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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点好小说┃林那北:寻找妻子古菜花(下)

2015-09-16 林那北 原鄉書院



寻找妻子古菜花(下)林那北

下部

李富贵重新回到尚干镇,是一年以后的事了。还是雨,好大的雨,李富贵在雨中,担子在肩上,他湿透了,雨把他弄得像一棵泡在水中的枯树。一年前他离开桃花村,到过镇上,然后又走了,去找妻子古菜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李富贵没有找到古菜花,古菜花找不到。

沙县小吃店不见客人,雨太大了,剑一般嗖嗖嗖往下戳,戳到脸上、身上,有刺痛的感觉,所以没有人肯出门,到店里吃扁肉拌面之类的。店主坐在墙角,翘着腿,头靠到墙上看电视。电视里正播足球比赛,一堆人高马大的家伙围着一只小皮球争来争去的,这么没劲的事,那些人玩得却挺拼命的,看台上喊声也跟打雷似的一阵比一阵响。李富贵一脚跨进来,肩膀一耸,一推,担子哗地一声就摔到地上了,他说给我弄一碗白丸子!店主一怔,扭过头看看,赛场的响声与担子的响声混到了一起,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给我弄一碗白丸子!李富贵又说,这回嗓门更大了,试图把电视音响盖下去似的。店主噢了一声,回过神了,站起,过来,说,富贵,哎呀富贵是你啊,你怎么样了?李富贵坐在那里,身板挺得很直,双掌撑开,整齐地按在桌上,散乱的长发一撮撮湿漉漉地垂下来,遮在脸上,古装电影里常见到这副模样,高深莫测的武林高手的模样,可你李富贵又是哪门子的高手啊?店主扑哧一声笑了,说,富贵,有一年不见了吧,你怎么样了?李富贵一拍桌子,大声说,我要一碗白丸子!店主扯了一条毛巾递给他,说,你看你,都跑了一年了,还跟去年一模一样。来,擦一擦,把脸擦一擦。李富贵不接,他不想擦。眼睛翻了翻,嘴唇动了动,他肯定想说什么,却突然整个人一软,头一栽,先是趴到桌上,然后又重重摔到地上,桌子椅子噼噼叭叭响成一片。

李富贵病了。李富贵住进了医院。是店主过街叫来音像店的小老板,一起把李富贵送进镇医院。发烧40°C,肺炎。店主真是吓得不轻,脸上都没了血色。李富贵李富贵死了!店主当时冒着雨冲进音像店时就是这么对小老板嚷的。小老板倒镇静,说,李富贵?死了?李富贵怎么就死了?店主说,你你你去看看。小老板去了,手在李富贵的手腕上按按,说,没事,活着,你去雇一部三轮车来吧。

医生发现李富贵的头发上都是虱子,眉头都皱了起来,医生说把胡子剃了,把头发剃了,太可怕了。

又黑又瘦的李富贵软绵绵地躺在病床上,他没有反对剃胡子和头发,但是剃刀接触到他皮肤时,一滴泪突然滚出眼眶,很粗大的泪,就一滴,然后就没了。护士吓了一跳,后退两步,眼睛和嘴巴都撑得很大,惊诧地看着李富贵,不敢再下手。店主叹了口气,说,没关系,剃吧,也该剃了,再不剃他就成北京猿人了。护士问,你是他哥哥?店主说不是。护士拿刀的手指向小老板,你是?小老板摇头说我也不是。护士说那你们是他什么人?店主看看小老板,小老板说,什么人都不是。店主说,他晕倒在我店里,我把他送来了。护士有点意外,看了他们一眼,说,咦,现在还真有活雷锋嘛。那他的病药费呢?谁付?店主想想,说,那当然是他了,他反正有钱,你们别担心,他有钱,他承包了一座山,山上都是树,他有钱。护士说,钱得马上缴,要住院得先缴钱,谁缴?店主看看小老板,小老板没有反应,脸上木木的,店主又叹口气说,那只好我替他先缴了吧。


桃花村没有人相信李富贵能找到古菜花,古菜花走了,跟许木匠走了。为什么古菜花要跟许木匠走呢?村里很多人饶有兴趣地想,又饶有兴趣地交头接耳,最终也没有把这个问题弄清楚。许木匠每天在院子里干活,锯呀,刨呀,钉呀,许木匠是来干活的,他甚至话都很少讲。除了干活,他就是抽烟,蹲在地上,抱着臂,望着天,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桃花村平时几乎没有外人来,谁愿意到桃花村这地方啊?所以,许木匠在桃花村是新奇的,每天都有三三两两的人到李富贵家,站一旁看许木匠。许木匠其实一点都不好看,瘦得跟木桩似的,全身剥不下几两肉,那个腰,简直吓人,轻轻一掌就可以劈断它。就是五官,也紧紧挨挨地堆到一起,跟李富贵至少是没什么比的,这样的人,古菜花凭什么要跟他走?真是见了鬼了。你是哪里人啊?有人问。许木匠笑笑,没有答。你今年多大了?许木匠再笑笑,没有答。你成亲了吗?许木匠还是笑笑,没有答。后来把这一切联系起来想,大家一拍大腿,许木匠原来是早已经打定注意要把古菜花带走的。许木匠不说自己是哪里人,便没有人知道他是哪里人了。不过他的口音呢?口音应该是长乐那一带的吧?比如他把“我”说得既不像“尾”,也不像“魏”,大约介于这两者之间,汉语拼音中根本没有类似的发音,古怪得很,全中国肯定只有长乐这么说。

几年前长乐还是一个县,后来省城的国际机场建在这里,它也就成了市,县级市。一年前,李富贵挑着担子,他到长乐找古菜花。长乐有飞机,有海,李富贵就来了,他直接去漳港镇,国际机场就建在那里,每天几十班飞机起起落落,而机场旁边就是大海,海的那边是台湾。看飞机和大海不是古菜花的主意,是李富贵提出来的,李富贵自己对古菜花说要带她去看。古菜花当时听了咯咯咯笑起,这并不表明她特别高兴,特别向往,古菜花爱笑,动不动就咯咯咯地笑,古菜花就是这样,五脏六肺好像都被蜜泡过。李富贵从这个村走到那个村,又从那个村找到这个村,除了漳港,他还到长乐的其他乡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把整个长乐走遍了,接着又到其他县其他村,可是没有古菜花。

古菜花是自己愿意跟许木匠走的,还是被逼或被骗?这个问题是沙县小吃店的店主提出来的。李富贵是店主同音像店小老板一起送进医院的,住院的钱又是店主先垫的,店主就觉得自己跟李富贵的关系很近了,有资格往深处问一问。可是李富贵却不认为跟店主的关系与以前有什么不同,所以他把脸转开,不理,不答。这是个奇怪的地方,李富贵躺在病床上想,他从来没有躺在这么奇怪的地方,到处白花花的,连女人的脸都特别白,那些护士的脸。他已经一年没有在床上躺过了,这个村到那个村,随便找个空地,把担子一放,把身子一蜷,睡到天亮。早晨醒来的时候,睁开眼,他都希望看到古菜花,古菜花就站在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张口唱道: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家里买了VCD机,可以唱卡拉OK的,桃花村只有李富贵买了,连奋玉家都没有,李富贵专门给古菜花买的。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古菜花这一首歌唱得最好,真好听啊,清泉一样流出来。奈月每天去学校,经过李富贵家时,听到了古菜花的歌。有一次奈月也对李富贵说,古菜花的声音简直跟歌星一样。

富贵,你一定要跟古菜花结婚?这话也是奈月说的。奈月拿到李富贵的大红请帖,上面写着谨订于某月某日农历多少,李富贵与古菜花举行婚礼,敬请光临云云。除了请里亲外戚,李富贵就只请奈月了,奈月是他的同学。在桃花村,李富贵还有很多同学,都是小学或者初中的,到了高中,只剩下奈月了。奈月去找李富贵,正午,她出了家门,穿过一条小巷,走过一条小路,太阳就在头顶,影子就在脚下,影子非常小,差不多只有巴掌那么大了,缩在脚趾与脚后跟间晃动。她去找李富贵。

李富贵正握一把铲子在院子里收拾地上的碎砖瓦,动作频率很快,幅度很大,铲子划过地面,吱地响一声,又吱地响一声,听得人牙齿都浮起来了。一层高的房子已经建好,新抹上的白灰还没干,弥漫着一股奇怪的腥味,而红对联已经忙不迭地贴上了。花好月圆,百年好合。是李富贵自己写的,墨迹跟白灰一样,也是湿漉漉的,有阳光落在上面,星星点点的。你要结婚?奈月问。

是啊是啊!李富贵笑眯眯地停住手,铲子拄到下巴,脸上都是汗,汗一粒粒往下滚,他抬起胳膊一抹,还是笑眯眯的。

你真要结婚?

是啊是啊!

你一定要结婚?

是啊是啊!

富贵,你一定要跟古菜花结婚?

是啊是啊!

太阳明晃晃的,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奈月举起手挡在额头上,喉咙咕噜咕噜响。李富贵说,奈月你可得来参加婚礼,给我凑凑热闹嘛,以后你结婚我也一定去。奈月慢慢转了身,走几步又回头来说,富贵,你会中暑的,以后再收拾吧。李富贵说,不会,中什么暑。奈月你一定来啊!

李富贵结婚那天奈月没有来,谁都知道奈月没来,李富贵不知道,李富贵忙着拜堂、敬酒、分烟,动不动就大笑,嘴一直没合拢过,样子有点魂不守舍。他没有到人堆中找奈月,他真的把奈月忘了,一点都不记得。奈月没有参加婚礼,但寄了礼,用红纸包了500元钱。桃花村人的礼金一般就70元,不会超过100元,可是奈月包了500元。李富贵后来问奈月干嘛包那么大的一个礼呀?何必给那么多钱。奈月说,跟钱无关。

跟钱有关的是现在,在医院。沙县小吃店的店主代缴了两千元,很快就花完了,护士又催着再缴,脸色已经开始难看。店主问李富贵,你身上有钱吗?李富贵摇头。从桃花村出来时,他带了钱,带了五千元钱,用这钱,他走遍长乐,又走遍附近的八个县,走了一年,钱花光了,一分都没有了,他回到尚干镇。还是雨,好大雨,跟那天走的时候一模一样,雨嗖嗖嗖地打在身上有刺痛感。走了一年,李富贵又回来了,没有找到古菜花。

白天许木匠在院子里干活,天黑下来后,围着一张桌子吃饭,李富贵有说有笑,古菜花有说有笑,许木匠偶尔也插进来说说笑笑,然后,许木匠就留在楼下,那里有一间房子是给他住的,李富贵和古菜花上了楼,看看电视唱唱歌,再然后,就到了床上。古菜花的皮肤很好,古菜花的身子很好,古菜花什么都很好,可是她却突然走了,一声招呼都不打。山上有那么多的树,李富贵走在桃花村的每一处本来就已经眉飞色舞,再把古家村的古菜花娶来,李富贵迈出的步子更像安了弹簧一样蹦蹦跳跳。可是,古菜花走了,古菜花跟着许木匠一走,什么都变了,谁还羡慕李富贵呢?没有人了,连奋玉都说,富贵呀富贵,跟你说嘛不要不知天高地厚,我们桃花村的人怎么娶得了古家村的女孩子?你看你看,结果是这样,早该想到了嘛不是?奋玉还说,这次你得吸取教训了,一个人怎么可能总是那么得意的?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栽跟头了吧不是,富贵?

李富贵就很少出门,古菜花走了之后,李富贵几乎都把自己关在楼上,坐在窗前,一根接一根抽着烟。院子门开着,楼下的门虚掩着。只有奈月来看他,奈月每天早上去学校时,手里多提了一个袋,袋里装着饭和菜,她在家里做的。中午从学校回家时,手里又多提了一个袋,袋里装的还是饭和菜,她在学校门口的小食店里买的。到了晚上,奈月再从家里做了饭和菜,提到李富贵家。吃吧。奈月说。李富贵接过碗,接过筷子,一口口飞快地吞咽,眨眼饭菜都下了肚。然后,他把碗筷往桌上一扔,又坐到窗前。奈月说,富贵,你这样不行。李富贵一动不动。奈月说,你这样会把自己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李富贵还是一动不动。

李富贵在长乐,坐在国际际机场候机厅时,保安过来赶他。李富贵不走,保安脸色很难看,提起他的担子,拉着他的胳膊往外扯。李富贵把保安的手推掉,抢过自己的担子,他不要别人拉,不让坐就不坐,自己可以走。到处都是玻璃,厚厚的玻璃,手在上面推了推,比铁板还结实。李富贵大步走到玻璃前,玻璃门自动往两边打开。他走出去,站在外面,沉着脸盯着里头走来走去的保安,保安也斜着眼盯他。大海和飞机,李富贵对古菜花说要带她来看,其实他自己以前也没看见过。终于他来了,可是古菜花没有来,没有了古菜花,飞机又怎么样?大海又怎么样?李富贵只是累了,候机厅上放着绿色的圆形椅子,像鼓一样搁那里,他坐下来,歇一歇,可是保安不让,连坐一坐人家都不让。几个旅客拖着行李箱从旁边走过,都扭过头来看,其中一个嘀咕道:怎么人不人鬼不鬼的?

这就是奈月所说的,奈月把李富贵说中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李富贵突然鼻子一酸,他离开了机场。

奈月来了,站在病房的门口。是音像店小老板通知奈月的,小老板叫奈月把钱拿来。李富贵不知道这事,没钱了,李富贵不管。他躺在那里闭着眼,抿着嘴,没有睡着,也没想什么,脑子是空的,就像是躺在水上,任意地飘。这时他听到护士在问:你找谁?有人答:李富贵。名字很熟悉,李富贵片刻才想起这是自己的名字;声音很熟悉,一个女人的声音。李富贵于是睁开眼,看到了奈月。病房里排着三张床,床上的人都穿着相同的蓝白条纹衣服,奈月认不出李富贵了。护士指了指最靠墙的那张床说,在那。

奈月走过来,走得很慢,步子迈得细细的,跨一步好像还停顿一下。然后,她站到病床边,头微颔着,看着李富贵。病了?她说。

李富贵嘴角动了动。

奈月把床单往里推推,坐下来,探过身子,手按到李富贵的额头上。烧退了?她说。

李富贵嘴角又动了动。

奈月扳直了身子,歪着头,轻轻笑起来。头发剃了?她说。

李富贵举起手在头上摸摸。

奈月又笑笑。胡子也剃了?她说。

李富贵的手从头顶上滑下来,到腮帮和下巴上摸着。腮帮的下巴都只剩下骨头和一层焦黄的皮了,这不是先前的李富贵。读高中时的李富贵是校田径队的队员,400米和800米的纪录一直到五年前才被人破了;然后,承包下三百六十亩荒山的李富贵,脸圆圆的,红扑扑的,整天泛着光。就是因为古菜花,李富贵不是以前的李富贵了。

奈月早就劝李富贵剃头发和胡子了,那么密的头发,那么多的胡子,杂草似地集中在脖子以上的小小面积里,难受是肯定的,奈月肯定李富贵会难受,所以,她劝李富贵把头发剃了,把胡子剃了。李富贵头拨浪鼓似地晃动。李富贵不剃,甚至不洗,奈月去打来热水,李富贵一扬手,整盆水哗地一下都到了地上。这个动作当然再明白不过了,奈月把脸盆收拾起,把地擦干净,不再说什么。没想到再见到李富贵时,他躺在病床上,头光秃秃的,脸光秃秃的。

奈月把挂在肩上的两个包放在病床上,从包里掏出钱包,她说,我先去缴钱。不等李富贵有什么反应,奈月就转身走了。奈月穿着一条黑色的中裤,这种式样的裤子古菜花两年前就有了,古菜花让李富贵在镇里买了布,把裁缝叫到家里,要做中裤。桃花村的裁缝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叫中裤,古菜花在纸上画出了式样,画得有模有样,一边画一边指指点点。裁缝挺奇怪的,裁缝说布明明够,为什么要弄得这么短?后来古菜花把中裤穿出去,桃花村的人也都这么说。没想到,现在连奈月也穿了。奈月其实不适合穿,很不适合。奈月上身不大,小腿不大,就是屁股大,那么多的肉都装在短短一截的中裤里,鼓鼓囊囊的,使她看上去像一个巨型橄榄。穿着中裤的奈月去缴了钱,然后留在医院,不走了。护士问你是他家属?奈月点点头,说是。护士埋怨道,怎么才来啊,这么久才来。奈月笑笑,说,对不起。病人家属晚上可以跟病人睡同一张床,头的朝向不同罢了,奈月没有这么做,她去租了一架小折叠床,晚上摆在过道上,第二天一大早又收起。折叠床显然已经用久了,老化的弹簧被压得吱吱呀呀响,几乎整夜整夜响个不停。

李富贵在机场那边曾给奈月打过电话,桃花村除了李富贵之外,只有那几个村干部家里装了电话。电话通了,接起来的是奋玉。喂,喂,奋玉粗着嗓子喊两声。李富贵一下子就把话筒放下了。后来,身上仅剩下10元钱了,李富贵又拨通了电话,这次接起来的是奈月。喂,喂,喂。奈月喂得一句比一句急促,奈月甚至问道:你是富贵吗?喂?李富贵没有吭声,慢慢又把话筒放下了。

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李富贵自己也不知道,一闪而过的念头罢了。

那天,雨箭一般直戳地下的日子,李富贵从楼上的窗子前站起来,古菜花走后李富贵在楼上,在窗前坐了一年,然后他站起来,到了楼下,拿出担子。就是这个时候奈月提着饭菜进了门。奈月问你要去哪里?李富贵继续着,没有停下来。奈月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你――!奈月叫了一声,接下去则是杂乱的怦怦声,那些饭那些菜从奈月的手中子弹一样迅速飞出去,准确落到李富贵身上。荔枝肉,炒青椒,白米饭,李富贵的衣服上顿时色彩云集。你――!奈月又喊了一声,但这一声已经没有刚才的力度,几乎是微弱的,喊过之后,奈月靠到门上,无措地看着李富贵。李富贵仍然继续着,衣服、被褥,简简单单的几样,用塑料布一裹,塞到担子里,接着把担子提到肩上。

奈月被什么东西咬一下似的,跳起来,扑过去,抓住担子。不行,不能这么走了,要走,你也得等等,你一定等着,我出去一下,我回来,你再走,再去找你的妻子古菜花。奈月说,奈月的声音又一下子大起来,非常大,比外面的雨声还大。李富贵站在那里,有了服从的意思。奈月上了楼,很快又下来,冲出门去。好大的雨啊,一年中雨下得最大的日子,奈月没有拿伞,她在雨中跑,硕大的屁股晃来晃去,渐渐就模糊了,看不见了。过一会儿,她回来了,手里捏着一个塑料袋。这是钱,奈月说,五千块钱,你拿着,路上花。奈月把钱塞进担子,然后拿过斗笠和雨衣要往李富贵身上披。李富贵用手一挡,重新提起担子,然后拉开门,腿一抬就闪电般跨了出去。


见到古菜花吗?我的妻子古菜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李富贵每一天都反复说着这句话。没有人能够回答,摇头,还是摇头。从口音上判断许木匠是长乐人,可是长乐真大呀,仅陆地面积就有658平方公里,李富贵走了一个村子,又走了一个村子,李富贵走过了每一个村子,没有古菜花。许木匠口音是长乐的,不等于他一定住在长乐,他的家也许在其他县,其他镇,其他村。李富贵又走了,一路走一路问:见到古菜花吗?我的妻子古菜花?

毕竟有热心人,他们说,古菜花?没听说过。有她的照片吗?

这下子轮到李富贵摇头了。古菜花有照片,照片在家里,李富贵没想到应该把它带出来。结婚之前,古菜花要李富贵一起去镇上拍婚纱照。化妆,涂浓浓的油彩,店里有各式各样的华丽衣服,甚至有和服。李富贵不肯穿和服,李富贵说日本人欠我们血债,中国人结婚干嘛要穿他们的衣服?除了和服,李富贵就不挑剔了,古菜花看中什么,他就穿什么。每一款服装都是配对的,穿起来,摆一种姿势拍一张,再换一套礼服,摆另一种姿势拍一张。灯光非常奇怪,灯上罩着一把小伞,热烘烘的散发着感人的温暖。李富贵望望镜子中的自己,又望望花枝招展的古菜花,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照片出来后,更难以置信,两人都跟明星似的。古菜花很高兴,墙上挂起,桌上放着,床头摆着,到处都是照片。这种照片中的古菜花跟真实的古菜花不一样,不过古菜花还有很多其他照片,李富贵拍的。李富贵是桃花村第一个买照相机的人,几百块钱的傻瓜机。古菜花在门前,在田边,在河旁,在山上,照片一张又一张,可是李富贵没有带出来。

李富贵也给奈月拍过照。李富贵把镜头对过来时,奈月立即伸出手去挡。拍一张拍一张!李富贵不让奈月走,还把她的手往下按。刚好胶卷还剩几张,奈月,拍一张。来,站好,拍一张。奈月突然就不再推辞了,她甩甩头,把马尾发从背后甩到前面,垂到胸上,然后一只脚提起来,踏在台阶上,一只手叉在腰间,微微侧过头看着李富贵,笑得很陶醉。照片冲洗出来后,效果很好,但奈月却不要,奈月接过照片看了看,说,我不要,照片给我没用。李富贵说,拍得这么好,你干嘛不要?奈月说,拍得再好又怎么样?真的没用,我不要。如果古菜花不介意的话,你就留着吧。李富贵说,我留着干什么?奈月抿抿嘴唇,说,你留着!

李富贵结婚后奈月再也没去他家,后来古菜花走了,李富贵坐在楼上的窗子前,哪儿也不去,奈月要送饭送菜,她又去了李富贵家。李富贵家跟以前不一样了,锅是锅,碗是碗,古菜花肯定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奈月注意看墙上,看桌上,看床头,到处都是照片,李富贵与古菜花的照片,两人搂在一起笑得让人眼花缭乱。后来奈月也找到自己的那张照片,没有摆出来,而是在抽屉里,跟那些底片堆在一起。奈月把照片拿起来看了看,又搁下了,关上抽屉。

沙县小吃店不难找到,奈月走进店里,先递给店主两千元钱,说,这是你替富贵代缴的医药费。然后,奈月又递过一千元,奈月说,大哥,这是谢谢你的,谢谢你帮了富贵。

走出沙县小吃店时,奈月往对面的音像店瞥了一眼。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要你相信我的爱只肯为你勇敢,你会看见幸福的所在。F4还在唱着,声音甜腻腻的。四个男人都一起陪女人去看流星雨吗?还是四个同腔同调的男人互相勇敢地爱着然后互相陪着去看?很奇怪的歌。奈月仅仅瞥一眼,没有停下来。小老板从柜台内往外探了探头,看到奈月稀疏摆动的马尾发和晃来晃去的硕大屁股。

奈月坐在病床上对李富贵说,店主的钱还了。李富贵点点头。奈月说,还给了他一千元表示感谢。李富贵又点点头。奈月说,音像店的小老板我想算了,就不感谢了。李富贵看着奈月,奈月笑了笑。钱都是李富贵的,那些存折,古菜花没有带走的存折,现在都在奈月手中。是奈月向李富贵讨的,奈月说,你把存折给我。李富贵就给了她。奈月说你把密码告诉我。李富贵就在一张纸上写下6个数字。

古菜花走了,跟着许木匠走了,李富贵就一天天坐到楼上的窗前,再也不去山上,再也不管树。新种下的树枯了,长大的树被人砍了,所以,奋玉又动了把李富贵承包的山地收回的念头。如果乙方管理不善,造成山林不同程度流失,甲方有权收回林地。这是合同中的一款,奋玉说,李富贵现在不仅是管理不善,他根本就不管理了,树放在那里今天被人砍一棵明天被人砍一棵,村里当然要把山收回来,不收回来怎行?奈月就对李富贵说你把存折给我,把密码告诉我。奈月去信用社取出一些钱,在山上搭起草棚,然后雇了几个人,让他们住在草棚里,把树管起来。

奋玉说,你他妈的奈月你要把我的老脸撕碎啊!你自己不要脸了,害得我脸也没地方搁,我操!整个桃花村的人都笑掉牙齿了啊你知道不知道?

奈月说,我知道。

奋玉一抬脚把旁边的小凳子踢飞,他说,知道你他妈的还给他送饭给他当老妈子给他管家管山管树,你是我奋玉的女儿啊你知道不知道?

奈月说,我知道。

奋玉很快就托人给奈月找了个工作,在省城一家大商场做收银员,一个月工资七百元,还包吃住。但奈月不去,奋玉声音或高或低或强或软地说了又说,说得眼珠子都往外鼓了,可是奈月低着头,不回答,不理睬,她就是不去。奋玉就去找来很多人,七姑八姨什么的一个接一个地来劝,最终也没劝动。奈月说,我哪儿也不去,我活着在桃花村走路,死了埋进桃花村土里,哪儿也别想让我去。

奋玉在那天清晨召集了十七八个人到了山上。县里拨了一笔款,给桃花村修条水泥路,全县只剩桃花村没有水泥路了。但路太长了,钱太少了,再向县里要,县里不给了,叫奋玉自己想办法。奋玉想来想去,想到了李富贵的树。李富贵走了,去找古菜花了,李富贵不要树只要古菜花,那么为什么不把树砍了,卖了,钱用来修路呢?奋玉就叫了十七八个人,拿着斧头锯子上了山。

没想到,山上站着奈月。

奈月袖子拉得高高的,手里也有一把斧头,奈月说,谁敢砍?谁要是敢砍树,我就先把胳膊砍下,哪,这一条胳膊。奈月用斧头指指自己的手。都愣住了,包括奋玉。但奋玉很快就回过神来,奋玉说,你要砍?好,砍吧,你人是我生的,胳膊也是我给的,要砍你就砍吧。奈月笑笑,说,你敢砍树,我就敢砍你给的这条胳膊,然后,我用另一只胳膊写揭发你的材料。县里给的救济款每年是多少?发到下面的又是多少?修路的钱明明拨够,为什么又少了?还有,我们家的冰箱、电视、录像机都是用什么钱买的?

你你你!奋玉手举起,巴掌张得大大的,要冲过来摔奈月的脸,旁边的人连忙将他拦住。你疯了,奋主身子都抖起来了,你疯了,你你你他妈的疯了!疯了!你疯了!

奈月说,我是疯了,所以你最好别砍树。

奋玉真的没砍树,而是扭过头气鼓鼓地走了。这件事桃花村的人很快都知道了,嗡嗡嗡地说着,比看戏还兴奋。只有李富贵不知道,李富贵那时还在路上,不断问道:见到古菜花吗?我的妻子的古菜花?摇头,没有人知道古菜花,而李富贵口袋里的钱只剩下几块钱了。那天他经过一家食杂店,看到公用电话的牌子,突然想打打电话。电话拨通了,奈月在那边说,喂,喂,喂,是富贵吗?喂?可是李富贵又把电话放下了。

奈月舀起一勺绿豆汤,吹吹,送进李富贵嘴里。奈月问,那天,是你打电话来的吧?李富贵靠在病床上,背上垫着高高的枕头,慢慢地咀着绿豆。奈月说,是你打的,你一定打了,电话都打通了为什么又不说话了呢?李富贵把一口绿豆咽下,奈月的勺子又伸过来了,他又张开了嘴。电话通了为什么不说话呢?他想不起来,路上的很多事现在都想不起来了。见到古菜花了吗?我的妻子古菜花?他问了又问,人家向他要照片,他没有,人家问你妻子古菜花长得什么样子?李富贵愣住了,古菜花长得什么样子?突然之间他说不出来,他想不起来了,真奇怪,他抱着头使劲想,想得两眼都冒金星,可是他想不起来了。

好大的雨,李富贵在雨中回到了尚干镇,走进了沙县小吃店。他想不起来古菜花的模样了,可是他记得古菜花做的白丸子,很好吃的白丸子,像古菜花一样又白又嫩的白丸子。他说,给我弄一碗白丸子!店主没有立即去弄,店主扯过一条毛巾递过来,让他擦擦,李富贵想说我不擦,我要一碗白丸子,古菜花一样又白又嫩的白丸子。可是突然间嘴唇变得很重,他张不开了,眼也黑了,他看不见了。他摔到桌上,摔到地上,店主和对面音像店的小老板把他送进了医院。他在医院里一连住了十几天。


奈月办好了出院手续,同李富贵一起往外走。李富贵脸又圆了,又红润了,又像以前的李富贵了。而且,李富贵还穿了新衣,从短裤到外衣都是新的,奈月不但帮他买了衣服,还买了把电动剃须刀,开关一推,吱吱吱响,眨间就把可以把下巴和腮帮剃得光溜溜的。

经过沙县小吃店时,奈月说,我们进去吧,跟店主说一声。李富贵没有反对。

店里客人很多,热气弥漫着,招呼声起伏着。看见奈月和李富贵,店主满脸是笑地跑过来,店主说,来,你们坐,要吃什么?奈月说,不吃了,我们已经吃过了,现在要回家了,再见了,大哥,富贵多亏了你的帮忙。店主说,哪里哪里,你还给了我一千块钱,这钱……奈月摆摆手,说,钱就不要再提了,富贵是真心感谢你的,以后请你去桃花村我们家坐坐。店主说,你们家?奈月笑起来,脸有些红了。

出了沙县小吃店,就见到音像店小老板,他正站在自己店门口,望着这边。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歌声非常响亮,撩拨人心。奈月说,我们也去跟他说一声吧。李富贵也没反对。走到小老板跟前,奈月说,谢谢你帮着把富贵送进医院。小老板和颜悦色地打量着奈月,又打量着李富贵。奈月说,谢谢你,我们走了,回家了,再见。说完,奈月很自然地伸出手,挽住李富贵的胳膊。

汽车很挤,长途车每天只有一班,所以总是很挤,李富贵和奈月读高中时,它就挤,现在还是挤。读高中时,每次回家,李富贵都不去抢座位,学生会副主席,在学校里带头学雷锋,到了校外抢座位被老师同学看到了算怎么一回事。李富贵不抢,奈月要抢,奈月每次都抢先挤上车,自己坐一位,再用包把旁边的位子也占下。

现在也是这样,奈月先挤上车,占了位子,自己的和李富贵的。已经有十几年李富贵没有同奈月一起坐车,高中毕业后就没有了,眨眼间十几年就过去了。李富贵望着窗外,除了多出一些楼房与商店外,景色还是十几年前的。十几年前,还没有古菜花,李富贵和奈月都只有十几岁,然后,古菜花来了,又走了。李富贵抽抽鼻子重重吸几口,他闻到了十几年前的气味。十几年前学生会副主席李富贵坐在奈月为他抢下的座位上,说起学校里的事,喋喋不休地说。他那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呢?李富贵扭过头来看看,旁边坐的仍然是奈月。奈月比以前胖了,屁股比前大了,头发比以前稀疏了,但仍然是奈月。李富贵说,奈月,我现在想说话。

你?奈月惊声叫起,马上又用手捂住嘴,眼瞪着李富贵,好像不相信。你说话了?富贵你说话了?

李富贵说,我现在要跟你说话。

李富贵跟奈月说起了树。他在国际机场旁的沙滩上看到密密麻麻的木麻黄,有好几十亩吧,把机场靠海的一面都围了起来,这种树防风固沙最好,远远望去跟李富贵种在山上的马尾松有些相像。李富贵的山上还有桉树,桉树纸厂需要;还有泡桐,泡桐一年一根杆,五年能锯板,制胶合板最好,木材厂需要;还有杉树,还有樟树,还有栲树,还有,还有……李富贵说,我的树真多啊!李富贵又说,奈月,我的那些树都在吗?奈月说,在。李富贵说,我要看看我的树。奈月说,去看吧。

李富贵回到家后,转身就去了山上。奈月没有同他一起去,奈月留在他家里,先是屋里屋外清洗,然后上街买了鱼肉青菜。李富贵家的烟囱又开始吐烟了,很快香气又溢出来。奈月把一碗碗菜摆到桌上,又摆好了筷子。天黑下来了,李富贵才回来,跟在李富贵后面进来的是奋玉。李富贵不知道奋玉跟在后面,他进了门,闻到香味,正要说话,奋玉先开口了,奋玉说,呃嗬,过起小日子了嘛。奈月叫了声爸。奋玉没有理她,径自走到桌前,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送进嘴,说,好吃,好味道。

李富贵搬过一张椅子,说,请坐。奋玉又夹起一块鱼到嘴边,眼乜斜着。富贵,你想明媒正娶我们家奈月了?说完这句,奋玉才一张嘴,咬下鱼,夸张地咀着。

娶奈月?李富贵慌乱地看看奈月,又看看奋玉。李富贵说,我没有想过。

奋玉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吼起来:没想过?他妈的你没想过怎么把她玩了一年又一年?

李富贵说,我没玩她呀。

奋玉说,你他妈的这种人最可恨了,明明玩了,还不承认!奈月,你听清楚了,他说他没想过娶你,他也没玩过你。你给我听明白了,现在我告诉你,就是李富贵想娶你,我也不同意,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他结过婚了,娶过古菜花了,他不能再娶你!

奈月说,我问过了,他这样的情况可以再娶。

你问个屁!奋玉眼珠子又鼓出来,你就是自己骚着想跟李富贵,他是什么东西啊?他妈的他是什么东西啊?像他这样口袋里有两片钱的人,外面多了,比山上的树叶还多无数倍!

奈月说,别人钱再多关我什么事?

奋玉说,他也不关你的事!你跟我走,回家去!

奈月说,我不回了,我就在这里。

你敢?奋玉跳起来。你做鸡啊?你真的这么不要脸啊?你他妈好歹还是黄花闺女,还是我奋玉的女儿。你要是不回去,我们就断绝关系,你再也别想跨进我的家门一步!

奈月说,那就断吧,就不跨吧。

屋里只剩上呼呼呼的吹气声,奋玉说不出话来,一口口吹着气。突然,奋玉一挥手把桌上所有的东西扫到地上,又将整张桌子举起来,向奈月砸来。奈月头梗着,站着不动,是李富贵伸手一拉,把奈月拉开,桌子呯地落下,落到奈月脚边。

奋玉走了,奈月没有走,奈月真的没有走。地上到处都是碎碗碎木头还有七零八落的鱼肉,奈月拿着扫把和抹布,慢慢地扫着,擦着。李富贵家静静的,奈月动一下,声音才响一下,奈月一停下手,声音也消失了。

李富贵上了楼,楼上的墙上、桌上、床头都是古菜花在笑。李富贵站到墙上那张比真人还大的照片前,看着笑眯眯的古菜花。我的妻子古菜花?李富贵伸出食指在照片上轻轻划动,布纹面的照片有着隐密的凹凸,手指微麻。我的妻子古菜花?李富贵觉得照片中那女人的眼睛鼻子嘴唇都是他陌生的,甚至旁边那个也化了浓妆、手很亲密地搂着女人肩膀的男人,他也不认识了。他在长乐街头时,看到前面走的一个女人很像古菜花,腰肢像、头形像、走路的样子像。大跑几步追上去,他叫道:古菜花!那个女人回过头来,不是古菜花。后来,类似的事发生过很多次,从这个村到那个村,李富贵发现越来越多的女人像古菜花,古菜花淹没在满街的女人中,他找不到了。

李富贵下了楼,走到一半又停住了,他看到奈月正坐在楼梯上,双臂抱着,支在双膝上,身子往前倾,蜷成一团。奈月。李富贵叫了一声。奈月坐着不动。奈月,李富贵又叫了一声。奈月站起来,只是站着,头没有回过来。李富贵看到奈月背影,头发梳得高高的,十几年了没有改变过的发型。再往下,是不大的身子,马尾发稀疏垂着,直垂到腰上;再往下,黑色的中裤鼓鼓囊囊的,肉质感很强。音像店的小老板说,这种屁股的女人能生儿子。李富贵没有儿子,李富贵跟古菜花结婚这么久,可是古菜花从来没有怀孕过,为什么没有怀孕呢?以前李富贵都没想过,好像还不及想,古菜花就走了,跟着许木匠走了。儿子,我为什么不能有个儿子呢?李富贵想。他迈出腿,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站到奈月身后。奈月。他叫道。奈月。他又叫一声,伸手在她屁股上摸了一下。就是这一下,李富贵突然一激凌,手掌顿时热辣辣地滚烫,不仅手掌,整个身体很快也热辣辣地烧起来。已经两年了,古菜花走后就消失的感觉一下子都回来了,那种作为男人的感觉。弯下腰,李富贵猛地把奈月抱起来,急速往楼上走去。奈月闭着眼睛,眼泪哗哗哗地往外流,流到李富贵的胸前和手上。


一个沸腾的夜晚。但这一夜过后,奈月却改变了主意。

李富贵直接把奈月抱到了床上,李富贵说,我要娶你。

真娶吗?

真娶!

娶了做妻子?

是,我的妻子奈月。

说话算数?

算数!

灯被拉灭了。奈月含苞了十几年,在这一夜猛然璀璨开放。直到黎明,李富贵睡去了,奈月也睡去了。但奈月很快又醒了,扭过头,她看到赤裸的李富贵。李富贵身上什么都没有,就那么摊手摊脚地朝天仰着。

奈月起床,穿戴好。山村的早晨,窗外已经有阳光,还有鸟在鸣叫。李富贵睁开眼时,奈月正坐在床前,手托着下巴,像看一件令她惊诧的什么物品似地看着他,看得很认真。奈月!李富贵叫一声,伸手就要把她搂过来。奈月身子往旁一歪,很轻微的动作,几乎难以觉察,李富贵还是一惊。不在于多轻微,而在于她做了,奈月做了。奈月!李富贵叫道。

为什么你的肉也这么难看呢?奈月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肉难看?李富贵坐起来,低头看着自己。奈月,你说我肉难看?

奈月好像没听清他的话,奈月说,为什么也这么难看呢?真奇怪,这么难看,你的肉也这么难看。

奈月!李富贵双手扳住奈月的肩摇晃两下。

富贵,奈月说,你不去找古菜花了?你的妻子古菜花。

李富贵说,我不去找了,我要娶你做妻子。

奈月说,富贵,你去找吧,去找你的妻子古菜花。

不找!奈月你怎么回事?我不找古菜花,我要娶你奈月!

奈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奈月走了,离开了桃花村,走的时候,她把古菜花的照片也带上。我帮你去找你的妻子古菜花,我不会再回来了。奈月给李富贵留了纸条。

后来,县报、市报、省报接连登出了一则寻人启示:古菜花,女,桃花村人,两年前走失,夫李富贵痛不欲生,望眼欲穿,深情盼望她早日回家。请知情者提供线索,定给重谢。联系人李富贵,联系电话2222333。启示旁边是一张古菜花的照片。

几天后,县报、市报、省报又接连登出一则寻人启示:奈月,女,桃花村人,一星期前走失。夫李富贵痛不欲生,望眼欲穿,深情盼望她早日回家。请知情者提供线索,定给重谢。联系人李富贵,联系电话2222333。启示旁边是一张奈月的照片,李富贵当年帮她拍的那张照片。

奈月在离开桃花村后,曾到尚干镇找音像店小老板,她说,你娶我吧,我嫁给你。小老板吓了一跳,说,我结婚了你不知道?我半年前就结婚了你不知道?奈月摇摇头,笑了笑,然后走了,再也没回来。

(全文完)

林那北:从“北北”到“林那北”

下决心把笔名改了,从今往后,从“北北”变成了“林那北”。

有一点心血来潮,但说白了也不全是。十年前就对自己的笔名不满意,觉得偏嫩了,有做作之嫌。另外,那么多取叠音名的熊猫层出不穷,团团、圆圆、欢欢、笑笑之类,让人暗生惭愧,很没意思——难道敢跟它们比可爱?只是那时年轻,心乱意杂,几次欲改,总又舍不得靠写各类报刊专栏赢来的那点薄名,便搁下了,一搁这么多年。

最终还是要改。一把年纪后,对虚名的热望多少已经淡去,想写作不过是内心的一点需求,如同舒婷诗中所说:“你表达了自己,你获得了快乐。”既然已经从中获得了快乐,就够了,文字以外的东西不企求也罢。其实这么多年闯荡江湖,一直也没怎么求,不强求,给自己的准则始终是:不草草俯视,也不强行仰望,笑与怒都尽量真实可靠。现在,现在已经有更多的心安与自足了,那么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随心所欲的自由呢?回过头来说,笔名也无非一个符号而已,它安在文章之上,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标签。如果写出来的文字不过一堆狗屎,又有谁在乎那个标签是张三还是王五?

“北北”这个名我已经使用了二十五年。1983年一则不足三百字的小文发在《福州晚报》副刊版上,那姑且算是处女作,“北北”第一次登场。在那之前,我还给自己取过很多笔名,诸如“叶紫曰”、“林南瓜”、“扁鱼”、“小鱼”之类。那一阵特别迷恋李清照,对她的词爱得不行,因此还取过“罗衫”、“林绿肥”、“叶红瘦”等等,五花八门。比较起来,哪一个似乎都比“北北”来得更雅致有韵味,可是那时用其他名字轮番投稿,投了两三年,都如泥牛入海毫无音讯,而“北北”似乎仅用了第一次,居然就登出来了。人在欲望特别旺盛之时总忍不住唯心,就觉得这个名好,挺顺的,于是就用了,一用经年。

“林那北”是我在博客上使用的名字。2006年初新浪一个不知名的女孩打来电话,希望我在该网站上开博客。我答应了,又对这玩艺没把握,就随便取个名应付,多少有点隐名埋姓的打算。这三个字挺平实的,没有任何含义。不背负使命的中性合我胃口,而且音调上也和谐,两年看下来,倒也看顺了。

2007年10月给《福建文学》一篇散文时,就署了“林那北”之名。编辑小山心地善良,大力反对,她为我“以前的文学成就”可惜,甚至上升到“福建的文学史上以后怎么写”的高度。我大笑,为“成就”与“文学史”这样的大词,它们离我很远。但最终,在刊物三校过后、即将开印之时,我还是打电话去,将“林那北”改回“北北”。主要是想到承蒙错爱,我还是这本刊物的编委,每期刊物印在扉页上的编委名单中,一直有“北北”之名,突然冒出一个“林那北”,叫人家怎么办呢?可见当时心还不够坚定,还左右摇摆,还患得患失,还自以为是。

2008年3月碰到《作家》主编宗仁发,他说起《作家》有个栏目叫“作家影记”,刊发与作家心路历程相关的照片,也就是以照片来揭示内心轨迹,共二十张,彩页推出。女作家登照片总不免让人可疑,如果说明文字再矫情一点就更不堪入目了。这个栏目之前登过魏微和盛可以的照片,我都看过,还好,她们都不是自恋的人,所配的文字也都很智慧与克制,总之有一个很好的标杆放在那里,让这个栏目没有倒掉胃口。另外,我喜欢她们,这一点也很重要。宗仁发说,你也做一期吧。我首先想到自己太老了,登那么多照片不合适。这一点被宗仁发驳斥掉了,他大概还有做八十岁老作家专辑的理想。与八十岁老人相比,我脸上的皱纹确实还不那么惊人,就说:那就做一辑“与畜生在一起吧”。我的意思是,要登就专门登与各种动物在一起的照片,我甚至指着旁边一位我所热爱的作家开玩笑说:“如果与动物合影的照片不够,就把跟他合影的照片凑进去。”我给出的理由是与人相处远比跟动物在一起危险可怕。这事算开了个头,宗仁发说马上要,第五期就登出来。回家找照片,与动物的合影确实找得出二十张,但文字说明写着写着却发现非常单调贫乏,于是索性改了,改回这个栏目的老路子上,挑出的照片从小到大的都有,总之是挑出四十多年里的二十个我自己认为还有点意义的瞬间。照片发去十来天后,又想起改笔名的事,突然觉得可以借“作家影记”这个契机,此次不改,更待何时?给宗仁发打去电话,他愣片刻,厚道地问:你想好了吗?虽然还想得不太好,可是既然已经想了这么多年,就不用再想了。宗仁发说好吧,那就改吧。之后他马上约小说稿,说“林那北”的小说最好也能在《作家》上首发,这样有纪念意义。他是个好人,谢谢他。

我一直在认真写作——这句话挺酸的,之前我从没这么表达过。所谓“认真”,指的是忠于自己的内心,而非有什么宏大理想指引推动。因为别无长处,唯有这事还可让我长久地关注与兴奋,便做了,可能还要再做多年。我讨厌计划,也反感目标,人生已经如此僵硬沉重,再额外给自己增加框框套套,必然更平添了几分不自在。在现实中这当然不可行,比如单位年初不计划上级怎么肯罢休?又比如国家五年不计划各行各业不就乱成一团?但个人在这些之外,写作更不在此列。还要写多久,决定着我能将“林那北”这个笔名用多久,但“还要写”与“还能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也许明天我就写不动了或者不想写了,那么,这个“林那北”在还没被人认可之时,就已经匆匆夭折了。即使这样,说真的,仍然没有关系。

圈内一些朋友听到我要改笔名,多少都有点意外,他们猜测各异,一种以为是算命后的结果,一种以为是听从了什么高人的指点,再或者认为我大概还有什么远大的企图与向往。错了,都没有!改个名而已,我自嘲说:保不准明年一高兴,又改成叫阿猫或者阿狗了。可以将此认定为任性。在生活中制造一点不伤害别人的任性,其实还是挺有愉悦感的。现在,2008年的这个春天,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我改了名,改个笔名而已。从此文坛多出一个叫“林那北”的写作者,她才华、激情、抱负都非常有限,无论怎么改其实都不过是自娱自乐的一番瞎折腾,随她去吧。


版权申明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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