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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2-24 帕蒂古丽 原鄉書院

帕蒂古丽专栏大梁坡上的生活

大梁坡上的生活

帕蒂古丽

我们家在老沙湾大梁坡的屋子,盖在高高的土坡上。前些日子,白天装修,夜里,我和弟弟打了地铺,躺在埋着我们胎衣的地方,心里安宁的就像躺在爹娘的怀里。小时候进进出出的庄稼地,长满芦苇的河坝上,那些记忆都回来,一片一片落满院子,栖息在苞米叶子上,棉花杆子上和葵花的盘子上。


花了二十年时间书写,现在,我终于把自己写回大梁坡。这个村庄,对于别人可能只是一个村庄,对于我,却是一本打开的书。我回来,就是向故乡索要一份记忆,一份丢失的记忆。


坐在屋子的门槛上,用父亲的目光看那些荒草。我是在荒草中长大的,却从没有这么长久地凝视它们。孩童时代只顾着在一路奔跑中长大,似乎奔跑的方向,就是长大的方向,奔跑的速度,就是长大的速度,遥不可及的远方,充满了诱惑。成长中的奔跑,不会为谁停留,我甚至不会停下来,等一株荒草长大、追上来。童年的我,像一只惊慌失措的鸟。任何事物,都是匆匆从眼角地掠过。


现在,我用父亲的目光,打量大梁坡,村里的房子沿着一个椭圆形的大坑排列着,似乎从来就是为了我从这一头打量起来一览无余。坑里一直种着棉花,无论地分给了谁家,都种棉花。似乎这块地就属于棉花,从我穿开裆裤到现在,几十年来没有变过。


我大学毕业不久,就当了记者,离开大梁坡的第二年,父亲用嫁我的五百元彩礼钱,开垦了房子西南面,靠着河坝的十几亩地,这块地,用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等我抱着孩子,带着一架为他买的收录机回来,只赶上为他送埋。


我的婚礼父亲没有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来,父亲本来可以用那五百元钱买车票,到塔城参加我的婚礼,可他把钱用在了开垦荒地上,他想着我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在读书,他雄心勃勃,准备把他们都培养成“国家的人”,结果他走了,把他们全部留给了我来负担。


我们个个都像父亲,都留恋大梁坡,都想在年纪大了以后回来。这里养了我们一大家子人。大梁坡有父亲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邻居,邻居呼唤孩子的声音,跟他们的父辈一样,邻居吠叫的狗,似乎还是多少年前,我们听着入眠的那一只。


早上起来,看着葵花的脸盘渐渐亮起来,一点点仰起来,转向太阳。雪山在远远的地方,就像画在天幕上。站在房顶,能看到海子湾水库的大坝。二十八年年前,这条路扬起黄尘,运送父亲埋体的拖拉机,突突突地驶过。埋葬了父亲后,就是那条路,带着我们迁徙,让我们兄妹六人,朝着六个方向,走了几十年。现在,都该回来了。回到当初,回到没有离开过的大梁坡,回到另一个梦境,等父亲的声音,远远地叫醒我们。


三弟弟每天盘算着,口袋里的钱还能做多少事情。他盘算着盘一个大炕,叫兄弟姐妹们都回来,像小时候一样,大家一起并排睡在大炕上,这是他一辈子的理想,现在快要变成现实了。


三弟弟现在盘算的,父亲在他这个年纪也盘算过,大弟弟想的,跟父亲一模一样。一旦回到这里,日子似乎只有一种单纯的过法。这是真正的重来,地里种的,院子里养的,一样都不多,一样都不少。大地就这么古老,村庄也这么古老,日子还很悠长……还来得及,把过去的时光,再从头过上一遍。


最小的四弟,打算第一个回来。他是六个孩子中,最早离开这个家的。

冬天,我倚在门框上,看着大三弟带着孩子,在雪地里撒欢,我猛然想起,这个院子里,从来没有过四弟弟童年的脚印,他六个月就送给了姨姨家,被姨夫裹在被子里抱走了。


这个夏天,四弟久久地钻进茂密的蒿子里,似乎在寻找什么,我看见淹没过我们童年的蒿草,幸福地淹没了他。


白天种菜拔草,晚上一起睡在大炕上,这些小弟弟没能经历的村庄岁月,我们要为他补回来。我们从小欠了他这样一份日子。谁也无法把过世的爹娘还给他,我们现在只想把大梁坡的生活,原原本本还给他。



大梁坡的狗


回到大梁坡后发现,要想在村里来去自由,得先跟村庄里的狗搞好关系。

回大梁坡村的家,路只有一条,必须从邻居家门口过,邻居家的大白狗从来不拴。大白狗刚产了崽子,凶得简直像一头母狼。我不认识大白狗,它也不认识我。只好来去坐车,根本不敢下地。进自己家的门,还要经过邻居家的狗认同,回乡真不容易。


怎么过大白狗这一关,四弟弟的说法是:把它喂熟。大白狗的窝,在我家和邻居家之间,临近我家的大门,所有来我家的客人,都要过它这道关。养熟了,等于咱家养了狗。


要想喂熟,先得从生开始,这狗根本无法近身,每次狭路相逢,即便我是坐在“铁壳子”里,它都要来咬个不停,一直咬到大门口,我没法下车,只好对着邻居家大喊:“图拉訇,挡狗!”


图拉訇用维吾尔语骂了一句,大白狗撤退了。图拉訇大喊着:“你骂它,用维吾尔语骂它,声音要大,骂得凶一点,他就会怕你。”


我一边发抖,一边用维吾尔语骂狗,狗果然低下头,不叫了,乖乖进了狗窝。


后来我发现行走在大梁坡,你得不断变换语言方式,跟村庄里的狗对话。维吾尔庄子里的狗,维吾尔语和哈萨克语通用,回族庄子的狗,只理会回族话,你可以说甘肃话、宁夏话、青海话,如果你说普通话,它立刻能辨别出你是个外来客,就不会那么客气了。


汉族庄子的狗,即便不出狗窝,也可以从来人的武威口音、张掖口音、天水口音分辨得出是谁来了。汉族庄子的狗,对说河南话、陕西话的人十分顺从,庄子里操这两种口音的人居多,当然它也不排斥山东话。狗的器官很灵敏,如果你明明满口的大葱味,却说着一口河南话,它反而会起疑心。


现在到了大梁坡,你千万不要以为大梁坡人养狗是为了看家护院。过去大梁坡人养狗,多半是为了放羊、捕狐狸、追野兔、逮野鸡,现在狗的作用类似于石狮子,是为了迎客和装点门面。


在家里坐着,只要院子里的狗叫了,就是在给主人报信,有客人来了,赶紧出来迎客。


村庄各户人家的院子,根本用不着狗来看,田晓武家的摩托车扔在地边上,从四月扔到了八月,忙完收割,田晓武想起来摩托车还在地头,带了扳手、榔头和起子,敲打了一下,又把摩托车开回来了。


阿布麦提去了县城,家里的母牛扔在河边五六天,等他回来去河边牵牛,母牛下的牛犊都在河边欢蹦乱跳了。 


玉努斯家的车没油了,扔在村道边一个礼拜,钥匙插在锁孔里,也没人去动。


村里人太太平平,谁也没空惦记别人家的东西。如果有外人打村庄里任何一家的注意,村庄里的狗就闻得出来。村庄里的人听得出来,迎客的狗叫声和狗的斥责声是不一样的,现在我不管去哪个庄子,都能变换着语言方式,跟狗准确地对话,进进出出再也不会有狗冲我恶吠。


邻居家的那条母狼一样的大白狗一见了我,就侧着身子温柔地躺下去,亮出两排大号黑纽扣一样的乳房。我一开始不明白大白狗何以跟以前“判若两狗”,四弟开玩笑说,狗的意思是你给了它许多好吃的东西,为了表示感恩,它也把身上最好吃的东西亮给你。


说笑归说笑,狗把最柔软的地方亮给我,至少狗表示它认识我、信任我,如果村里的狗都不认你,那你就算不上大梁坡人。

作者简介


帕提古丽,笔名帕蒂古丽。女,维吾尔族。出生在新疆沙湾县老沙湾镇大梁坡村,现就职于余姚日报社。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等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

已经出版散文集《跟羊儿分享的秘密》、《隐秘的故乡》、《散失的母亲》、《思念的重量》,长篇小说《百年血脉》,获得“北京市优秀长篇小说”、“第三届向全国推荐百种优秀民族图书”、“北京市优秀图书奖”,“第三届向全国推荐百种优秀民族图书”“第六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提名奖”。

散文《思念的重量》获得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散文《模仿者的生活》获2012年度《民族文学》奖、最佳华文散文奖。散文《被语言争夺的舌头》获得2014年度人民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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