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凡尘道心 | 阎连科:逃离土地去当兵,我对父亲充满愧疚

2016-08-01 阎连科 原鄉書院

   

1975年,我17岁,有一天忽然在大姐的床头看到了张抗抗的一部小说《分界线》。书的内容提要里介绍张抗抗说,她是从杭州下乡到北大荒的知青,由于写小说,从北大荒的农场里调到了大城市哈尔滨工作。我的脑子“轰”地响了一声,原来写文章也可以改变命运!

   

我开始了偷偷写作。白天上学,晚上点灯熬油,拼命地干。但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写到三百多页的时候就中断了。当时我在高二上了一个学期,父亲和姐姐的病越来越严重,家里需要人干活,也需要人挣钱买药,情况不允许我再继续读下去。我不得不离开了学校,出去打工。

   

亲戚介绍我来到河南新乡的一家水泥厂当了两年临时工。我和一个叔伯哥哥一起,每天从火车站往二十里外的水泥厂拉一千多斤重的煤车、运将近两千斤重的河沙;还一天干过16个小时,从山上往山下的水泥厂运石头。

   

我把挣到的钱留下来一点吃饭,剩下的全部寄回家里。钱虽然不多,可是给父亲帮了大忙,成了家里一月一度的希望。

   

可是,不管是出去打临时工还是在农村干活,都太苦了。我不想一辈子都过这样的生活,我希望能够走出去。20岁那一年,我心里产生了强烈的念头——当兵去,逃离土地,逃离农村的苦难生活。我没有别的出路,只有这一个办法。所以,有一天夜里我站在父亲的床前说:“我要去当兵。”父亲的脸上非常平静,一点也没有我所设想的吃惊。他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就又轻轻地却又肯定地说:“当兵去吧,总在家里能有啥奔头呢。”

   

我参军入伍,最终成功地跳出了农门。可是,我在心里一直认为,与其说自己是逃离了土地,不如说是背叛了家庭,放弃了一个儿子应该对父亲和家庭承担的义务。当兵那年我已经20周岁,可以挑动180斤的担子,可以干下来绝大多数农活,更重要的是,可以分担父亲肩上的重担,让父亲不至于衰老得那么快。可是,我还是逃离了土地背叛了家庭,把沉重的担子完全搁在父亲的肩上。

   

我离开家时,父亲跟我说的一句话是:“连科,你安心去吧,家里塌不了天。”可是,我走后不久,一家人紧张的日子就开始了。1979年2月17日,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全国动员,有军人的家庭更是空前紧张,我家也是这样。那时候交通、通信都不像现在这样方便,家里人想知道我所在部队的情况,却也束手无策。战争爆发一个月后,我因为别的事情转道回到家里。那天,母亲正在房檐下搅面糊,我叫了一声妈,妈妈冷不丁儿一抬起头,看见了我,面碗在手里僵了一瞬间后,便咣的一声落在地上,雪白的面糊流了一地。父亲看到我,也是又喜又惊。喜的是,我回来了;惊的是,我的突然回来,是不是意味着马上要上前线,这是回家和亲人告别?

   

我明显地感觉到了父亲的担忧。两个来月里没见到父亲,他已经变老了。原先一头乌黑的头发,这时候却出现了一层雪白。他佝偻着身子,每走几步都要费力地站住,大口地喘几下气才能再接着走。到这时候,我才听家人说,战争爆发后的这一段时间,所有的亲戚男女老少,一共三十余口人,都到我家聚在一起。床不够,就睡在又冷又硬的地上,吃的是大锅蒸煮的粗茶淡饭。一大家人心事重重,一块儿收听广播里有关前线的消息;每天轮流到邮局看有没有我的来信;还跑到庙里烧香许愿,为我祈求平安。父亲这时候的身体状况更糟了,一方面是因为对我的忧虑,另一方面是因为家里人多事杂,心绪烦乱的他往往彻夜难眠。他经常半夜里起床,一个人到后院的空地上一圈一圈地踱着步。战争持续多少天,他就在那又冷又阴又黑的后院里踱了多少个夜晚。缠绕父亲多年、好不容易有些好转的哮喘病,在我当兵走后的两个月里再次复发,并且更加严重起来。

   

当兵之前,我没日没夜地写作。我幻想着将来让写作改变自己的命运。到了部队,在老家时的练笔让我成了营里的文书。为了完成各连的宣传任务,我绞尽脑汁地写。春天来了,就写篇小草发芽的散文;八一到了,就写一首小诗;最可笑的是写封读者来信,反映一下营房厕所里的灯光不够亮,也算是完成了宣传任务。一年下来,竟然还立了个三等功。

   

几年很快过去,我该转业了。父亲听说我在部队入了党,很高兴。他觉得入了党就够了,回老家以后我就可以当村干部,不用担心受别人欺负。可是,命运偏偏让我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那时候,我已经坐上了退伍的火车,准备回老家了,部队里传来了我写的剧本参加军区会演并获奖的消息,部队紧急决定将我破格提干。火车马上就要开了,部队派出来的人把我从火车上找回来,我最终才得以留在部队。

   

提干以后,我开始大量读书,拼命写东西,慢慢地在大型文学刊物上发表了小说,开了作品研讨会,也开始有人约稿了。那几年,我写短篇不过夜,中篇不过周,长篇不过月,把腰都写坏了。刚过四十岁,我眼已经花了,背开始驼了,干很多事都力不从心,确实辛苦,可是等我想起父亲,我就觉得,与父亲经历的事情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我永远都会记得我们家盖正屋时的情景。那时候,父亲先是和母亲一起,走二百多里地,冒着被到处乱窜的野狼袭击的危险,到那儿的深山老林里去把一根根杂木椽子扛到路边再拉回来。盖东边那两间厢房时,父亲领着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大冬天破冰过河去山沟里拉做地基的石头。返回家里时,架子车装得太满,分量太重,到了河中间,任凭父亲在前边使劲拉,我们姐弟几个在后边使劲推,不仅没能把车子推动半步,反而每个人的手脸都冻得乌青,腿和脚在水中哆嗦得不能自已,架子车也陷在了泥巴里。这时候,父亲回过身子,从车辕间出来,把我们三个小一点的孩子从水中扶到岸上,用棉衣包着我们的腿脚,他自己又返回水中,同哥哥一道,从车上卸着一二百斤重的石头,一块块用肩膀扛到岸边,直到车子上的石头还剩一半时,才又独自从冰河中把车子拉上岸来。

   

这些年来,我写了几百万字。我写的东西受到不少批评引起不少争议,也招来一些麻烦。我的《为人民服务》、《坚硬如水》被批评,《丁庄梦》出版后有一场官司。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父亲,想起他当年吃的苦受的罪。我觉得,我所经受的这些磨难,和父亲相比,算不了什么。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力量。

     ……

快捷阅读,点击标题即可


2016年1月原乡书院“散文十佳”

2016年2月原乡书院“散文十佳”

2016年3月原乡书院“散文十佳”

2016年4月原乡书院“散文十佳”

2016年5月原乡书院“十佳散文”

2016年6月原乡书院“十佳散文”

2016年1至6月发表的散文目录

原创优秀作品(2015年度)

2015年度《散文》目录


原鄉書院名家专辑快捷阅读

回复作家名字即可


毕飞宇|陈忠实|迟子建|格非|贾平凹|老舍|李佩甫|刘庆邦|沈从文|苏童|三毛|铁凝|莫言|汪曾祺|王小波|王安忆|余华|严歌苓|史铁生|张爱玲|张承志|


博尔赫斯|村上春树|川端康成|马尔克斯|卡佛|福克纳|卡夫卡︱


国外名家作品合集,回复“合集”,便可快捷阅读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