且系统论证了两个极具颠覆性的断言——在虚拟实在和自然实在之间不存在本体论的差别;作为虚拟世界的集体创造者,我们——作为整体的人类——第一次开始过上一种系统的有意义的生活。[x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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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世界观”给人们带来的冲击不亚于哥白尼革命,它与福柯提出的“异托邦”理论其实有不谋而合之处。如果我们肉身所感知的“现实世界”只是无数人类主观感知世界中的一个,建立在“现实法则”上的乌托邦法则就不具有唯一性和普世性。网络的出现为福柯当年提出的“异托邦”理论提供了广阔的实践天地,在这一轮媒介革命中“风景独好”的中国网络文学近20年“野蛮生长”中所蕴含的理论潜能,也需要借助“异托邦”的概念进行发掘。 

未完待续

本文获得2016年度《中国现代文学丛刊》优秀论文奖


感谢媒后台授权转载


注释



[i]收于中国首个“类型文学概念读本”《流行阅》创刊卷,北京,新世纪出版社2008年,作者沧月、南派三叔、流潋紫等。

[ii]“YY”是“意淫”的汉语拼音YiYin首字母缩写,最早源自《红楼梦》。在网络语境中,YY并非特指与性有关的幻想,而是泛指人们(多数是底层青年)超越现实的幻想,即白日梦。

[iii] 何瑫、杜梦薇:《网书大亨唐家三少的明星IP,以及他背后的畸形成功》,《智族GQ》,2014年11月刊。

[iv]邵燕君 猫腻:《以“爽文”写“情怀”——专访著名网络文学作家猫腻》,《南方文坛》2015年第5期。本文中猫腻的观点皆出于此访谈,不再标注。

[v]在对猫腻进行专访时,我一开始就明确宣布自己是其“铁杆儿粉丝”,是以“学者粉丝”的身份进行研究的。有关“学者粉丝”的研究资格、研究态度和研究方法,后文将有讨论。

[vi]有关“供养人”的说法是现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攻读硕士学位的吉云飞同学在我2016年春季学期所开选修课“网络文学类型文研究与写作”课堂报告中提出的,经他同意在此首先使用,特此致谢!

[vii]“小白”这个词汇,诞生于网络文学兴起之初,隐晦地指涉“白痴”,是阅读网络文学多年、阅读量极大较深度用户“老白”对新进用户的蔑称。VIP收费制度建立以后,“白”也指不花钱“白看书”。与此相应的“小白文”就是指针对“小白”用户的作品,也即针对初级网文用户的网络小说。由于“小白”主要是指那些初高中学生,他们最感兴趣的文类是以升级体系为核心的玄幻小说。因此“小白文”的内容特征也是基于以上读者而来:简单化。“小白文”以“爽文”自居,遵循简单的快乐原则,主人公往往无比强大,情节是以“打怪升级”为主。“小白”的代表作家有被誉为“中原五白”的唐家三少、我吃西红柿、天蚕土豆、梦入神机、辰东等。“小白文”的代表作有《斗破苍穹》、《星辰变》、《斗罗大陆》、《神墓》、《阳神》等。参阅“小白/小白文”词条(孟德才编撰),《网络文学词条举要》,邵燕君主编《网络文学经典解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

[viii] 何瑫、杜梦薇:《网书大亨唐家三少的明星IP,以及他背后的畸形成功》,《智族GQ》,2014年11月刊。事实上唐家三少也并非真的“不进步”,而是把进步严格控制在“小白文”的范畴内,《斗罗大陆》就是非常成熟的“小白文”的代表作。

[ix]《二十年后——亨利·詹金斯和苏珊·斯科特的对话》,收于《文本盗猎者——电视粉丝与参与性文化》,【美】亨利·詹金斯著,郑熙青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

[x]设定,在汉语里原有“预先设置”、“创设”、“逻辑预设”的意思,在游戏和其他虚构叙事艺术里,对应于英语的setting,特指一系列有别于现实世界的艺术元素,诸如虚构的历史时间线、地理世界、世界物理规则、社会政治形态、人物和故事背景等等,可涵盖叙事作品从大到小的各个层次。较为著名或流行的设定有:反乌托邦设定,平行宇宙设定,架空设定,穿越设定,超级英雄设定,启示录设定,等等。有时,“设定”被泛化地使用,指称并不明确,只是模糊的指向某种作品风格,最常见的便要属所谓二次元设定。在日常的使用中,有时一些现实内容,一般是一些让人感觉理由不足的东西,也被称为“设定”,此时的“设定”就更强调其“强加”的内涵。参见傅善超编撰“世界观/设定”词条,傅善超等:《“网络部落词典”专栏之五:电子游戏》,《天涯》(预计2016年第5期发表)。

[xi]“游戏性虚构”的概念是傅善超在论文《再议大众文化的物化与乌托邦》中提出,这是他在参照鲍德里亚“虚拟”“超真实”概念的基础上提出的独立概念。由于篇幅限制、期刊性质等原因,未能同期发表,笔者将其中重要观点引入本文,特此致歉致谢!

[xii]参阅张锦:《“伪装”:破除真理和知识的神话——论尼采与褔柯》,《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

[xiii]翟振明:《无有之间——虚拟实在的哲学探险》,孔红艳译,序言,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

明日推送:



吉云飞:《网络时代 何为文学?》

薛静:《穿越重生小说中的现代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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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编辑:

公子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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