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本 | 陈希我:我的后悔录
这是一本关于后悔的书。
一说起后悔,我的耳边就响起一个声音来。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你悔了罢!”那年我十六岁,刚进大学,从那个外墙爬着青苔的图书馆里搬了许多书。哪本也忘了,郁达夫的?鲁迅的?《沫若文集》?《巴金文集》?总之是二三十年代。我躲在宿舍床铺,看得昏天黑地。被回忆的日子,天总是晦暗的,我的床位又在远离窗户的门后,但这极适合读书。半明半晦中,进入了一个沆瀣一气的世界,一个女子带着嘴里的气味,对一个男子哭着说:“你悔了罢!”
仿佛睾丸被捏住了,那种温柔到难受的感觉。“你悔了罢!”有点类似《红楼梦》里的那一句。混世魔王贾宝玉被父亲暴打了,各式人等有各样的表现,痛的,恨的,幸灾乐祸的,劝的,闹成了一锅粥。林黛玉也来了,她说:“你可都改了吧!”众人的千言万语,都不及此一句。这是痛,也是劝,又是认同,又是把志同道合者无奈而悲壮地推开:你还是改了吧,别再坚持这个我喜欢的样子了!要问《红楼》里什么最打动我?就是这话。
莫非我也是宝哥哥?莫非那句“你悔了罢”只是我的幻听幻觉?其实是脱胎于林妹妹的这一句。“改了”,就是“悔了”。整部《红楼》,说的就是“悔”,无论你“悔”还是“不悔”,都要“悔”,到头来“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所以读《红楼》,心总是灰灰的,腿总是软软的,骨头总是酥酥的,不想做事,也不想吃饭,只想躺着,读它,如泡情人,浪度良宵。现实是不美好的,未来是美好的,但是未来一变成了现实,就也不美好了。这就是“悔”的基础。
但这“悔”,又不同于西方的忏悔。忏悔是把自己交出去,而后悔则仍有着不甘、幽怨,也不敢,你交给谁?这就是中国人的可怜。忏悔是对着上帝的,上帝像海棉一样吸了你的“悔”。中国人没有上帝,找人说悔?人是不可能包涵你的,所以还得再找人说悔,像祥林嫂,或者像《花样年华》里找个树洞。树洞是上帝吗?心中无上帝的族类,上帝也不是上帝,不过将之当成尿壶。于是尿储留,至少尿不净。于是有了再“悔”,于是又反复。某种意义上说,作品就是这种反复后悔的产物,在晦暗中。大太阳底下是无法写作的,大太阳底下,适合迈开大步去朝觐神。
我这一生恐怕是与神无缘了。作家要进入天堂,比骆驼要穿过针眼还难。但不穿就不穿呗,人家也没有要穿的需求,哪怕活得手忙脚乱、一地鸡毛,也就活着。糟糕的是作家是企图进入天堂的魔鬼。其实世界上是无所谓后悔的,你要后悔,才有了后悔;其实这世界上后悔并不那么折磨人,它还可以是阿Q式的解脱方式,想解脱,也就解脱了;何况,还可以说一句“无悔”。无悔,是中国人最智慧的发明。
让我无悔,从现在开始。
本文系《我的后悔录》一书的自序
陈希我,作家,文学博士。曾获“人民文学奖”、英国英语笔会奖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意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