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批评 | 毛尖:电影中怎么能少了“二货”?

2017-07-12 毛尖 文艺批评 文艺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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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似乎是一个神奇的指称,囊括千千万万,涉及方方面面,今天要讨论的就是这个独一无二的货,或者换句话说电影中怎么能少了二货?类型片里,都有一个二货。二货带动情节一次又一次从低潮走向高潮,带着整个电影院一次又一次从笑点走向泪点,一百二十年的电影史,二货史比俊男倩女史更加生动有趣。二货这个形象,永远可以在编导那里领到额外的生命值,因为这些看上去笨手笨脚憨萌无常的角色,是我们的童年。看着影片里的二货,就像是看我们自己的成长史,二货就是死活要留在童年的我们。


感谢作者毛尖授权文艺批评发表!

大时代呼唤真的批评家

电影中怎么能少了“二货”?

 

文 | 毛尖


入 门


 扑克牌中,2的角色最多,可以最大可以最小,可以名词可以形容词,今天就来说说这个独一无二的货。


 类型片里,都有一个二货。言情剧中,历经波折的情侣终于要幸福地接吻了,一定会有一个二货从他们中间出水刺猬似地站起来;犯罪片中,铜墙铁壁的超男组合也好超女组合也好,其中必有一个二货,他们负责反复把大家置入险境但也负责用身体帮同伴挡最后的子弹;科幻片中的二货更多,有时候整个宇宙就是个二货集中营,至于动作片冒险片歌舞片中的二货,那都是标配。二货带动情节一次又一次从低潮走向高潮,带着整个电影院一次又一次从笑点走向泪点,一百二十年的电影史,二货史比俊男倩女史更加生动有趣。


 一百二十二年前,一分钟不到的《水浇园丁》(L'arroseur arrosé,1895)刻画了电影史上第一个二货。一个园丁正在浇花,然后二货小孩悄悄从后面过来,踩住水喉,园丁奇怪怎么没水了,对着出水口看,小孩松脚,水浇园丁,最后园丁追上小孩,一顿屁打。


《水浇园丁》剧照

 
 


 电影千千万,差别万万千,二货的表现似乎都不差,有些烂片还能活在观众记忆中,完全就是因为片中的二货还比较难忘,比如《喜马拉雅星》(2005,香港)中的郑中基。全世界电影人,都看到了二货的票房潜力,这些年的超级英雄,像《银河护卫队》(Guardians of the Galaxy,2014),简直个个二货。二货赶上了好时代,那么,到底二货身上什么品质让他们在今天显得尤其重要?


 

《银河护卫队》

在我看过的电影中,最难忘的二货形象出自一九八〇年的电影《上帝也疯狂》(The Gods Must Be Crazy),这部电影是我八十年代末在华东师大上学时,在校电影院看的,整个电影院连墙壁都在笑的印象保留至今。电影开场,镜头从地球一路推近到一片原始地带,我们看到鹿看到狮子,听到赵忠祥似的画外音,“这地方看起来像乐园,但却是世界上最奇怪的沙漠”。八十年代末,我们都是现代化的拥趸,看到原始族群心里是满满优越感,再加上,博茨瓦纳是如此遥远,连地理书都没提到过,他们也就拍拍纪录片吧,这个想法刚刚浮现,南非导演加美·尤伊斯(Jamie Uys)就灭了我们。


上帝也疯狂



所有的二货身上,都住着一个孩子。

保持童心,入门二货。


 尤伊斯让三条线齐头并进分别交叉最后合围,节奏和速度漂亮至极,这里只讲二货这条线。故事中有一支叛军,首脑凶残鲁莽霸道又有点可爱,他和他的一群手下叛乱不成逃入香蕉林,随后劫持了一教室的孩子当人质,他让孩子围成一圈,自己在圈中发号施令带着高高矮矮年龄不同的一群孩子跟着他在莽莽荒地上走。压阵的是史上最二最让人喜欢的两个货。


 这俩二货,一路卖力执行老大的任务,一路也卖力投入自己的爱好。他们是牌痴,香蕉林里别人逃命他们玩牌,敌机来了他们打炮,打了敌机继续玩牌。爱打牌的男人连上帝都没办法,每次镜头扫到他们俩,电影画面无限天真,他们衣衫不整枪支松懈,一路押人质,一路出着牌,最后全部身心被牌把持,然后老大一声大喝“停!”他走到两个二货前,禁止他们继续打牌,奶奶的,没看到已经有一个小孩掉队了吗!一个二货头上粘着青青草,一个二货腆着个肚,他们怯怯地看着老大马上把牌收起来。


 走啊走,终于走到中午休息时分,老大和同伙都躺下来休息,青青草二货立马抛了一个眼神给腆肚子同伴,对方接住眼神,心领神会两人拔脚就往大石头底下赶。生命诚可贵,打牌价更高,想起我们学生时代那些可歌可泣的打牌时光,真是由衷地赞赏这两个拿命玩牌的二货,当然,编导也由衷地喜欢这俩二货,午睡的叛军都被麻针拿下,躲起来打牌的两个却逃过了。这是二货,他们永远可以在编导那里领到额外的生命值,因为这些看上去笨手笨脚憨萌无常的角色,是我们的童年。而作为二货始祖片,卢米埃尔(Louis Lumière)的《水浇园丁》也提示我们,所有的二货身上,都住着一个孩子。


 保持童心,入门二货。法国电影《你丫闭嘴》(Tais-Toi! 2003)里也有这样一个憨萌二货。


《你丫闭嘴》


初 阶


《你丫闭嘴》这部电影出动了法兰西两大男神,德帕迪约(Gérard Depardieu)和让·雷诺(Jean Reno),大鼻子情圣和杀手里昂搭档自然是为了票房考虑,这部电影也摆明了要走通俗路线,配角也个个大牌,譬如扮演警察队长的理查·贝里(Richard Berry)、扮演监狱医生的安德烈·杜索勒耶(Andr Dussollier)以及扮演黑帮老大的让·皮埃尔·马洛(Jean-Pierre Malo),都是绝顶老戏骨,尤其马洛那张脸,满脸剧情。


 影片情节简单,德帕迪约扮演的钢蛋和雷诺扮演的卢比关到了一个牢房里,钢蛋是话痨,卢比装哑巴,整场戏就是钢蛋不断向卢比发起话攻,卢比只是闷受,随后,钢蛋用自己的越狱计划破坏了卢比的越狱计划,逃亡路上,钢蛋以顽强的话风顶开了卢比的铁嘴,虽然卢比总是忍无可忍要叫钢蛋“你丫闭嘴”,但画风两极的一对男人在合力消灭了追杀卢比的一群黑帮后,低温卢比最终答应高温钢蛋:一起开一家酒吧。


 这部娱乐电影不会成为经典,但是德帕迪约扮演的钢蛋以一个完美二货的身份把这部电影变成了二货指南,换句话说,钢蛋是一个标本,他会告诉你,二货是怎么炼成的。


 德帕迪约是好演员,参演了两百部影视剧,虽然长相跟埃菲尔铁塔一样是法国标志,但是他却用眼神和身体成功出演了社会各阶层人士,从帝王到乞丐,从情圣到男妓,盛年时候他愿意展示自己的肌肉,衰年时他也不怕暴露浑身的垂垂肥肉包括生殖器,如此敬业的明星,不知道我们这些年大批出炉的小鲜肉中能不能炼出一个来。





这部娱乐电影不会成为经典,但是德帕迪约扮演的钢蛋以一个完美二货的身份把这部电影变成了二货指南,换句话说,钢蛋是一个标本,他会告诉你,二货是怎么炼成的。


 《你丫闭嘴》中,德帕迪约完全抢了让·雷诺的戏。他俩见面的第一场戏,德帕迪约就兴冲冲地对雷诺说:“你好,我叫钢蛋,我是蒙塔基人。”这是钢蛋跟所有人的见面词,监狱里没有犯人愿意搭理他的满腔热情,更没人愿意听他滔滔不绝全年无休,两个星期他逼疯了五个犯人,镜头切换,我们看他换了一间狱室又换一间,每次他都天真烂漫地自我介绍“我叫钢蛋,我是蒙塔基人”。这个,就是二货的首要素质,锲而不舍。


 锲而不舍是钢蛋的本质,钢蛋的特色是联想能力。他无休无止的话痨风遇到一声不吭的卢比,简直是天赐良缘。德帕迪约五十五岁的脸蛋还能焕发出一脸的天真,狗日的真是童心灿烂目光清澈,卢比不搭理根本不要紧,只要卢比不反对,钢蛋就能滔滔不绝三天三夜:“我告诉你件事,我非常喜欢你的头,还喜欢你马一样的眼睛,别以为这是取笑你,我可是说真的,你有一双公马般的眼睛,我小的时候曾经想当骑师,但我块头太大了,没成为骑师,我曾到马棚里做马童,那里的马有又大又漂亮的眼睛,和你一样。我喜欢马棚,那里的气味真好闻,那些马瞪着它们漂亮的大眼睛,眼神里带着点悲伤。你看,我很高兴能和你一起关在这里,让我感觉就像在马棚里一样……”


 钢蛋的这段台词,观众都笑,钢蛋没笑,卢比也没笑。卢比心里盘算着越狱,钢蛋没觉得自己在说笑,他喜欢和卢比在一起,卢比不干涉他话痨,早晨醒来,钢蛋躺在床上,向从来没有吭气过的卢比尽情倾诉:“我做了个梦,必须向你描述一下,我梦见我们俩都逃了出去,合伙开了家酒馆,就在巴黎附近,比如蒙塔奇,我们叫它‘两个朋友之家’,我在弄啤酒,打咖啡,你就在收银台后和顾客们闲聊,习惯上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清晰的梦,想起来简直是身临其境,‘两个朋友之家’!”


 注意了,每个二货都有这样一个梦:开一家小酒馆。《越狱三王》(O Brother, Where Art Thou? 2000)中,三个傻冒逃出监狱,梦想未来生活的时候,皮特就说,他想以后开个小酒馆。


开个小酒馆,有个好基友,

二货就是死活要留在童年的我们。

《越狱三王》


 开个小酒馆,有个好基友,二货就是死活要留在童年的我们。《你丫闭嘴》进入最后章节时,钢蛋和卢比一起逃进一个废弃的小酒馆,钢蛋简直觉得进入了梦乡。没想到半夜,一个流浪女也跑到小酒馆里面栖身,更加让钢蛋不踏实的是,这个流浪女和被黑帮害死的卢比情人长得一模一样,卢比马上对流浪女产生了好感。卢比对流浪女嘘寒问暖,钢蛋就在后面担惊受怕地看着,观众也跟着担惊受怕,怕卢比从此抛弃钢蛋被女人带走。好在,导演逗弄了一下我们后,放过了我们。卢比给了女人一笔钱让她远走高飞,他自己返回小酒馆。小酒馆里,钢蛋正在为卢比挨黑帮的拳打脚踢。卢比赶到,一顿厮杀,然后卢比挟持了两个黑帮杀手赶到黑帮老巢,这个电影有个东北话配音版,到结尾处,东北话的强势显示出来,卢比让挨了打昏沉沉的钢蛋坐在车里,对钢蛋说:“搁这等我,我咔咔办个事就过来接你。”


 这个“咔咔”形象得要死,卢比进黑帮大宅,几下抡倒老大的手下,但老大一枪打中了卢比的腿,危急关头,钢蛋赶到,一枪撂倒老大,可惜老大没死全乎,抄起地上的枪从背后射中了钢蛋。


 钢蛋躺在卢比怀里,说我手臂好疼。两人这里开始进入杀场上的婚礼模式。钢蛋说,这下完了,再也开不成“两个朋友之家”了,卢比搂着钢蛋说不会不会。总算导演没有继续煽情,电影结束在钢蛋和卢比你一句我一句的唠嗑里—— 


卢比:我会买下一个小酒馆,我收钱,你做招待,你到处吆喝,来呀来“两个朋友之家”,这里老好了。


 钢蛋:你这么说,是因为我就要死了。


  卢比:你不会死的。你会给客人打啤酒整薯条弄脆皮奶酪三明治。


  钢蛋:不能整薯条,味太大,整个酒馆都会是薯条味。


  卢比:你没事了?


  钢蛋:对啊,我们做脆皮奶酪三明治,还有热狗…

  电影就此结束,二货完成逆袭,攻下“高级文化”,你想起《虎口脱险》(La grande vadrouille,1966)里的二货英雄了吗?


电影《虎口脱险》海报


以下略去“进阶”“至尊宝”。

全文刊载于2017-4《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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