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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批评| 么书仪:被讳言的“堂子”—— 一帧照片的五种说明

2017-05-11 么书仪 文艺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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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当文学史上的很多被“讳言”的历史,已经开始被还原、被开掘、被重新叙述的时候,“堂子”仍然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本文作者么书仪老师通过对民国十七年刊登在《北洋画报》上十二金钗合影的分析,认为起始于民国初年的、延续至今的对于堂子的“讳言”态度,不仅使得一些史料性的东西被掩埋,而且给京剧史研究的深入带来某种程度的损害。


感谢作者么书仪授权文艺批评发表!


大时代呼唤真的批评家


么书仪




一帧照片的五种说明



1928年(民国十七年)3月7日,《北洋画报》168期,刊登了一幅十二人的合影照片,题为“廿年前北京云和堂十二金钗之合影”,文字说明是:



云和堂为清末北京著名教坊,人才辈出,造就名伶不少。今日鼎鼎大名之梅郎,即发祥于此。其所关于梨园历史掌故甚钜。图中(前列自右至左)小春林、梅兰芳、姚玉芙、刘砚芳(中列)迟连和、未详、小凤凰、未详(后列)朱幼芬、姜妙香、姚佩兰、罗小宝(不知名姓之二人,望阅者见告)。


一周之后的3月14日,《北洋画报》170期,刊登了夏山楼主“见告”的文字,“关于十二金钗”:





阅本报云和堂十二金钗图,有未详姓氏者二人,按中列左首者为曹小凤,居妙香之下者,为姜妙清,系妙香之弟。此十二人中,梅郎已为伶界大王腾誉环球。妙香、玉芙亦梨园中有声色者。刘砚芳系杨小楼之婿,倚重泰山,尚能一露头角。罗小宝、迟连和和小春林、姜妙清均已物化。余者率皆穷迫潦倒,无人称道矣。



这里的“教坊”,自然不是指管理宫廷音乐的官署,应当是代指妓院。“云和堂”是当时著名的“堂子”,而“十二金钗”则是指上述十二名“歌郎”……如果想要说清楚上面涉及的词汇和这两段话的确切含义,对于一些历史情况,需要作一些说明。


乾隆时代的“四大徽班”进京之后,除了给京师舞台带来了新剧目、新唱腔、新演员,从而引起了戏曲史上的变革和京城观众的极大热情之外,还使京城出现了一种新的娱乐行业——“打茶围”,也叫做“逛堂子”。


四大徽班



“堂子”这一名称来自南方。嘉庆之后,京师来自徽州、苏扬的名伶,多以堂名作为私寓的标识,比如,程长庚私寓的堂号为“四箴堂”,梅兰芳的祖父梅巧龄私寓的堂名是“景和堂”。私寓除了是名伶的住处之外,还是“科班”,因为南方名伶的习惯是,在住处教授自己的子弟和招收的徒弟“在家学艺”,如同周明泰先生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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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伶人学艺,固有科班之设,惟老板所携来之子弟,多为南籍,一因言语隔阂,不能入众,二因娇惯性成,不忍使之吃苦,故只好在家学艺,或自传授,或请名师,俟学成时,即再另起堂号,以示能自树立,遂亦收徒授艺,辗转衣钵相承。凡私房子弟,在未出师前,可以在某戏班中,借台练习,至出师后,亦可搭班售技,法至良而意至善也。


这里所说的“私房”也就是“堂子”。


徽班伶人不仅重视台上的演出,也会开展台下的营业,所以,名伶除了在台上献艺之外,还在自己的住处或者客人指定的酒楼、饭庄,开展接待客人来访、侍宴、侑酒的收费服务,让子弟和徒弟接待客人,陪歌、陪聊、陪酒。


这一行业在北京出现之后,立刻获得了极大的市场。上层社会的达官显贵、豪客富商、文人雅士都趋之若骛。从事这一行业的年轻的伶人被称作“歌郎”、“相公”、“像姑”;客人把这一娱乐叫做“打茶围”、“逛胡同”、“逛堂子”;名伶的私寓也被称为“堂子”、“像姑堂”。


这时,名伶的私寓就有了住处、科班、营业三项职能。后来,由于私寓作为“堂子”的营业职能越来越突出,所以私寓逐渐更多的被称为“堂子”,而且,“堂子”二字,也逐渐成为侍宴侑酒行业的代称,而且稍有了贬义。


这一娱乐行业由于利润丰厚,曾经在一个时期成为非常看好的职业,发展非常迅速。从嘉庆、道光直到光绪末,“堂子”几乎有一个世纪兴旺发达的历史,南城韩家潭以及周边(后来称为“八大胡同”)一带,都是当时“堂子”最集中的地方。



就像所有的娱乐业一样,“堂子”之中,也出现良莠不齐的现象,“侑酒”之中,难免有不同程度的性服务存在,甚至形同娼寮妓馆的现象也有出现。于是,“堂子”的声誉,全体都受到损失……


民国元年(1912年)四月十五日,名伶田际云上呈于北京外城总厅,请求查禁韩家潭像姑堂,“以重人道”。五天以后,外城巡警总厅刊登告示,全文如下:


外城巡警总厅为出示严禁事:照得韩家潭、外廊营等处诸堂寓,往往有以戏为名,引诱良家幼子,饰其色相,授以声歌,其初由墨客骚人偶作文会宴游之地,沿流既久,遂为纳污藏垢之场。积习相仍,酿成一京师特别之风俗,玷污全国,贻笑外帮。名曰“像姑”,实乖人道。须知改良社会,戏曲之鼓吹有功;操业优伶,于国民之资格无损。若必以媚人为生活,效私娼之行为,则人格之卑,乃达极点。现当共和民国初立之际,旧染污俗,允宜咸与维新。本厅有整齐风俗、保障人权之责,断不容此种颓风尚现于首善国都之地。为此出示严禁,仰即痛改前非,各谋正业,尊重完全之人格,同为高尚之国民。自示之后,如再有阳奉阴违,典买幼龄子弟,私开堂寓者,国律具在,本厅不能为尔等宽也。切切特示,右谕通知。




从这一天起,“堂子”就以“革命”的名义被禁止。告示对当时的“堂子”有了一个新的定位,那就是:它从风流文人的“文会宴游之地”起始,已经演化成为“实乖人道”、“藏污纳垢”的场所。这一带有启蒙思潮色彩的观点,后来成为主流社会的共识。


这一告示,明确划分了“歌郎”与“优伶”的界限:前者是“以媚人为生活,效私娼之行为”,“人格之卑,乃达极点”的不堪的一群,后者是于鼓吹“改良社会……有功”;“于国民之资格无损”的“操业优伶”。这个界限所包含的内容和意义非常严重,于是“歌郎”、“堂子”开始成为令人忌讳的字眼,特别是曾经做过“歌郎”的人,都不希望别人再旧事重提,毕竟人人都有“面子”。周围的人(特别是爱护受到鄙视的“歌郎”,决心“维护正义”的人)也开始讳言“歌郎”、“堂子”这些字眼,对于一些难以说清的往事,有时干脆予以否认,斥为谣言。并且觉得只有这样,才算是“心存厚道”。


了解了这些背景材料,或许我们就可以明白:《北洋画报》刊登合影的文字说明的作者,虽然侧重的是“人才辈出”、“造就名伶”的“梨园历史”,但是仍然使用了“教坊”“金钗”这些词汇,并未留意避讳堂子与妓院、歌郎与妓女之间的关联,也没有觉得“教坊”“金钗”的说法有什么不妥。而夏山楼主的立场与前者则有不同,他的叙述之中,带有同情和感伤,但是对于“教坊”“金钗”之类也没有觉得不可容忍,或许这种类型的、并未遵从当时政治潮流的表述,应该还是通行的做法吧?!


1952年,梅兰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由上海平明出版社出版,梅兰芳提供了那张曾经刊登在《北洋画报》168期上的“云和堂十二金钗之合影”,但是,说明文字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

十四岁(1908)坐前排右起第二人,那年正式搭班“喜连成”。



这张照片中最重要的人物自然是梅兰芳。远在二十世纪之初,梅家三代名伶的经历是人所共知的故事:梅巧玲除了曾经是名伶、是“四喜班”班主,名列“同光十三绝”之外,他还是咸丰年间“醇和堂”著名的“歌郎”。同治年间,他已经“脱籍”,自己经营“景和堂”,成为“景和堂主人”。梅巧玲的儿子梅竹芬(大琐)、梅肖芬(二琐)子承父业,也曾经是光绪年间走红的“歌郎”,梅兰芳的父亲梅肖芬,在梅巧玲死后,成为“景和二主人”……“景和堂”曾经是当时出名的“堂子”,门下走红的歌郎不少,培养的著名伶人也不少。后来,“景和堂”在梅肖芬死后,由于家道中落而衰败。


景和堂



梅兰芳从小在姐夫朱小芬的“云和堂”学艺,人称“梅郎”,作过“侑酒”的营生,也曾经是当时看好的歌郎……鸣晦庐主人的《闻歌述忆》中,就详细地记录了罗瘿公、马炯之与鸣晦庐主人一起,召请“梅郎”到“万福居”的过程,以及鸣晦庐主人的“惊艳”的感受。当时,梅兰芳尚在“髫年”……应当说梅巧龄、梅肖芬、梅兰芳的成名,都不是仅仅与舞台相关,而且还都与“堂子”相联。


不过,梅兰芳的运气好,他适逢作为“娱乐业”的“堂子”进入了衰败,这使他有可能避免了深入“歌郎”一途;他赶上了“后三鼎甲”打造的,看重京剧艺术的时代,这使他有机会选择在艺术上展开生命;同时,他的木讷的性格,也使他受益匪浅,他没有得到太多的机会走上走红“歌郎”王蕙芳的道路。


梅兰芳德艺双馨,尊敬他、爱护他的人不少,所以,他的在“云和堂”学艺和作过“歌郎”的历史,就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戏曲史”的叙述中,或彰显、或隐蔽、或删除,显现出五花八门。


同时,在民国以后,有关“堂子”在戏曲史上的存在,以及其他与“歌郎”“堂子”相关伶人的历史,也同样受到不同程度的“讳言”。


梅兰芳自己回避了这张照片是“云和堂”十二位歌郎合影的事实,却强调了“十四岁”那年“搭班喜连成”。至于另外的十一个人是谁?他们是不是与“喜连成”有关?说明文字都没有明示。


事实上,梅兰芳十四岁有过“搭班喜连成” 借台演戏这一经历,而这一说明很容易让人误解为梅兰芳是与喜连成科班学徒的合影。


由于《舞台生活四十年》是口述实录,所以它成为梅兰芳舞台生活历史的权威著作;也由于梅兰芳在戏曲史上的特别的位置,所以《舞台生活四十年》也就成为戏曲史著作的经典和后来的“戏曲史”的蓝本。





1990年,鲁青主编的《京剧史照》由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其中的“史照”部分,亦采用了“云和堂十二金钗之合影”,“说明文字”被拟作:


姚玉芙(一排左二)、梅兰芳(左三)、孙砚亭(二排左二)、姜妙香(三排左三)等于1907年合影。



这里的“说明文字”更加简单,也更加干净:不仅没有了“云和堂”,而且也不拉扯“喜连成”,只是标示了合影的十二人中的四人的姓名。梅兰芳之外,只剩下了三人(姚玉芙、孙砚亭、姜妙香),至于其它八个人为什么被略去?入选的为什么是这三个人?都不得而知,经过了这样的净化“处理”之后,这张照片的历史意义,除了“1907年”之外,也就没有什么了。


中国京剧史图录



1994年,金耀章主编的《中国京剧史图录》(河北教育出版社)面世,其中也采用了“云和堂十二金钗之合影”,不过,“说明文字”更加简单、明了:


梅兰芳在喜连成科班(一排右二)



这张照片的 “说明文字” ,延续了《舞台生活四十年》的方式,也是回避“云和堂”,强调“喜连成”,比《舞台生活四十年》更甚的是,连“搭班”二字都去掉了,“在喜连成科班” 这样的模糊说法,很容易使人觉得梅兰芳是在“喜连成科班”学艺。当然,我们也没有理由猜测:这种语义不清造成的似是而非,正是“说明文字”作者的目的。


1997年,梅绍武主编的《一代宗师梅兰芳》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在“投师学艺”部分,又收入了“云和堂十二金钗之合影”,这张被放大了的合影,十二个人的面目都很是清晰。“说明文字”是:


  

梅兰芳与幼年学艺时的小伙伴。

   前排左起:刘砚芳、姚玉芙、梅兰芳、王春林

   二排左起:曹小凤、孙砚亭、姜妙卿、迟玉林

   三排左起:罗小宝、姚佩兰、姜妙香、朱幼芬


这一“说明文字” 的拟定,是《京剧史照》的方式,既掩埋了“云和堂”也不去有意彰显“喜连成”,而只是突出“幼年学艺”时的小伙伴。并且,把十二个人的姓名一一罗列清楚,甚至于比1928年的《北洋画报》还要确切。


半个世纪以来,这张“合影”的四个“说明文字”,似乎是遵循着两种思路在拟订,但是原则却是相同的,那就是:讳言“堂子”与梅兰芳的关联,当然,也就同时删除了“堂子”与梅家三代的关系。


可是,事实上,作为娱乐业的“堂子”在中国文化史上,是一个重要的存在,这不仅因为它有将近一个世纪历史,而且还因为,在当时,它曾经在社会生活中有过很长时间的轰动效应;而作为“科班”的“堂子”,在中国的戏曲史上,也是一个重要的存在,不仅因为它也有将近一个世纪的发展史,而且,还因为在嘉庆、道光直至光绪年间很长的一个时段里,“堂子”与“科班”共存,一起担当着培养造就戏曲艺人的职责。“堂子”作为“科班”的职能,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也始终没有间断。正如周明泰先生和齐如山先生所说:


八十余年,私房子弟,人才辈出,虽其间薰蕕同器,不免贻人以口实,但隐然占梨园中重要地位,则是事实,无可否认。


私房者,好脚(角)个人之住宅也,招收徒弟,人数少,则自己教导,多则另请教师。这种出来的人才最多。一因师傅与教师,都是内行,教法当然不会错。而因为在家中,招收徒弟,等于自己的子弟,待遇诸事较优。所以本界人的子弟,都愿入私寓。因为想入的人很多,所以他挑选较严。凡收入的,都是优秀儿童。至少面貌秀丽,资质聪明,且多是戏界的子弟,都有些遗传性,于学戏较近,所以人才辈出。光绪几十年中,一直到民国初年,戏界的名角,这种人才,占极大的部分。


如今,一个世纪前的“堂子”早已经成为了历史。但是对于在嘉庆、道光直至光绪时期,与“科班”共同承担着培养造就戏曲人才,因而实际上是“戏曲史”一部分的“堂子”,包括与梅家三代以及梅兰芳幼年学艺密切相关的“云和堂”种种,在戏曲研究和各种戏曲史叙述中,继续被减省、被忽略。





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的今天,当文学史上的很多被“讳言”的历史,已经开始被还原、被开掘、被重新叙述的时候,“堂子”仍然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比如:2002年,徐凌霄(1886-1961)的《古城返照记》由“同心出版社”再版,这是1928年徐氏在上海《时报》连载的“纪实”性质的小说,据说再版时其中有关“堂子”的部分,被删除了二十万字。


看来,起始于民国初年的、对于堂子的“讳言”态度,一直延续至今。其实,这很可惜,不仅是一些史料性的东西被掩埋,而且给京剧史研究的深入也带来某种程度的损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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