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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眸:纸上老家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2017-01-25 宁眸 原鄉書院

宁眸
纸上老家

回老家做一栋房子吧!我和姐姐说。其实,多年不曾回故乡,我们也只是从故乡亲朋的微信圈里,隐隐感知了故乡的变化。在那些小小的图片里,我们不约而同地将故乡的过去和现在一一对照,试图融合。恨不能望穿图片,恨不得立马回归故乡。

 

背靠着青山,怀抱着柔水,我们的老屋早已垮塌。我想象着,在小河边重新盖一栋房子。我们希望把即将被城市风尘淹没的身躯收回去。我们希望把思乡的小苗移植回去,让它们在那片亲切的土地上发芽生根,长成参天大树。让我们重新在故乡扎下根,让父亲的王家,母亲的孙家继续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延续。

 

对于土地,大多数时候,只要人们长年累月地耕种,总会不知不觉地给它赐予姓氏。比如这块地是张家的,那块地是冯家的……再住上几十年后,他们家的院子,自然会变成张家院子、或者冯家寨子等等。

 

我父亲从两百里之外来到旬阳,为了让姓氏在土地上扎下根,几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在父亲到来之前,母亲所居住的地方,已经被人们喊了近一百年的孙家院子。老屋那斑驳的墙壁,那老得不完全的雕花门窗,以及院子边上一两棵老树,无不标识着院子的历史,孙氏家族的兴盛。而事实上,到了母亲这代,孙家院子已经后继无人。为了延续孙家大房的香火,外祖父先是让二房的大儿子过继来。据说我那亲外婆脾气很暴躁,性格过于刚强,为了一点自留地,非得把大儿子要回去。外祖父不得已才抱养了我母亲。为了让母亲能像男孩子一样顶立门户,外祖父先是送母亲去读书,母亲读到高中毕业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母亲回家当了小学教师,然而为了照顾劳动时挖伤了脚的外祖父,母亲毅然退出了知识分子的行列。

 

母亲家的院子已经有上百年根基,那些房子时常给人感觉巍巍可及,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坚毅。初来咋到的父亲一时间无力重建,更无力翻新。为了续上孙家香火,外祖父起初是想让母亲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姐姐姓孙。然而父亲的王姓人却不答应,原因是,姐姐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怎么都得姓王。结果母亲接连生了三个女孩,生妹妹那年秋天,我外祖父过世了。又隔一年多,计划生育工作已经在山区里全面展开,母亲东躲西藏,终于生下弟弟。外祖母说什么也要弟弟姓孙,理由很简单,让弟弟姓孙,那些窥探孙家产业的人就会失去欲望,孙家这一门从此在村里也有了底气。自己唯一的儿子不能姓王,我父亲是纠结的。接着远在安康的那些叔叔们来家里大闹了一场,他们觉得父亲吃亏。最后还是母亲那些能说会道的亲戚帮了忙,亲戚们把道理纷纷摆出来,说只有儿子姓了孙,父亲在村里真站住脚了。儿子姓孙了,儿子的家产,自然和父亲有关系。而随着父亲老家安康的状况有所发展。每次母亲和父亲回老家去,我那未曾见面的祖母就会使劲三寸不烂之舌劝说,希望父亲能带着妻儿搬回安康。她叹息,担心她那些可怜的孙子啊,只能一辈子生活在深山老林,只能长得像个马桑疙瘩了。

 

弟弟随母亲姓孙,我们三个随父亲姓王,我们一家子在旬阳的某个大山深处磕磕碰碰,却又亲亲热热地生活着。直至母亲早逝,孙家二房的大儿子,我的亲大舅再一次将姓氏的偏见摆上桌面。母亲收敛时用的是外祖母的棺材。亲大舅先从棺材说事,让外祖母将父亲和我们赶回老家。我们那里有个习惯,给上了年纪的老人提前打好棺材。而外祖母的棺材是柏木的,在乡间算是上好的了。这下子被母亲先用了,再重做会不会也是柏木的,很难说。父亲保证说,等母亲的事情一过,马上再做一口放着。亲大舅不得不直接给外祖母进言说:“大娘,你看我妹子一走,那姓王一定会对你忤逆不孝的。到时候一点点地将家产转回老家,再将您丢下不管,咋办?您还是趁着亲戚们都在,叫他带娃们回老家去!”聪明的外祖母一口回绝:“他再不济,我还有几个孙子呢,孙子是我一手带大的,孙子会对我好的!”为这事,亲大舅几年对外祖母都不理不睬的。而外祖母一提起这事就非常生气,外祖母说:“他是想我家产了,他对他自己的亲老子都不好,怎么会对我好呢?”

 

母亲去世后,父亲的王姓开始在村庄里应用。父亲独门独户,常常疲于应付村里其他姓氏的纠缠和打压。我不得不承认,我父亲的王姓,在麻坪河流域的与众不同。父亲曾修建了麻坪河流域第一个水力发电站,因此也让生活再麻坪河流域的人一下子记住了这个异乡人。而我们姊妹四个,个个身材高挑,完全不像我祖母担心的那样,像个马桑疙瘩,倒像公路边迎风而立的白杨。

 

姐姐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而随后我、妹妹、弟弟,在其他姓氏的打压中,用另一种方式,自觉地离开了麻坪河。而在不知不觉中,人们正慢慢地将孙家院子遗忘,取而代之的是长沟的王某某。

 

是的,回老家盖一栋房子,方便我们告老还乡。还能将母亲孙姓,父亲王姓所丢失的土地,全部收复回来。然而生活就是这样,当初,我们怎样艰难地离开,如今就得怎样艰难地回去。事实上,如今的故乡,已经没有一块土地可以供我们自由地栖息了。坡地大多数已经退耕还林,稀少的稻田,根本不允许你作为庄基地。高山移民搬迁后,村里对建房用地做了统一规划。这些都是我们从故乡的亲朋口中探听到的最新消息了。

 

时光悠悠,靠山吃山,记得土地分到户后,很多添丁的人家,为了一分土地而绞尽了脑汁。以至于,每到冬闲,就在山仡佬里,在沟坎边上,在一切可以开荒的地方开荒。而偏偏我们家分得就近坡地,东一块,西一块,凑在一起居然有了十几亩。

 

在母亲去世后,在上学的空隙里,我们跟着父亲夏种秋收,秋种夏收。耕种、施肥、收割,在忙不完的农活里,我只对一块又一块的庄稼地感到厌倦。因为那没完没了的农活,我们甚至边干活边咒骂、抱怨我们家土地太多。我们对父亲广种薄收的这种做法,非常反感。那时候我们不能理解土地对农民的意义,只能无奈地知道土地对我们糊口的重要。其实,村里相当一部分人多么嫉妒我们啊!一个六口之家,有十几亩地是多么地富足。

 

多少年过去,我依然记得那些个暑假,父亲带着我们给玉米锄草。山梁重重叠叠一直绵延到天边,太阳白花花地照着玉米地,让锄草变得无边无际,而我们像五只垂死挣扎的知了。在群山包围中,对生活充满了无奈,对自然充满了怨气。我们在心里一遍遍呐喊:“走出去,走出去,离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过上人上人的生活!”。山道难行,生活艰辛,任何一件事足以难倒孤掌难鸣的父亲。每每父亲从山下磨米面回来,唉声叹气,大发脾气。

 

母亲去世后,孙家院子瞬间开始衰败。上房倾斜严重,耳房破烂。每到暴雨天,祖母在厨房放满盆盆罐罐,屋外大雨,屋内小雨。夜晚担心堂屋后墙会倒塌,害怕得不敢睡觉。而生活重压下的父亲,对险情熟视无睹。很多个夜晚,我们守着豆大的油灯,在父亲那“没心没肺”的呼噜声里,担惊受怕。唯有外祖母,哀声叹气,眼见房子挡风的木板,一点点被父亲卸下,一棵棵老树被父亲卖掉。我们耳边时常响着父亲斩荆截铁的声音:“砸锅卖铁,也要让你们读书出去。”我们把成绩下降,当成对父亲这句话的侮辱。

 

为了长出飞过大山的翅膀,我们拼命地努力,拼命地挣扎逃离土地。父亲到旬阳二十年后,姐姐上了大学。二十三年后,我离开了家。三十年后,弟弟妹妹来到了省城。对于我们的出息,我不知道外祖母在垂暮之年是如何看待?

 

当我在遥远的广东听到她喝药自杀的消息时,我没有过多地责怪自己,而是把责任一股脑儿推给了父亲。怀抱着七个月大的女儿,我没有回家,而是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信去讨伐父亲,恶狠狠地指责,是父亲的再婚造成了外祖母的过早离世。我那要强的外祖母,我母亲的大妈、养母,从她夭折的两个孩子开始,到她的养女,到她养大的外孙们,无一不选择早早离她而去,仅仅是离开的方式有所不同。她的内心应该一直是孤苦无依的。母亲去世后,她和父亲屡屡吵架。父亲骂起人来从来口无遮拦,对她吼叫着“孤老婆子”。她无数次流泪地诉说着后悔,猜测着所有的不幸是否与父亲的八字有关,是不是父亲出生的月份不吉利,才导致我母亲的离世、孙家的衰败等等。外祖母和父亲,他们表面上格格不入,内心依然履行着责任和义务。外祖母知道父亲爱吃面食,一边在厨房里数落着父亲的种种不是,一边给父亲擀面条。在外祖母过世多年后,父亲和我说起,感叹着:“你婆那人啊,一辈子太要强,也太可怜!”说到底,我的亲人们,都是善良而有个性的人。

 

不管怎样,我们跳出了祖母的预言,我们按着父亲的心愿,依着全村人的性子,果断地扔下那十几亩土地,扔下了孙家院子。而父亲一辈子也不曾离开麻坪河,再婚,住在了麻坪河下游的继母家,直至脑溢血离世。

 

能构成一个人故乡的要素,除了房屋、土地,更多是亲人、朋友。


人常说,有父母的地方就是家。而故乡呢,诗人说,游子是故乡手里的风筝。无论走到哪儿,走的再远,也被故乡所牵制。人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某一日会希望叶落归根。

 

在故乡做一栋房子,即使村里人勉强答应。我们会和谁成为邻居?多年的离家,让原本就不怎么亲热的亲戚关系随机走向淡漠。我们的那些亲戚中,是否还有希望和我们走动的可能?


最后不得不伤感地承认,在我们离开故乡的这些年里,那些留在故乡的亲人正在慢慢减少,我们对故乡的了解在逐渐变得轻薄,薄得如随风而逝的白纸。而故乡待我,已经是遗忘多于记得。


宁眸,本名王春芝  七十年代人。祖籍陕西旬阳麻坪 笔名嫣然鱼儿、宁眸 鱼溪。赣州市作协会员,安徽省网络作协会员。曾任风起中文网短篇部副主编,短篇小说编辑。有散文诗歌分别刊登《散文百家》《创作评谭》《博爱》《作家天地》《散文诗》《新诗刊》《今朝》《文化信丰》《南康文艺》赣南日报、赣州晚报、瑞金报等杂志报刊。散文《一个古代的税务官》获得市国税局有奖征文优秀奖、散文《泥土的呼唤》获得风起中文网苗夫杯绿色中国梦有奖征文三等奖、散文《我和长征第一渡》获得县旅游征文三等奖,诗歌《六月的渡口》获得第二届旅游征文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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