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批评·毕业致辞 | 朱国华:与美丽的汉语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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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文艺批评今日推送华东师大国际汉语文化学院院长朱国华教授的毕业致辞,面对作为文化交流的未来使者——或者说也适合所有人文学科的学子,朱老师以毕业致辞的形式再次讲述了汉语的美,以及谦抑自守、温良恭俭让的中国文化精神。汉语文化是地球村共有的精神财富,值得人们观摩、欣赏、学习、借鉴,甚至涵泳其间。但这并不是说汉语是世界上最好的、唯一值得掌握的语言。任何形式的语言帝国主义都应该批判。但人作为有限的存在,总是通过某种特殊的“通孔”来认识世界的。汉语或英语都是一种认识世界表达心灵的“通孔”。朱国华老师说,如果我们既能够掌握英语又能掌握汉语,如果能够服膺于休谟严密的逻辑同时,还能醉心于王羲之的冲淡玄远,那我们就赢了两次。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华东师大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感谢朱国华老师授权文艺批评转载!
朱国华
与美丽的汉语同行
各位同学,下午好:
又到了临别赠言的时刻。首先祝贺大家顺利完成学业,赢得人生又一次高光时刻。很抱歉,我不善辞令,讲不出曼妙华彩的诗意文句;人也日渐衰朽陈腐,不熟悉年轻人的新潮话语,没有共情能力,只能讲些冬烘道理。这些道理对同学诸君不知道是否空洞,不过对我来说,都还是真切的体会。
诸君无论是我们本土学生,还是国际留学生,在这里学习的都是对外汉语教学。我觉得各位是幸运的。我这里主要不是说,华东师大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是中国最早的对外汉语教学单位之一,我们的教学科研能力在国内居于前列;我更想说的是,能学习一种美丽的语言,并可能在未来向其他民族教授这种语言,是幸运的。我这里首先想讲的,是汉语的美。
语言学家赵元任曾经列举过汉语八大特点,他提到的第一点就是简单和美。简单,是指汉语大多数词素是单音节,语法上也缺乏形态变化。美,是指汉语不仅仅有四声声调,而且有语调。他很形象地指出:“字调加在语调的起伏上面,很像海浪上的微波,结果形成的模式是两种音高运动的代数和。”赵元任说的汉语之美,主要是指汉语的音乐美:即便是根据平仄规则编写的一段汉语菜谱,朗读起来,也能产生诗歌的效果。但汉语的所谓简单,其实具有更强的美学意义。试看华兹华斯的诗句:“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同样的意思,李白的句子是“浮云游子意”,是不是就显得更加自由洒脱?我们还可以像诗人叶维廉那样发问:英语世界的人,该如何理解“云山”?是clouded mountain(云盖的山)?还是cloud like mountains(像云的山),或者是mountains in the clouds(在云中的山)?实际上,“云山”一词包含了“云”与“山”的多重关系,因此兼容了三种情况。我们还可以考虑一下,马致远著名的《秋思》中的诗句该如何翻译:“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我们不知道有几株枯藤,有几只昏鸦,不知道老树是否在小桥边,也不知道瘦马是否在饮水。我们缺乏适当的单数复数、介词精准地描绘这幅图画,我们也不知道它是过去或现在发生的事实,或是诗人的想象图,因为这里没有表示时态的动词。从科学分析、逻辑演绎的角度来看,这首散曲的叙事是模糊不清的,但从文学的观点来看,这恰恰证明了少少许胜过多多许的诗学法则,因为它帮助我们回到理性发生认知作用之前的状态,叶维廉称之为指义前的状态,也就是还来不及分辨时间、空间和因果关系的刹那间的混沌状态。它保留了人类经验的完整性。
赵元任(1892-1982)
我们都知道,《圣经》中有一个巴别塔的故事。上帝挫败人类建造通天塔所采取的策略,是让人们说不同的语言。上帝可能要么忘记了对中国采取同样的策略,要么采取了但没有获得同样的成功。尽管我们每个不同地方的人汉字发音并不相同,比如我的家乡南通,南边的启东、海门人说的是吴语,而我们如皋、如东、海安说的是江淮官话,然而启东海门人并没有成为吴族,我们也没有成为江淮族,我们都同属于汉族,因为我们保留了远古传承下来的汉字,各地区发音不同,并不影响我们对它的共同理解。汉字是否有利于形成汉族的大一统观念,这不是我关心的事情;我想要说的是,汉字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中华民族的通天塔。汉字并非像印欧语言的拼音文字那样是符号标记,如果是那样,那就是汉语拼音符号了;它也并非楔形文字那样的原始书写系统,它本自具足,它既能表征汉语,又具有独立性。不知道是否可以说,只有在中国,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文字学,才会有世界上独树一帜的书法艺术。古人传说,仓颉造字,天雨粟而鬼夜哭。显然,汉字是个几乎不可能的奇迹。
本雅明认为,我们日常使用的语言是贬值了的语言,因为它是交流的工具,而纯粹语言则是对精神内容的传达。精神内容在语言之中而非通过语言来传达。如果是借助于语言来传达,那么这里的语言对于精神内容就具有了一种支配性。但在纯粹语言中,词与物保持着非暴力的、也就是交互主体的亲和关系。也许没有哪种语言比汉语更接近所谓纯粹语言了。这并不是说汉语没有工具性,而是说,汉语跟世界的关系,比起其他语言系统而言,更不像是一种占有关系。《周易》指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中国先民是通过放弃对语言符号的信任来达到这一点的。黑格尔批评汉语无法像德语那样,作为科学语言精密地把握对象。这也许有一部分道理。是的,欧洲语言能够用时态、单复数、定冠词、阴性阳性以及复杂的句子结构等手段,牢牢地锁定对象,将事物紧紧束缚在它的有限性之中,就像欧洲人利用透视法来固定绘画对象一样。然而,汉语与世界的关系更接近一种松散的模仿关系,它在一定程度上不是以征服自然、操控自然为能事,而在语法的自由中尽可能让自然保持着自在状态。这样的语言,无疑天然地倾向于表现美。“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这些清新自然的诗性意象,在我们儿童读物《声律启蒙》中俯拾皆是。
维特根斯坦说,想象一种语言,就意味着想象一种生活形式。我们的汉语如果是美的,那么,汉语所建构的文化当然也应该是美的,这样的美,首先是通过对外物的谦抑自守的态度来实现的。我们的哲学是美的,老子讲无为而自化,庄子讲乘物以游心,都强调天人合一,赞扬万物平等的观物态度;孔子的生活理想,不过是“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我们的宗教是美的,这不是说,“天下名山僧占多”,而是指坐忘心斋、澡雪精神的那种体验。川端康成是这样描述坐禅经验的:“禅宗不崇拜偶像。禅寺里虽也供佛像,但在修行场、参禅的禅堂,没有佛像、佛画,也没有备经文,只是瞑目,长时间静默,纹丝不动地坐着。然后,进入无思无念的境界。灭我为无。这种‘无’,不是西方的虚无,相反,是万有自在的空,是无边无涯无尽藏的心灵宇宙”;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的琴棋书画和金石玩好,我们的茶艺和花道,我们的造园、烹饪甚至武术,都是美的,因为我们虽然不乏玩赏的高致,但更重要的是遵循着自然之理,避免盲目的主观意志的粗暴入侵。从主流的角度来看,中国的文化是尚柔的,当然,柔中有刚,温而能厉。这样的汉语文化也许本身就具有一种化解戾气的力量。在春秋时代,外交官们要引用《诗经》委婉优雅地表达政见,避免粗野骄横的暴力语言;在南北朝时代,选派的外交官往往是一流文人,每次使节交聘都能成为两国文化实力的展示和竞争,而使节的才华风度往往能让他国君主所倾倒。孔子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这才是中国古已有之的文化自信。
本雅明 维特根斯坦
当然,必须承认,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历代阳儒阴法的帝王术、以及李逵无差别“排头砍去”的游民文化也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更何况,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使得我们获得了更富足物质生活的时候,也部分丧失了中国文化的精髓。举个简单的例子,中国古人给自己别墅取名,何其谦逊:“拙政园”、“退思园”、“愚园”、“近园”“可园”、“也是园”、“半园”、“非园”,但是,我们打开房产网,查看上海的楼盘名,敲个“皇”字,有“皇都花园”、“皇廷御府”、“皇朝别墅”、“皇家花园”、“皇宫半岛”;敲个“帝”字,有“帝亭”、“帝豪苑”、“帝景园”、“恒大帝景”、“宝华帝华园”;敲个“金”字,有“金谷村”、“金融家”、“金钻苑”、“金臣汇”、“金帝豪苑”……这些命名何等嚣张飞扬,毫不掩饰地炫金耀银、追慕富贵。再举一个更沉痛的例子。最近复旦的暴力事件引发的舆论风暴让人艰于呼吸。网民以压倒之势声援施暴者而非受害者,对赤裸裸暴力的谴责让位于对“非升即走”等机制的谴责。我们能有什么评论呢?我们是应该重新检讨高校市场化、公司化的方向是否正确?或是否应该反思,在戾气已经侵入到优雅学府的核心地带的时候,我们的社会发生了什么?被绝望情绪所驱使的草根阶层的激越声音,是否得到了全神贯注的聆听?温良恭俭让的精神传统赖以滋养的社会土壤,是否需要加以修复?
但是,各位同学,作为文化交流的可能的未来使者,你们应该学习和领悟中国文化的精华,你们应该熏陶其中,并且现身说法地告诉异邦的人,汉语文化是地球村共有的精神财富,值得人们观摩、欣赏、学习、借鉴,甚至涵泳其间。当然,我这里丝毫无意说,汉语是世界上最好的、唯一值得掌握的语言。我反对任何形式的语言帝国主义。哲学家牟宗三认为,人作为有限的存在,总是通过某种特殊的通孔来认识世界的。通孔当然是一种限制,但是人的精神恰恰通过这个限制才得以表现。我们可以说,汉语民族可以通过汉语这个通孔来认识世界,同样,英语民族也通过英语来展示心灵。同学们那!请告诉异邦的人,如果我们既能够掌握英语又能掌握汉语,如果能够服膺于休谟严密的逻辑同时,还能醉心于王羲之的冲淡玄远,那我们就赢了两次。
同学诸君,此时此刻放眼全球,可谓关河冷落、残阳如血。过于张扬汉语乌托邦的重要意义,也许显得过于浪漫和一厢情愿。然而,面对困局,不必去问最后的解决方案是什么,也许一劳永逸的方案永远不可能存在;但我们要问一下自己,我们能做什么。你们,作为汉语的学习者、守护者和传播者,即将告别丽娃河,踏上征途。前程漫漫,道阻且长。你们任重而道远。作为国汉院院长,我希望你们,不仅将汉语教学视为啖饭之道,而且也在这样的职业生涯中感到幸运、光荣和骄傲。去吧,孩子们!请原谅我冗长的叮咛,请收下我美好的祝福,最后,请将汉语的美名传遍四方!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华东师大国际汉语文化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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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掉了脑袋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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