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驼哥是件事
老茹
老茹，本名茹军风，长期从事广播电视新闻工作，现为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喀什市文联副主席、喀什市作家协会主席，其小说、散文、随笔、报告文学作品曾先后发表于《人民日报》、《散文选刊》《当代华文文学》《西部》《西部散文选刊》等报刊，出版有长篇历史小说《班超》。
驼哥一来到巴扎（集市）上，就成了一件事。
挨着巴扎不是巴扎的地方也叫巴扎，巴扎这句话就肥胖了，胖出一条一条街。老喀什汉人不说逛街说逛巴扎，有逛大街也有逛集市的意思。红河也就是克孜勒河北岸的松古拉奇很大，松古拉奇村比内地一个乡大，巴扎很小，小得只有城里一个角落大。真正的巴扎外面的巴扎是个十字路，东西不过三四百米，南北就更短了，一二百米，可在松古拉奇这就算是长街和大十字了。巴扎天人比车多，密密麻麻的，车比人慢，人把车逼成慢腾腾的牛车，一点都牛不起来了。平时车比人多，来来往往的，汽车、拖拉机、摩托车、电动车，最多的是电动车，因为人少不成众，小小的电动车都比人牛气，跑得比当年的马还要快。松古拉奇人也爱在巴扎上看热闹，因为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里都装满了平淡无奇，闭着眼睛也能看到一些人卖，一些人买，还有一些人不是闲逛就是干坐着，不会有什么事发生。天一黑，饭店就做关门的准备了，外地人不抓住时间吃饭，一晚上就别想吃饭了。巴扎跟着回家睡觉的太阳很快就冷清下来，路灯清冷，孤零零的，显得有点多余。
驼哥就是在天黑以后来到巴扎的，大模大样的，目不斜视的。尽管天是黑的，还是成了一件事。
我没想到驼哥会成一件事。开始，我以为巴扎上只有我会把驼哥当成一件事。
驼哥不是人，也不是驴，也不是马，是骆驼。维吾尔人把骆驼叫驼哥，要是认真点音译就该说是驼嘎，可还是合不上缝。翻译这活儿，只能是个大概，意思能翻腾出来，味道全变。再说了，有种鸟都能当哥，可以当大爷的驼哥就更可以了。驼哥要是吃肉，能一口吞下那鸟哥。叫驼哥还委屈了驼哥。
我知道我自己一看到驼哥是个什么样子，驼哥被人牵着，我被驼哥牵着，两只眼睛被牵着，两条腿也被牵着。我对自己一点都不奇怪，因为，俺是城里人。俺没想到的是，驼哥是沙漠里的船，可沙漠边上的人把驼哥当稀罕看。灯光下的人，暗处的人，行人，都看稀罕。牵着高高大大的驼哥的地汉（农民）是个矮个子，牵着驼哥就显得更小了。矮个子和驼哥立在马路边，马路就成驼路了。五六个年轻人围拢过来，看着说着，有的边看边说还笑嘻嘻的，离驼哥最近的抬手捅一下驼哥很有曲线的脖子，驼哥尖尖叫两声，叫声中骚扰驼哥的急急后退几步。一辆带蓬的电动三轮放慢了速度从驼哥身前过去，车里一个人扭着脖子费劲的透过车窗看驼哥，就像看外星人。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女孩一看就是个学生，站在驼哥身下，保持距离，立正姿势，定定地看，像是行注目礼，也像是聆听老师训话。
驼哥是夜幕下的巴扎上灯光下的明星。东张西望的，看得出来，主人很少带他上巴扎。人把他当回事，他不把人放在眼里，对人，也就是扫一眼，对马路两边的灯和灯下的房子，看了又看，望了又望，看了这边看那边，望了那边望这边，就像村里小伙子猛地进到城里。这和驼哥的年龄也有关系。我走近了驼哥，才长成的驼，一问主人，果然。来到松古拉奇快一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在巴扎上看到驼哥。从小到大，虽说不是经常见到骆驼，也没少见。喀什噶尔城边的公路上，时不时的有骆驼晃悠，还用手机拍过。艾提尕尔广场上，香妃墓里，天天都有骆驼上班。我给命名的达瓦昆旅游景点里，好几峰骆驼比人守纪律，比人的工作表现好，骑在他们身上，就像坐在风浪中的小船。小时候我上小学的那个兵团团场，养着一大群骆驼。那次几个养驼人在骆驼的鼻子下穿孔，流血，惨叫，穿完了孔，养驼人就给受了伤的骆驼喂苞谷面窝窝头，骆驼好像忘了伤痛，张开大嘴就吃。那个场景刻在了记忆里。
这天晚上，巴扎上只有一峰骆驼，只有我一个汉人（至少在我能看到的地方）。巴扎上的人只对驼哥有兴趣，汉人见得多了。但牵驼的矮个子看看我，又看看我，我和他眼睛连线后，他用力对我点点头，点了头就不再看我，让我觉得很受用，很自在，很舒服。我靠近驼哥，想仔细看看。驼哥一个大转头，我吓得急急后退，牵驼的矮个子并没用眼看我，嘿嘿嘿笑起来，用倒装的维吾尔语说，怕不要。他说话时才看着我。我用维吾尔语说，还做了个嘴上喷吐动作，骆驼不高兴了会喷人。他眼睛看着别处说，不会。问他你的骆驼？他说才买的。多少钱？他说了个数字，正好是我用维吾尔语数指头才能给自己翻译过来的数，他不等我数完就两手猛抓住我右手，压倒我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剩下的三个手指，我说，三千？他摇头，我说，八千，还是摇头，动动我的中指，我糊涂了。他终于说了句汉语，七千五！
他叫穆萨姜，八大队（村）人。个矮，身体倒挺宽。他不算是驼哥的新主人，星期天就要把驼哥牵到喀什噶尔的大巴扎上卖掉。驼哥的老主人是松古拉奇村的斯塔弘。我去过斯塔弘家，还在路上就听说斯塔弘养骆驼。顶棚高高的羊圈里，顶天立地一峰骆驼。就一峰，成了一件事的驼哥可能是“天地”的后代。
穆萨姜说，驼哥最少可以给他带来一千块钱的收入。
个小体宽的穆萨姜和大个子驼哥，巴扎上一站就是十几分钟，搞展览似的。他说等弟弟。来了个比他还小的人，个矮不说，身体还细细的。弟弟还没站稳，哥哥就把缰绳递了过去，大领导一样。来了辆还没驼哥腿高的电动三轮，带蓬的那种。弟弟上了车，有人帮着弟弟从车窗上递进缰绳。哥哥也上了车，进了驾驶室，大领导一样。
人在车上，驼哥在车旁，车在驼哥身下像小孩的玩具。车开动了，驼哥跟着动了。驼哥那步伐，不紧不慢，一步一步很扎实。车快了，驼哥小跑起来，一颠一颠，看着很笨，其实挺灵巧。那种大灵巧的大笨拙。
驼哥和车化了，一点一点化在黑夜里。
这件事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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