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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尘道心 | 张炜:人生麦茬地

2016-07-11 原鄉書院


一个从无垠的原野上走来的人生,忘得掉炎炎夏日里那一片接一片的银亮麦茬、像电光一样闪烁的麦茬吗?土地焦干烫人,没有一丝水汽,如果有人划一支火柴,麦茬就会一直燃烧到天边。土地烘烤出人的汗水,给自己解渴。人的脸和土地一个颜色。汗水还是不停地流出来,肌肉干贴在骨骼上,生命之汁已经剩下不多了。夏天,多么漫长。在这个滚烫的季节里,老人无声无息地劳作,一天接一天坐在地里。他们要熬过什么?或者,他们在期待什么?人老了,知道前边的日月是什么样子;人年轻就不晓得以后的岁月是什么光景。其实一茬麦子与另一茬麦子总是差不多——麦茬的颜色一样,也同样在夏日里闪亮耀眼。儿子啊,在外奔忙的儿子啊!


日当正午的时候我还不愿回去,我也没有寻找一片树荫。这片土地太大了,我僵硬的双腿不愿挪来挪去。丈夫没有了,他埋在这片土里——很多的男人女人都埋在这片养活了他们的土里。每个人将来也都一样。麦茬哟,像针一样刺我的手和脚,我的长了厚茧的皮肤都受不住了。我把散在垄里的穗子拣起来。这麦秸在阳光下刺眼亮,我不得不眯起眼睛。饱含了盐的汗水顺着皱纹流进眼窝里,我一遍一遍地去擦……


远处有只百灵鸟,它不歇声地叫,它有了什么好事?


麦茬间的另一种颜色,是绿色的小玉米苗儿。一茬让给了另一茬。庄稼,这就是庄稼。谁熟悉农事?谁为之心动?谁在这广阔无边的田野上耕作终生却又敏悟常思?苍穹下多少生命,多少搏动不停的角落,生生息息,没有尽头。可是土地再辽阔、离我再遥远,我还是能把正午里坐在麦茬地里的母亲一眼辨认出来!她的雪白的头发啊,她的蓝布大襟衣服啊,我没有开口喊,夏日的白光已经灼伤了我的双目……


我的母亲,我的母亲。


远处的百灵鸟一连声地叫,这个炎热的夏天,你有了什么喜事?


正午的阳光把原野晒出了紫烟。母亲的后背贴紧了汗湿的衣服。我问她什么时候来到麦茬地里?已经坐了多长时间?她不做声,像没有听懂。停了一会儿,她从那个盛满了麦穗的柳条篮子里,翻出了一块焦干的锅饼。锅饼按在我的嘴上,它像石块一样坚硬。“孩儿孩儿,我的孩儿!”我张大嘴巴咬住了锅饼。


母亲笑了。


我的儿子从天边上飞来了。好孩子你看脚底下的粗壮麦茬,就知道这是个好夏天。你再也不用担心春天的事情了——那时节花开草绿,渠水噜噜响!你爸离开时是个春天,那样的春天再也不会有了。我嚼了榆树叶儿往他嘴巴里抹,一下一下他都咽了。他的眼神亮晶晶,我想他会好好陪伴我。谁料到第二天早上叫他不应,他去了!


你走到高山上、大海边上,走上千里万里,也找不到这么肥的一片土地。这里值得你做一辈子,值得你安下心生个娃儿。你走了,走得无影无踪,连小木板门都没有关严。吭哧吭哧咽下吃食。人不能吃饱了肚子,一抹嘴巴就跑开。


远处的百灵鸟一连声地叫,这个炎热的夏天,你有了什么喜事?它为什么欢乐?


儿子与母亲分吃一块锅饼。后来,儿子取水去了。老人又一次撩起青布衣襟去擦脸。她的脸被遮住了,像为自己的突然衰老感到羞愧似的。


我只是瞥了一眼,再也没有转过脸去;就像脚踏着锋芒向上的麦茬一样,我小心地、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但我一辈子也忘不掉这一幕。我在心中默念着:麦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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