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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读这篇 | 邹慧萍:错姑

2016-12-10 邹慧萍 原鄉書院

错姑

作者:邹慧萍

我一直在想,人的名字对于一个人仅仅是一个代号,还是有某种宿命在里面?


如果错姑的名字不叫“错”,她的命运是不是会是另外的样子?也许我的思考本身有些偏颇,不符合辩证唯物主义。不过,我还是斤斤计较着“错姑”这个名字对于一个人近乎谶言的象征。


我问过错姑,也问过生了错姑的三奶奶,错姑的名字是谁起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哪两个字?


错姑的回答是“座”或者“坐”,方音里把“座”“坐”的音发如“错”。姑姑还说:老人把板凳叫“座座”(cuōcuō)你三爷爷给我起的名字其实是叫“座座”,叫着叫着就成了“错错”。方音里错误的错,也发作“cuō”。看来是讹传了。可是给一个女孩子起一个叫“座座”的名字,不也有点奇怪吗?三爷爷是读过书的人,我想,即使是随口叫的,也不应该给女儿一个“座儿”的名字吧?


那么“错”呢?难道三爷爷认为“她”的来临是个错误?


三奶奶说:你三爷爷就说叫cuōcuō,谁晓得是啥意思。名字么,也就是叫个响声。


三爷爷是爷爷辈里既读了书,又当了官的人,他的话在我们南堡子这个大家族里几乎是一言九鼎的,何况对于他的妻子和儿女。


三爷爷说叫“cuōcuō”就叫“cuōcuō”了,谁也没有追究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大家都认为是叫“错错”的。因为,我奶奶曾经说过,你错姑是名字叫错了。至于怎么个错法,她没说。


言归正传,今天我要说的是错姑的命运。世界之大,命运多舛者大有人在。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如果错姑不叫“错”这个名字,她的命运是不是可以更加顺畅更加安详或者更加平顺一些呢?


错姑生于公元1940年(农历庚辰年)12月,这一年是龙年,而12月是龙年的破月。关于破月,民间一直是有说法的,男破破一个,女破破一家。因此在谈婚论嫁的时候双方家长都非常重视孩子的属相和生辰八字。不过错姑的生辰八字是不需要请阴阳先生掐算的,错姑是自由恋爱,婚嫁由自己做主。从这一点看,错姑确实有属龙人的个性:富有独立个性,喜欢冒险、追求浪漫,不拘泥于世俗之见。


在74年后的今天,我坐在我四面透亮的书房里,透过窗户,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无精打采的阳光,思索着我认为很深奥其实也许很简单的问题:一个人的命运到底和什么有关系?在冥冥之中有没有一个操控着你的路的人,强迫着你选择这条而非那条?就像有人拿了一片树叶强迫蚂蚁改变它的道路一样?


错姑是三奶奶的第二个女儿,子嗣在三奶奶家里是兴旺的,有三个儿子五个女儿。而对于青年守寡独自拉扯着两个儿子的我奶奶来说,如果有个像“小棉袄”一样贴心贴肺的姑娘,那是做梦也会笑醒的。


作为来自同一个娘家的堂姊妹,三奶奶觉察出了我奶奶羡慕的目光,也感同身受地体察着青年守寡的我奶奶——她的大嫂的孤独和难怅,就把自己的二女儿送给了我奶奶。方言里叫作“指”,“指”给了我奶奶,错姑就成了我奶奶的亲闺女而不是她亲娘的亲闺女。这么说也许有点拗口,简单一点说就是,错姑在十二岁的时候就突然有了两个娘。而在错姑的心里却觉得,自己从此没有了娘。


据说,错姑先住在自己家里,自己的家里有爹有娘,有姐姐妹妹也有兄长和弟弟。住在自己家里的错姑觉得自己常常是被忽略了的人。有没有自己对于父母来说似乎没有什么损失。即使没有自己,爹娘还是有儿有女的。


错姑就很向往到另一个家庭去。这个家庭里缺少女儿,这个家庭里的娘做梦都想要一个女儿,亲亲热热和女儿睡一个被窝里。这个家庭里的两个哥哥也是那么喜欢妹妹,他们总是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留给妹妹吃,宁肯自己饿肚子也不让妹妹饿着;宁肯自己冻着也不肯让妹妹的棉衣里缺少棉花。


错姑就来到了这个家里,改口将“大娘”里那个“大”字去掉,直接叫了“娘”。这里的“娘”把错姑当成了自己的亲骨肉,不知道怎么疼才好。这里的哥哥也把错姑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不知道怎么爱才是。


错姑就像掉进了蜜罐子一样,甜蜜、知足。


错姑上学了,虽说十一二岁已经超过了上学的年龄,娘和哥哥们还是很愿意供给错姑上学。


据说聪慧好强的错姑,读书成绩很是不错,也写得一笔好字。如果错姑就此坚持下来,好好读书,那么她应该有着光明甚至辉煌的前途的。


但是,错姑的命运在此又转了一个弯。这个弯也许是柳暗花明,也许是山重水复。读了书的错姑却固执地认为肯定是前者。


上到初中的错姑恋爱了。错姑的恋爱怎样轰轰烈烈我不知道,只知道,从此,错姑固执地放弃了学业,心甘情愿地跟着她心仪的人回到了他大山深处苦甲天下的老家,以务农为生。


我不禁想到“为爱走天涯”这句话,据说是当今最浪漫的事情。没想到半个世纪之前,错姑就已经做到了。


我想象着,在那个日照时间不足五小时,阴冷潮湿的山的褶皱当中,姑姑得到的到底是爱的浪漫和甜蜜,抑或是生存的艰辛和挣扎?


去山沟里挑水,把粪送到山顶上。在连牛拉犁都有可能滚下来的山地里,姑姑犁地、耕田、播种、收获。然后,把成熟的庄稼一捆一捆背回到自家门前的大场上。那被叫做“大场”的地方并不宽敞,只是崖顶上的一个平台,即使用一头牛套了一个碾子碾场都不大能转得开。在悬崖下面,依着悬崖,有几孔窑洞,那就是错姑的家。土窑里居住的不仅有人,还有牛羊,甚至猪鸡。如果天阴下雨了,黄土泥泞坍塌,常常人畜共处一窑,整天整夜不得安生。


 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全国,即使这样一个大山深处的小山村也不能幸免。在供销社工作的姑父被下放劳动。姑姑刚刚被聘为村小学的代课老师的资格也被取消。


白面书生的姑父白天被“革命群众”揪斗,晚上还要被罚守田禾。如果在今天,未成熟的庄稼是不需要看守的,即使成熟了,也不一定会派人看着,因为没有人去偷你的劳动成果。但谁叫那是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月呢。“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嘛,紧紧看护的庄稼地也常常遭到破坏,粮食还没有完全成熟也有人来抢青!


生小孩没几天的姑姑被派往几十里外的水利工地上修水库,干着男人一样的活。


我常常想,让人最痛苦的事情也许不是苦难本身,也不是苦难加于肉体的折磨和疼痛,而是苦难在他(她)心里和精神上的折磨。换句话说痛苦的程度取决于一个人看待苦难的态度。我想,如果姑姑足够“糊涂”足够“逆来顺受”,也许会少些痛苦,少些折磨。但是,姑姑偏不。就像当年追求爱情的绝决与执着一样,姑姑认定错误在于上层,认定自己并无错处。如果姑姑只有认识而不言语,说不定姑姑的命运又会是另一个样子。可倔强的姑姑偏偏要说。把自己的认识说出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姑姑执拗地反抗着,坚持着自己的“真理”。姑姑没有想到,这次她面对的不是她的亲爹和亲娘,也不是她叫做“娘”的大娘,以及兄弟姐妹,这次,反对姑姑的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而是整整一个时代的人。姑姑被当作“现行反革命”抓了现行。本来可以默默无闻一辈子的姑姑从此“大名鼎鼎”,她的名字整天被高音喇叭批判着,被民兵的扩音喇叭揪斗着,被热情的革命群众振臂高呼打倒着,那时候,姑姑的名字不叫错错,她有个响亮的名字叫“士英”。战士的“士”,英雄的“英”,我想姑姑是希望自己有战士的勇敢,也有英雄的壮举吧。没想道这“宏伟”的名字只给姑姑一种英雄的“悲壮”。姑姑白天被揪斗,晚上还要背土修水库。我不知道姑姑当时有没有精卫填海的悲壮和自豪感?不安于现状的姑姑固执地认定自己压根儿就不是背土背粪的料,她固执地认为自己更适合教孩子读书写字而不是抬夯喊号子。姑姑在热火朝天的劳动当中想象着自己站在讲台上的诵读诗词歌赋的样子,想象着教孩子读“子曰”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美妙。姑姑的不合群和孤傲引来了更多的侮辱和惩罚。


这样姑姑就承受着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难道自己的出生真的是一种“错误”吗?向来自信的姑姑在那一瞬间动摇了,信念倒塌了。


其实,姑姑一辈子都承受着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压力。


这种认识是我已经当了教师以后突然醒悟的。姑姑写得一手好字。这字遒劲有力,透着骨子里的桀骜不驯。我拿着姑姑写给我的只有十几个字的留言条,深感可惜。写这样的遒劲笔体的姑姑内心里该是多么好强啊。


但是,我的姑姑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大山,成为她心目中的女强人。她唯一一次住进她向往了一辈子的城里来是来住院的。姑姑住了一个月以后,转院到了另一个她想都没有想过的更大的城市里去了,那次,姑姑只住了七天。


在灯红酒绿的夜里,姑姑的灵柩被送回老家,掩埋在那个姑姑做梦都想离开却一辈子都不曾离开的地方。


姑姑的名字叫错错。

作者简介

邹慧萍,女,宁夏作协会员。现供职于宁夏幼儿师范专科学校。写作发表散文随笔多篇。有散文作品入选《生命的重音》《原州历代诗文选》《西海固文学丛书》《静宁文学丛书》等书,著有散文集《行走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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