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卓玛：娑罗树
卓玛
十二月的天气，从西峡谷地里吹来的风，带着微微的寒意。天朗气清，一望无际的娑罗树落尽了叶子，站在风里，寂静，安详，超脱，枯瘦的枝干遥指浮云，如同天问。
娑罗树随祖师西来，禅宗里常有机锋转语：何为祖师西来意？风不解，云亦不解。时空辗转，一棵树沿着玄奘取经的路途，跋山涉水，千里万里，自炎热的印度来到正旦国的中原腹地—丹江白水之畔，是否忘记了前世今生，忘记它自己曾经是释迦摩尼佛入灭时的那一株。
《大般涅槃经》卷一如是说：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拘尸那国力士生地阿利罗跋提河边娑罗双树间。尔时世尊。与大比丘八十亿百千人俱。前后围绕。二月十五日临涅槃时。
世尊于娑罗树下入大寂定，大寂定者，名大涅槃。
尔时世尊，为众弟子作最后垂训。然后来到娑罗树林下，向右边侧卧，周围有八棵娑罗树环绕。佛陀即将入灭，众弟子失去依止，心大忧愁，哀伤嚎哭，捶胸顿足，“世间空虚，贫穷孤陋，设有疑问当复问谁”，弟子们均请佛住世，佛陀并未答应。是时中夜，世尊进入第四禅定，月华洒落在娑罗树的枝叶间，寂静无声，星光渐渐寥落，佛在瞬间进入涅槃，娑罗树顷刻间枝叶花果爆裂，八棵合为两棵，翠绿转为洁白，如白鹤，如白莲，妙曼飘舞，飞坠着垂下来覆盖佛身。一时间日月无光，天地同悲，众弟子热泪如倾，遍洒娑罗双树。
《大涅槃经后分》中的这一品，读起来有一种绵密的哀伤，又从哀伤中开出欢喜的花朵。佛陀如来如去，入灭时天花坠落，江河失色，大地震动，寂灭是多么庄严的大事因缘，生命获得无限宏阔的自由，彻底寂默了一切的过失而完满无缺。证悟者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无所来亦无所去，灵鹫山上的那场法华会经久不散，没有涅槃佛，没有佛涅槃。而凡夫最大的苦痛和恐惧是死亡，被业力牵引，业风吹动，身不由己，进入另一场无法自控的黑暗轮回。
曾看过一幅印度油画，入灭后的佛陀安详，寂静，娑罗树林里笼罩着圣洁的光辉，有人说佛陀的哲学安慰了从帝王到乞丐，从男到女，从人类到动植物的一切生命苦恼。
佛陀在80岁的时候入灭，在最后的时光中，示现病痛，弟子阿难一直常随左右，朝夕相伴，佛将入灭，阿难心中眷恋难舍，哀伤哭泣，佛陀开示道：恩爱合和者，必归于别离。高处之物必将堕落，如同以水作画，随画随灭，又如同泡沫，露水，必不能长久停留。
水中之画如幻如影如梦，众生执梦为真而不醒，因此，贪恋各种财色名食，心火炎炎，境风浩浩，烦恼无尽。于无量劫中死生流转，苦多乐少，眼泪汇成大海，而大海始终未满。佛陀为苦海众生作舟筏，为病者作良医，予热恼之心以清凉，仿佛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
《摩诃摩耶经》中记录佛母摩诃摩耶在天上听闻佛陀入灭，当即昏死，良久方苏，感叹多生多劫，常为母子，同在生死之树，未曾舍离，如今永断生死之本源，泣泪悲涕。
而后带天女至娑罗树林探视佛陀，围着金棺诉说母子旷劫以来恩爱积累，而今被无常之风吹散，漫天花雨和着眼泪纷飞。这样的场景，有娑婆世界的烟火气，母亲对儿子的深情，总使我热泪盈眶，唏嘘不已。多情乃佛心，不俗即仙骨。佛陀在天上亦在人间。
人世间的一切相遇相聚，恩怨是非，纠缠不休，皆如众鸟在大树上晨飞暮聚，终将各自分散。情如剩烟，才如遣电，万物莫不如是。因此，生命的每一个当下，都要像一朵花，洁净自持，开时欢喜，谢时亦不留痕迹，只将香气带到另一个春天。如同娑罗树，谢落一身的黄叶，在春天里抽出柔软鲜洁的新芽，一树淡绿色的薄雾多么清新美好。
彼时伫立在河南永润生态农林公司的娑罗园里，想起佛陀，想起初夏在泰国，寺庙里那棵繁花如锦的娑罗树，想起台湾南部山里那株野生的茂盛的娑罗树，心里升起一种无言的感动。而脚下这片树林的种植者，王笑尘先生显然具备宗教情怀，他所种植的娑罗树在无数所寺庙中花叶葳蕤，他所培育的红果山茱萸取得空前成功，并移植到徐州茱萸寺这所北魏始建的古老寺庙，他以诗意弥漫的心，平淡天真的心和慈悲之心种植树木，广行慈善事业，堪称人中芬陀利华，使人赞叹。
娑罗树在二千年前见证了佛陀的涅槃，见证了生命的无常与哀伤，圆融与喜悦，如今，它带着原始的芬芳根植于中原大地，像菩萨手中的杨枝，予人吉祥宁静，清凉欢喜。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娑罗树在表法也在说法。
蒋勋说：大自然盛放的花朵里有救赎。
一个又一个春天里，娑罗树抽枝发芽，开出无数繁花，香光浮动，法音宣流，遍满三千大千世界。
卓玛，江苏省作协会员。喜昆曲，好美器，爱花成癖。布衣素食，于雨花深雪里，扫花烹茶，煮字待客，坐听云里梵音。作品散见于《雨花》《延河》《阳光》《散文选刊》《安徽文学》《时代文学》《海外文摘》《青海湖》等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