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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点好小说┃刘庆邦:梅妞放羊

2015-09-11 刘庆邦 原鄉書院

梅妞放羊刘庆邦


太阳升起来,草叶上的露珠落下去,梅妞该去放羊了。梅妞家的羊只有一只,是只白白净净的水羊。他们这里不把母羊叫母羊,叫水羊。水羊栓在石榴树爬出地面的树根上,梅妞刚去解绳子,水羊像是得到信号,就直着脖子往外挣,把绳扣儿拉得很紧。一个水羊家,不能这样性子急!梅妞不高兴了,停止解绳扣儿,对水羊说:“你挣吧,我不管你,看你能跑到天边去!”


水羊挨了吵,果然不挣了,把绳子放松下来。水羊还自我解嘲似的低头往地上找,找到一根干草茎,用两片嘴唇拣起来,一点一点地吃。梅妞认为这还差不多,遂解开绳子,牵着羊往院子大门口去了。一群绒团团的小炕鸡跑过来,像是一致要求梅妞姐姐把它们也带上,它们也想到外面去玩耍。梅妞嫌它们还小,不会躲避饿老雕,扬着胳膊把它们撵回去了。小炕鸡们仰着小脑袋细叫成一片,似乎对梅妞只跟水羊好不跟它们好的做法有意见。


梅妞手上牵着羊,胳膊上还挎着荆条筐,筐里放着一把镰刀和一只掉了手把儿的大茶缸。这就是说,梅妞把羊的肚子放饱还不算,还要顺便割回一筐草,镰刀就是割草用的。那,大茶缸是干什么用的呢?拿它到河边舀水喝吗?茶缸太破旧了,不光掉了把儿,漆皮也几乎脱落尽了,露出锈迹斑斑的内胎。没关系,大茶缸是用来盛羊粪蛋儿的。羊吃了草,就会拉羊粪,爹要梅妞把羊粪拣回来,说羊粪是好肥料,上到豆角地里,豆角结得长;上到韭菜地里,韭菜叶长得宽。梅妞听话,每天都拣回半茶缸到一茶缸粒粒饱满的羊粪蛋儿。


梅妞放羊是在村南的河坡里,那里的草长得旺,长得嫩,种类也多。她牵着羊登上高高的河堤往下一看,就高兴得直发愁:满坡青草满地花,俺家的羊哪能吃得赢呢,这不是成心要撑俺家的羊吗!她对羊说: “羊,羊,吃草归吃草,不许吃撑着,吃撑了肚子疼。”羊拐过头看看她,像是把她的话听懂了。羊开始吃草,她也低着头在草丛里找吃的,她找的是野花的小花苞。有一种花的花苞,看去像个小绿球,剥去那层绿衣,鹅黄的花蛋蛋就露出来了。花蛋蛋刚放进嘴里有些苦吟吟的,一嚼香味就浓了。她把这种花苞叫成蛋黄。还有一种花的花苞是细长的,里面的花胎呈乳白色,吃起来绵甜绵甜。她把这种花苞叫成面筋。吃罢“蛋黄”和“面筋”,就该吃“甘蔗”和“蜜蜜罐儿”了,她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梅妞看见,她家的羊光吃草不吃花,红花不吃,黄花、蓝花也不吃,一吃到有花朵的地方,羊的嘴就绕过去了。羊的牙齿很快,大概比剪苹果枝用的大剪刀还快,羊嘴经过之处,参差不齐的青草就被“修理”平了。而草平下去之后,那些剩下的各色花朵儿等于被高举起来,在微风吹拂下轻轻颤动,格外显眼。梅妞不明白羊为什么不吃花,难道这只羊是一个爱花的人托生的,一见到花就嘴下留情了?她采了一朵小白花,送到羊的嘴边,要试试这只羊到底吃花不吃花。她说:“羊,这花甜丝丝的,很好吃,你尝尝吧!”羊用鼻子嗅了嗅,没有尝花,接着吃草。梅妞又采了一朵紫花送到羊嘴边,羊还是不吃。梅妞心里不觉沉了一下,看来这只羊的前生真是一个爱花的人。再看羊时,梅妞的感觉大不一样,她看羊的眼睛,越看越像人的眼睛;羊的眼圈湿润,眼珠有点发黄。羊的眼神老是那么平平静静,温温柔柔。看来任何人的眼睛也比不上羊的眼睛漂亮,和善。


太阳往头顶走,梅妞的单筐装满了,羊也差不多吃饱了。阳光暖洋洋的,晒得梅妞和羊都有些慵懒,梅妞想躺在地上睡一觉。可她对自己说,不许睡觉,要是睡着了,羊被人牵走怎么办。她把羊绳拴在装满青草的筐系子上,自己也趴在草筐上。似睡非睡之间,她开始唱歌。她没学过唱歌,所唱的歌都是自己随口瞎编的,看见什么就编什么。比如她这会儿看见的是羊,就拿羊做唱词。她唱的是:羊呀,你的亲娘在哪里呀?你的亲娘不要你了,你是个没娘的孩子啊!她看见羊的眼圈比刚才还湿;接着唱道:羊呀,没有亲娘不要紧呀,没人要你我要你,我来当你的亲娘吧……


草筐突然倒了,梅妞往前一磕,差点也倒了,睡意蒙咙的梅妞吓了一惊,她第一个反应是有人要夺她的羊,谁?她跳起来一看,大河坡里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远处一座废砖窑,窑顶有几缕白云。近处有一孔石桥,桥下的流水一明一明地放光。不用说,草筐是被羊拉倒的,羊大概渴了,要到水边去喝水。梅妞说: “羊,你吓我一跳。想喝水不会说吗?你的嘴呢,哑巴啦?我打你!”梅妞说了打羊,只是说说而已,她才舍不得动羊一指头呢,因为羊身上怀有羔儿,水羊是爹从三月三庙会上买回来的,爹把羊一领回家,就交给梅妞了,说羊肚子里有羔儿,千万别碰着羊的肚子,也别让羊跑得太快。爹给梅妞许了一个愿,等羊生下羔子,等羔子长大卖了钱,过年时就给梅妞截块花布,做件花棉袄。梅妞长这么大从没穿过花棉袄,每年穿的都是黑粗布棉袄。她做梦都想穿花棉袄。羊羔儿是梅妞的希望,花棉袄是梅妞的念想,梅妞把希望和念想都寄托在羊肚子上了。


河里的水不是很深,有些泛白,岸边长着一丛丛紫红的芦苇。梅妞分开芦苇;把羊牵到水边去了,让羊喝水。羊一站到水边,水里就映出羊的影子。水边的羊低头喝水,水里的羊也低头喝水。它们不像是喝水,像是要亲一个嘴;嘴一亲到,羊影子就被圈圈涟漪弄模糊了。喝完了水,羊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而是饶有兴致似的往河里看。河里长着不少水草,有花叶的,也有圆叶的。水草上趴着十只年轻的青蛙,在格哇格哇乱叫。有的不光叫,还跳来跳去互相追逐,搞得水面很热闹。梅妞看见一只胖青蛙背上驮着一只精干的瘦青蛙,两只青蛙的尾部紧紧贴在一起。她知道青蛙在干什么,觉得这样不太好,大白天的,干什么呀!她弯腰拣起一块土坷垃,朝那对青蛙投去。她没投中青蛙,只激起一些水花。水花落在那对青蛙身上,它们竟然不受影响,只把鼓着的眼睛稍稍闭了一下,继续做它们的事。梅妞又抓了一把散土,向那两个旁若无人的家伙撒去,散土撒开一大片,把那对青蛙打中了,它们腿一弹,往水里潜去。潜水时,它们一驮一,仍不分开。刚潜了一会儿,两个闪着水光的小脑袋就从水里冒出来了,似乎比刚才贴得还紧。梅妞骂了青蛙一句不要脸,对羊说:“走,咱不看!”牵着羊离开了。


梅妞把耳朵靠在羊肚子上,想听听羊羔儿有没有动静。羊的肚子往两边鼓着,显得很突出,可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想,小羊羔儿可能还在闭着眼睡觉,还没有睡醒。

以此后的日子里,梅妞每天都像听诊一样听水羊的肚子。终于有一天,梅妞觉出羊肚子里面动了一下,动作不大,就那么缓缓的,大概是羊羔翻了一个身,或伸了一个懒腰。梅妞很欣喜,对羊说:“羊,羊,你的孩子动了,你觉到了吗?”

羊咩叫了一声,仿佛在说,它早就知道了。


梅妞还注意到了水羊的奶子,那只奶子一天比一天饱满,一天比一天往下坠,像瓜架上结的一个大吊瓜。“吊瓜”大概已开始储存汁水,看上去沉甸甸的。梅妞不知羊嫌不嫌沉,她替羊有点嫌沉。由于羊的奶子太膨大,挨到了两条后腿,羊一迈步,腿帮子就把奶子蹭得往前悠动一下。梅妞不知羊嫌不嫌碍事,她替羊有点嫌碍事。最好看的是羊奶子下面长的两个奶穗子,奶穗子圆圆的,长长的,颜色有些发粉,上面长着一些极细的绒毛,让人一见就禁不住想伸手摸一下。梅妞好几次想摸,都没摸。水羊还没生过孩子,一定很害臊,很护痒,不愿意让别人碰它的奶穗子。有一天,梅妞忍不住,到底把羊的奶穗子摸到了。和她猜想的一样,羊不愿让她摸奶,她刚摸了一下,水羊就抬起蹄子,三弹两弹把她的手弹开了。水羊很不客气,有一蹄子弹在她的手背上,把手背弹破了一块油皮。梅妞没有恼,从地上捏起一点土面面敷在破皮处就拉倒了。她能谅解羊,是因为她身上也有奶子,她的奶子也发育得鼓堆堆的了,别人甭说动她的奶子,就是看一眼她也不让。将心比心,人和羊都是一样的。


南风带了熏气,大麦黄芒,小麦也快了。梅妞掐两穗小麦,在手里揉揉,吹去糠皮,白胖带青的麦粒子就留在手心里了。她很喜欢吃这样的新麦,一嚼满口清香。现在她把口水咽下去,—先喂她家的羊。水羊快要做母亲了,需要增加营养。羊母亲营养好了,生下的羊羔儿就壮实,奶水就充足。羊在她手心里吃麦时,两片颤动的嘴唇拱得她手心发痒,她不由地嚷:“哎呀,痒!痒!”既然怕痒,就别让羊在手心里吃了,可她下次揉好的麦,还是让羊在手心里舔,她还是嚷痒。


羊下羔儿是在一天早上。那天早上天气很好,桐树上喜鹊叫,椿树上黄鹂子叫,院子里鸟语花香,喜气洋洋。爹在院子里扫地,娘在灶屋里做饭。梅妞也起来了,对着窗台上的镜子梳头。梅妞听见羊叫了一声,叫的声音很大,不似往日。她往窗外一看,见羊已躺倒在地上。她以为羊生病了,刚要跑出去看究竟,见爹已过去了,娘也从灶屋跑出来了。爹对娘说,羊要下羔儿了,要梅妞她娘赶快去熬一锅小米汤给羊喝。当地有规矩,羊下羔儿,猪生崽儿,未出嫁的闺女是不许看的。梅妞知道规矩,不出去看。羊的叫声越来越大,简直有些凄厉。梅妞隔着窗棂看见,羊每叫一声,屁股就往上抬一下。她知道,一定是羊疼得受不了才这样叫法。她很替羊担心,胸口怦怦乱跳。她不敢再往窗外看,手捂胸口退回到床边坐着。邻居二婶生小孩儿时就叫得很厉害,可把二婶的婆婆慌坏了,一个劲地烧香念佛。二婶把孩子生下来后就不叫了。梅妞相信她家的羊会跟二婶一样,叫一会儿就能把孩子生下来。她在心里默默地替羊念话,孩子孩子疼你娘,羊羔儿羊羔儿快出来……念着念着,不知为何,她鼻子酸了一下,眼圈儿也红了。


等水羊把羊羔儿全都生出来后,爹才喊梅妞出去看。爹的声调透着高兴,说:“梅妞,咱家的羊生羔子了,生的是龙凤胎,一只小水羊,一只小骚胡,你快来看!”

梅妞出去一看,水羊已站起来了。水羊又恢复了平静,目光里充满温爱。她几乎不敢相信刚才那骇人的叫声是水羊发出来的。两个小羊羔儿也站起来了,它们的蹄甲子似乎很软,腿也很软,摇摇晃晃,老也站不稳,像两个小醉汉。说它们像醉汉,其实它们一点也不醉,小家伙能着呢,刚睁开眼就知道找奶吃,就摇晃着奔奶子去了。羊母亲没让它们马上吃奶,先舔它们身上黏黏的羊水,再舔它们的背,舔它们的小耳朵,舔它们的眼睛,全身无处不舔到。小家伙似乎有点不耐烦,想往母亲身子下面躲。羊母亲毫不放松,舌头追着它们舔。羊母亲舔得很负责,很用力,舔过之处,羊羔儿身上的毛就丝丝缕缕支乍起来,有了羊的模样。梅妞很想摸一摸小羊羔儿,小羊羔儿身上一定很柔软,很好玩。她蹲下身子,把手伸了一下,又缩回来了。她的手又粗又硬,怕把小羊羔摸疼了。她看见羊母亲也不愿意让她摸它的宝贝儿,目光警惕的样子,她刚把手伸出去,羊母亲的嘴就巧妙地阻止了她,羊母亲装作很友好地嗅她的手,其实是在保护自己的羔子。


两个小家伙也算机灵,羊母亲的注意力稍有转移,它们就趁机钻到母亲肚子下面,分别叼到一只奶头吃起来。它们天生很会吃,把整个奶头都含在嘴里,仰着小脸,吃得又香又甜。吃着吃着,它们用嘴和额头往奶上顶两下,再接着吃。它们顶得很猛,很用力,把看去硬邦邦的大奶顶得有些变形。顶过之后,小羊羔儿吃得咕噔咕噔的,两边的嘴角盈着白浆浆的奶汁子。梅妞对小羊羔儿这样的做派有些看不惯,吃奶就该好好吃奶,瞎顶什么!她嫌小羊羔儿太调皮了,对母亲也不够心疼。不知为何,小羊羔儿每顶一下奶,她似乎觉得自己身体某处也被顶了一下,并隐隐地有些痛。奇怪的是,水羊安之若素,好像一点不反对两个孩子顶它的奶。梅妞对水羊这样娇惯孩子也保留了自己的看法。


梅妞的队伍壮大了,再下地放羊,她身后由一只羊变成三只羊。为了便于称呼,她给两只小羊起了名字,小水羊叫皇姑,小骚胡叫驸马。她说皇姑你来,驸马你去,一副统领三军的气派。皇姑和驸马到了遍地青草的河坡里,对草一点也不稀罕,只是贪玩,撒欢儿;它们撒起欢儿来四蹄腾空,外带空中转体,是很好看的。皇姑和驸马还跃起来抵头。它们不是真抵,别看身子立起来,小眼儿斜视着,样子挺吓人的,落地时两个羊头却没有发生碰撞,只是蹭一蹭而已。有时它们走得远些,水羊轻唤一声,它们就打着旋子跑回来了。一回到母亲身边,就迫不及待地吊在奶穗子上吃奶,仿佛刚才把吃奶的事忘记了,现在又想起来了。它们的嘴嚅动着吃得很快,顶奶顶得也很勤,驸马顶两下,皇姑也要顶两下,跟比赛一样。梅妞说:“驸马,驸马,不许顶!你听见没有?”驸马不听话,她强行把驸马从水羊奶穗子上拽下来了,由于驸马叼着奶穗子不愿意松口,把奶穗子像拽橡皮筋一样拽得很长。梅妞把驸马抱起来,先摸驸马的头顶,看驸马头上长角没有,要是长了角,谁也受不了它那样顶法。还好,驸马头顶平平的,似乎还有些软,该长角的地方连一点长角的迹象都没有。驸马在梅妞怀里很不老实,向羊母亲那里挣。看样子还是要吃奶。梅妞惩罚它似的,偏不放它走,而是把一根手指头放到它嘴边去了,看它吃不吃。手指头的形状跟奶头差不多,梅妞想试试驸马能否分得清指头和奶头。驸马真是个小傻瓜,它那温嫩的嘴唇居然把梅妞的指头吮了一下。这下可不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通过指头掠过全身,好像驸马颤动的嘴唇吮的不是她的指头,而是把她全身都吮到了。这时梅妞产生了一个重大念头,驸马吮一下她的指头尚且如此,倘是借驸马的热嘴把她身上的奶头吮一下又该如何。这个念头一出现,她的脸忽地红透,心口也怦怦乱跳。她像是怕被人看破她的念头似的,悄悄转过头前后左右看;河坡里没有人,有太阳,还有风。风一阵大一阵小。风大的那一阵,草吹得翻白着,像满坡白花。风一过去,草又是青的。草丛里蹿出一条花蛇,曲曲连连向水边爬去。花蛇所经之处,各色蚂蚱赶快蹦走或者飞走了,引起一阵小小的动乱。蛇一入水,蚂蚱们很快恢复安静。岸上的庄稼地边有一个瓜庵子,瓜庵子大概已经废弃了,上面搭的草经风刮雨淋变得非常黑。梅妞相信,瓜庵子里也不会有人。她有些不大放心,放下驸马,到瓜庵子里看过,真的没有人。瓜庵子的地上铺着一层干高粱叶,里面散发着甜瓜的香味。她没有马上离开,在瓜庵子里呆了一会儿。她觉得这地方不错,可以做一点秘密事情,比如说,她在这里把自己的上衣解开,把奶子露出来,让小羊羔儿吃一吃,谁也不会知道。也许小羊羔儿不愿吃她的奶,她的奶没有水羊的奶大;水羊的奶里有奶水,她的奶里没有奶水,好比她的奶是一只梨子,梨子还半生不熟呢!


自从水羊生下羔子之后,就不再反对女主人梅妞摸它的奶。梅妞从瓜庵子里出来,挤出一股羊奶,用指头蘸着尝了尝,羊奶淡淡的,有一点甜,用舌尖咂咂,还有一点面,怪不得小羊羔儿吃得那么欢,奶水的味道是不赖。

这天,梅妞没有让羊羔儿吃她的奶,但这个念头再也放不下,一看见皇姑和驸马吃奶,她的念头就升起来了,升到胸前的高处不算,还往高处的顶端升,弄得她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有一天午后,梅妞趁四下里无人,把三只羊领到瓜庵子里去了。她坐下来,把驸马抱上怀,解开上衣的扣子,把一只奶露了出来。她像喂婴儿的妇女做的那样,一只手把驸马托抱着,一只手捏着奶往驸马嘴里送奶头。她的奶头有些小,还害羞似的缩着。梅妞把奶头往外拉了拉,以便驸马能吃到。不料驸马不知趣,使劲别着脸,对小主人送到嘴前的奶连挨一下都不挨。它不吃奶,还挣扎着瞎叫唤,好像谁要害它一样。驸马一叫唤,梅妞紧张了,出了一头汗。她慌乱地把驸马的毛嘴摁在她奶上,驸马还是不张嘴。这个事情既然做了,就得做成它。梅妞想了个主意,把水羊的奶水挤出一些,聚成奶珠儿挂在自己奶头上,拿水羊的奶珠儿做诱饵,看驸马吃不吃。这个主意生效,驸马果然噙住她的奶头吃了一下。她只让驸马吃了一下,还没等驸马吃第二下,她就禁不住叫了一声,猛地把驸马推开了。那种感觉奇怪得很,说疼有点痒,说痒有点麻,说麻有点酥,连指甲盖儿都痒酥酥的、麻酥酥的。真让人有点受不了。梅妞骂了驸马:“驸马,谁叫你吃人家的奶,人家还是闺女家你不知道吗?你真不要脸!”骂着驸马,她仿佛觉得真的受了委屈,眼里沮浸浸的。她把奶子收起来,用衣服大襟盖上,并系上了扣子。把奶子藏起来后,她对驸马的态度好了些,把驸马叫成乖孩子,说乖孩子吃饱了,到一边玩去吧。


过了一会儿,梅妞禁不住如法炮制,又让驸马吃她的奶。奇怪的感觉迅速传遍全身,她再次把驸马推开了。这次她骂自己:“梅妞,你完了,你的奶让人家吃了,你在瓜庵子里生孩子了!”她刚觉得应该哭,眼泪就下来了。

水羊走到梅妞身边去了,轻轻嗅了嗅她的手。梅妞刚才做那一切时,水羊一声不响地看着她,既不惊讶,也不生气,目光平静得很,好像两个孩子是她们共有的,吃谁的奶都是一样。水羊这样的姿态让梅妞有些感动,她一下抱住水羊的脖子,把自己的脸贴在水羊的脸上。

皇姑大概有些失落,在一旁叫起来。皇姑的叫声使梅妞得到新的借口,她说:“皇姑你不用叫,我知道你,我让驸马吃奶了,没让你吃奶,你就不满意对不对?你们俩都是我的孩子,我对谁都不偏心,来,你也吃一口。”皇姑比驸马吃得深,会吃,吃得梅妞直哎呀,直嚷我的亲娘哎。


梅妞看见,一个搭粪的男人一路低头瞅着,沿河坡过来了。梅妞立即停止她的秘密行动,领着羊从瓜庵子里走出来。她怕那个男人在她脸上看出什么秘密,就不看那个陌生男人。谁知那个男人是个多嘴的人,与梅妞和羊走碰面,他夸梅妞的羊不错呀。梅妞装作没听见,不跟他搭腔。梅妞拣的半茶缸新羊粪在地上放着,男人瞅了瞅,问梅妞拣羊粪干什么。梅妞还是不理她。那人喊梅妞“这小妞儿”,问她为什么不说话,还问她:“你拣羊屎蛋儿回家当豆子下锅吃吗?”这回梅妞不说话不行了,她生气地说:“你们家才拿羊屎蛋儿下锅呢!”

那个男人嘻嘻笑了:“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原来会说话呀!我告诉你,你可不敢骂我,你要是骂我,我就把你放倒,摸你的奶。反正这河坡里也不会有人看见。”


梅妞被陌生男人的话吓坏了,她满脸通红,衣襟下面的两只奶子有些胀疼,仿佛已被坏男人摸到了。她躲着那个男人,不敢再说一句话。倒是水羊敢说话,水羊冲拿铁锨的男人叫了一声,并且毫无惧色地看着那个男人,看样子那个男人要是敢接近她,它就会用头相抵抗。两只小羊也在水羊左右贴身站着,像两个小保镖。羊的良好表现给梅妞壮了胆,使她记起自己是有“队伍”的人,她把头发向后扬了扬,说:“羊,羊,咱们走!”


既然梅妞让两只小羊羔儿吃了她的奶,她就把小羊羔儿当成自己的孩子,对它们很亲。晚上,梅妞睡在屋里,羊们睡在院子里,小羊只要一叫,梅妞会马上爬起来到院子里看看,她怕野猫、黄鼠狼什么的吓着小羊。重新回到睡梦里,她把小羊羔儿也带到梦里去了,让小羊羔儿贴着她的身子睡,一边是驸马,一边是皇姑。梅妞摸着它们背上光光的,小屁股滑溜溜的,怎么不见它们身上的毛呢2梅妞似乎想起来了,她搂的不是小羊,是小人儿。这两个小人儿是她亲生的,一个是男小人儿,一个是女小人儿,她还分别给他们起了名字,一个叫驸马,一个叫皇姑。生了小人儿,就得给小人儿喂奶,她把两个奶作了分配,驸马和皇姑每人一个,谁也不准抢别人的。她还对皇姑和驸马说,你们是人,不是羊,吃奶时好好的,不许乱顶,谁乱顶我就揍谁的屁股。驸马和皇姑调皮,不听说,刚吃两口就开顶,比小羊羔儿吃奶顶得还来劲。梅妞生气了,把奶头从他们嘴里摘出来,以家长般的严厉口气把驸马和姑教导了一通。她教导得声音有些大,把娘给惊醒了,娘轻轻地喊她,问她做梦听什么戏呢?又是皇姑又是驸马的。梅妞醒过来,知道自己的梦话被娘听去了,羞得双手捂胸,不敢出声。娘问她听的什么戏,什么戏呢?反正是戏台上的戏,不是放羊的戏。


有一天,梅妞放羊走得离村远了些。几声雷鸣,黑云陡暗,眼看要下一场大雨。如果这时回村,中途一定会浇在雨地里。她自己不怕雨浇,小羊怕雨浇,要是大雨把小羊浇病就不好了。她当机立断,赶紧把羊领到附近那个废砖窑里去了。他们前脚刚躲进砖窑的门洞,大雨后脚就追来了。那雨真大呀,大得好像天塌了,地陷了,没了天,也没了地,光剩下水。拱形的门洞上方,雨水大块大块往下掉。敞着口子的砖窑也呼呼地往里面灌水。浑浊的水汤子霎时就把梅妞的双脚埋住了,盛羊粪蛋的茶缸子像小船一样被漂得直打转。梅妞把两只小羊抱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她觉出来了,两只小羊的心脏在嗵嗵地跳,它们是害怕了。小羊的心跳传染给了梅妞,梅妞的心也不由地跳起来。梅妞害怕另有一层原因,她记起听人说过,这砖窑里藏有一条大蟒蛇,蟒蛇的头大得像笆斗子,嘴一张像血盆子,吃兔子吃鸡都是生吞。还说蟒蛇的吸力很厉害,有野兔到窑口停留,它并不出来,只呆在暗处一发吸力,野兔就连滚带爬、稀里糊涂地跑进蟒肚子里去了。梅妞担心,倘若蟒蛇这会儿发现了他们,用嘴一吸,她和羊恐怕都活不成了,都得成为蟒的腹中之物。想到这里,她不免往砖窑深处瞥了一眼,里面阴森可怖,窑壁上残留的三条半圆形烟道,每一条都像蟒蛇的身子。她打了个寒战,头微微有些发晕。她想,这不行,蟒蛇吃她可以,要是吃她的水羊、驸马和皇姑,说什么也不行,她拼死也要保护它们。她把驸马和皇姑放到一只胳膊上集中抱着,腾出一只手来,把草筐上的镰刀抽出来了。她准备好了,蟒蛇胆敢出来,她就用镰刀往蟒蛇头上猛砍一气,把蟒蛇的眼睛砍瞎,就算蟒蛇把她吞进肚子里,她也不放下镰刀,还是要砍,最好能把蟒蛇的肠子砍断,肚皮砍破,让蟒蛇永远吃不成东西。她不知不觉地把镰刀握得紧紧的,嘴唇绷着,双目闪着不可侵犯的光芒,一副随时准备拼杀的样子。


这时,她听见滂沱大雨中有人喊她的名字,“梅妞——梅妞——”她透过雨幕往外一看,是爹找她来了,爹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正跌跌撞撞地跟狂风暴雨搏斗。

“爹,我在这儿——”梅妞只答应了一声就答应不成了,她哭了,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音。


驸马和皇姑一天天长大,它们早就不吃奶了,大口大口吃草,吃得膘肥体壮,一身银光。临近春节,爹要把驸马和皇姑牵到集上卖了。梅妞舍不得,搂着驸马和皇姑哭成个泪人儿。可爹还是背着梅妞把驸马和皇姑卖了,也没有给梅妞买做花棉袄的花布,却背回了一只半大的猪娃子。猪娃子长得很丑,比猪八戒还丑,梅妞看一眼就够了。爹一把猪娃子放在地上,猪娃子就扯着嗓子大叫。猪娃子叫得也很难听。

爹只给梅妞买回一块包头用的红方巾。爹说,卖羊的钱买了猪娃子就不够截花布了,等水羊再生了小羊,等小羊再长大,等他把小羊再卖掉,一定给梅妞截块花布,做件花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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