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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金莲:一个人的阅读史 | 西海固女作家专辑

2017-03-10 马金莲 原鄉書院

一个人的阅读史

马金莲

我的阅读从小学二年级开始。


因为八十年代初的西海固乡村实在不怎么重视教育,而且小学校离家很远,我七岁时候跟在那些大孩子身后去学校糊里糊涂混了一学期就病倒了,等我正式走进学校已经是九岁了。二年级的时候,也就十岁吧,已经认识了一些简单的汉字,能进行简单的阅读了。


那时候家里有一些闲书。


村庄里的人,除了我父亲以及和父亲同龄的四五个男人,据说小时候一起念过书,绝大多数人都是目不识丁的。男人是这样。女人,我们村里没有一个能识字,都是文盲。我的一个二姑姑倒是念过书,念到了初二,就拉倒嫁人了。柯家有一个女子,和二姑姑是同学,也跟姑姑一样,早早把念书的事情拉倒嫁了人。这两个女子算是识字的,但是嫁出去就不在扇子湾的人口范围了。


在一个文盲占绝大半的环境里出生并长大,我能接触文字、进行阅读,并且在日后从事写作,把村庄里经历的那些人和事变成文字,定格在纸上,印刷出来,供世人阅读,这是小时候的我做梦也不会想到的,父母他们自然也不会想到。


用现在的说法来讲,我的父亲是一个文学爱好者。


他在乡文化站上班。


当年他上学到了高二,参加了一次高考,落榜了,就卷铺盖回家务农了。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父亲一家人目光真是很短浅,这种情况下其实应该再复读一年,谁知道第二年会不会顺利考上大学呢,但是父亲没有给他自己这样一个试一试的机会,直接就卷铺盖回家了,认了命,准备一辈子做农民。


父亲回家后帮家里干活,一边给队里放羊,一边写通讯,用钢笔一笔一划誊写在信纸上,装进信封投出去,那时候不用贴邮票 ,写上投稿二字,是免邮费的。


父亲的人物通讯居然发了好几篇,在当地的地区报纸上。


接着父亲被招到当地的小学当民办教师。


然后去乡政府做文秘,然后混到了文化站。


这些和十多年后才出生的我有什么关系呢?


实在是有关系的。


父亲最终没有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但是他那阅读的爱好多年来一直保持着,除了单位上的书籍,他那时候还自己订阅了《小说月报》《故事会》《民间文学》《今古传奇》《名人传记》等杂志。


所以,在扇子湾那个山村里,我们家和别人家最大的不一样,就是我们家有书。


上房的柜上搁着一个很小的书柜,里面装满了书,那都是父亲看重的书,比如四大名著,单田芳的评书,聊斋志异,三言二拍,还有汉译《古兰经》,三本圣训,郑成功传记等等。


随便拉开我们家的哪一个抽屉,里面除了针头线脑、螺帽辐条、钳子扳手、剪刀锥子,麻绳毛线,就是书。一本或者三四本旧杂志躺在里面。


母亲不识字,所以对印有文字的纸和装订成书的纸页,怀有一种敬畏的心态,一般很少随便处理这些杂志。


所以多年来,这些杂志一直存在着,一直被关闭在某一个木头抽屉深处,或者被谁顺手从这里拿到了另一个抽屉,或者忽然就被母亲整理到了一个纸箱子里高高地搁置起来。用不了多久,它们又会被我们这些娃娃翻乱,重新塞进各个抽屉里。


我最初开始阅读的一定是《民间文学》。


具体的情景早就记不清了,但是印象最深的是冬天的寒假,天气冷,外面下着雪,别人都窝在热炕上的被窝里呼呼大睡,或者男人们出去到某一个人家里玩赌博,女人们坐在炕头上纳鞋底,说闲话。


时间真是过得很慢很慢,又漫长又无聊的时光一天一天在眼前划过。


那时候我们山里没有通电,自然就没有电视可看,像今天的电脑、手机一类更是天方夜谭。


娱乐的方式很单调,无非就是女孩子们在一起踢毽子、跳绳、跳房子,可是天气冷,身上的大裆棉裤和小棉袄很快就冻透了。


还是坐在炕上舒服一些。


懵懵懂懂中我翻开了一本民间故事集。


看到了一个短小的故事。


看着看着很惊讶,想不到文字里竟然含着一个故事,一个有头有尾有情节有细节有人物有事件的故事。


接着往下看。


阅读带来了喜悦。


看完一本,接着看下一本。


漫长的寒冬一天天迈着脚步,屋顶瓦楞上的积雪一点点融化,不知不觉我读完了一本又一本的民间故事。


很快,民间故事已经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我的手伸向了《今古传奇》,《故事会》。


三年级的时候,父亲给我订阅了一本杂志,《中国少年儿童画报》,这是一本有图有文,图文并茂通俗易懂的少儿读物。从那以后每一月我都盼着日子过快点,父亲去上班,给我把杂志带回来。


后来又增加了《儿童文学》,这也是一本让我能一头扎进去爱不释手的读物。


父亲的小弟,我们叫碎巴巴,他也是一个喜欢阅读的人。他比我大五岁,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懂事的男孩了,跟着我父亲在乡上的学校念书,每周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归来,他的书包里藏着另一种书籍,小人书。


我发现小人书是一种更吸引我的东西。小小的开页,里面画着逼真的图像,下面或者旁侧配有汉字。《红楼梦》《杨家将》《聊斋故事》等等,其实我还不怎么看得懂,但是很有意思,尤其夏季的时候,碎巴巴带着我,我们躲在麦草摞子后面,那里清闲,暖和,我们就躺在麦草上,碎巴巴拿着小人书给我讲故事。我听得如痴如醉。碎巴巴的劳动有一个回报的要求,就是晚饭时候我跑到母亲跟前央求她不要做荞麦面削片,做白面饭。碎巴巴不喜欢吃荞麦面饭,吃多了肚子胀,可那时候用麦子磨的白面实在是一种奢侈,母亲很多时候是不会听我的央告的,但是碎巴巴一直坚持这样做,好像每一顿饭之前,我跑去这样央求一阵,他的心里才能舒服一点。


有一阵,碎巴巴带回的书变得复杂起来。《胜英智斗飞天鼠》《连环套》《薛仁贵征东》《三侠五义》……这些书他自己看得很入迷,躲在高房子炕上的被窝里看,常常废寝忘食,我就是把饭端到他枕头边他还沉浸在书里。爷爷奶奶不识字,只要看到他看书,就尽量地不打扰,学习是好事,是充满希望的大事,就算爷爷奶奶是文盲,但是在这一点上还是很开明的。


只有我知道他看的书其实跟学习没有一点关系。


我父亲也知道。


和父亲一起常年过日子的母亲,也渐渐地知道了书是可以分作两种的。一种是牵扯到娃娃学习的有用的书,是学校里领回来的那种叫做课本的书。另一种,就是我们家里随处乱扔的闲书。


长期被乱七八糟的书缠绕着,母亲终于渐渐地失去了对书的神秘感和敬重感,因为这些被放旧了开始泛黄的,又被翻得破旧不堪的杂志,这个抽屉里有,那个抽屉里也有,有时候我会压在枕头下,有时候放在烧火的风匣上,母亲感到了厌烦。还有一个原因,我是个女孩子,一个生长在西海固山村的女孩子,一个在周围都是文盲的环境中成长的女孩子,这样环境里的一个女孩子,喜欢没事就抱着书看,看的都是闲书,这实在是有点不务正业啊。


这个时候,我全身的骨骼拉长了,身条展开了,十一二岁了,该是学习掌握女红的时候了。女红当然包括针线和茶饭。针线,做鞋,布鞋,绣鞋垫,日常的缝补;茶饭嘛,各种面条,蒸馒头,烙饼子,炒菜,都是必须要学会的。一个女孩儿,从八九岁开始调教,到了十八九岁嫁出去,才能做一个称职的被婆家认可的好儿媳。要是谁家的姑娘又馋又懒,又没有本事,那就是很丢人的事情,娘家的脸面真是没地方搁置。


我母亲不幸,前后生出了四个女儿。姐姐没念过书,身高还够不到锅台的时候就已经踩着一个木板凳开始学习做饭了,洗衣、背柴、喂驴、喂鸡狗更是她的日常课程。


母亲看着已经调教得差不多的姐姐,再看看藏在姐姐背后偷懒的我,她心里很焦灼,既然已经生出了这样一个女儿,就有责任把她调教成一个有用的人,怎么能放任她自由散漫地自生自灭呢?


母亲对我的要求严苛起来,我一放学回到家里就被吆喝着做饭、缝补。


我偏偏不爱做饭,不爱围绕着锅台打转,更讨厌捏着绣花针扭扭捏捏地消耗时间。


我的心思在书本上。


书本里有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这时候我的阅读已经驳杂起来,《今古传奇》上面的长篇传奇故事我一口气能读下去,小书柜里那些薄一点的书都翻完了,开始抱着一本《西游记》发呆。


那时候的《西游记》是老体字,看着很困难,但是我从这曲里拐弯的文字间朦朦胧胧地窥见了一种新奇的景象,一个和现实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正在眼前打开。我完全沉进去了,看得很投入,和毛脸雷公嘴的孙悟空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经历磨难,一起降妖除怪……


暑假的日子总是很忙,我们和每一户人家一样,种着四十亩山田,地里的农活儿一样赶着一样,父母忙得昏天黑地,我们这些孩子也不能闲着,得背着背篼拔草、赶着毛驴放牧、饮水,背粪,晒柴,烧火,家务活儿像繁重的劳役,过早地就压在了每一个西海固山里孩子的肩头,农活儿像严酷的生存重担一样过早地磨砺着我们柔嫩的肩膀和心智。


就在干农活的过程里,头顶上背着毒辣辣的大太阳,嘴里干渴难耐,汗水在额头上溜下来,溜进了眼睛,腐蚀着眼珠子……我面对着干裂焦黄的泥土,泥土里总是很瘦弱但却是我们赖以活命的庄稼,我开始陷入幻想,把书里的那个世界,和眼前的这个世界拿来对比,就在这对比中我的内心开始感悟一些朦朦胧胧的东西。


只有中午回家那段时间才有时间看书。一到家里,父母早累瘫了,草草喂了牲口就趴在炕头打盹去了。姐姐一个人在厨房里做饭。母亲分配我去烧火,我故意磨磨蹭蹭别别扭扭,装作不会烧火,甚至拿着火柴不会引燃一束麦草。姐姐被我不配合的态度弄得很气愤,捞起烧火棍子赶着打我,然后叫我滚,她宁可一个人做饭!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啊,兴奋地冲进房后的窑洞里。那里是我们最初从爷爷家分出来时住过的地方,那口窑洞很深很大,里面装着杂物,最前面是牲口的草料。我坐在门槛上,手边的一个木板凳上的麻袋里就是书。遭到母亲嫌恶的书继续放在房里显得碍手碍脚,在这窑洞里倒是很合适,窑洞里面的窖里有土豆,所以老鼠是不屑于来啃咬这些书籍的。


长期见不到太阳,书籍有了霉味。一页和另一页之间有一股粘连感,翻页的时候指头不能舔湿了再去翻书,指头上的霉味会窜到舌头上。我只能掂着指尖高高地划拉。


门槛上垫一个破毯子,我拿着一本书开始看。


这时候我已经能一目十行地快速阅读了。


还是有些不认识的字,从一开始我就疏于一个字一个字地精读、细读,那太费时间了。我是走马观花,是不求甚解,只是快速地贪婪地扫视,将那些黑压压的文字里承载的内容,故事与情节,人物与心理,情感和喜忧,扫进眼里,沉淀心底,融入到一个更广阔的内心世界。


这样的阅读环境是冰火两重天的待遇。天空的阳光照射在窑洞门口,门槛上落了一片,我靠里的身子处在阴凉里,外面的半边身子却被骄阳炙烤着。


很多时候我是感觉不到有什么不舒服的。外面的半边身子实在烧得受不了,掉个头,把另外半边换出来就是。


《西游记》看完了,轮到了《暴风骤雨》《苦菜花》《水浒传》和《西汉演义》《三国演义》。别的书都是看一遍。《水浒传》前后看了不下三遍。《三国演义》没看懂,里面半文言的文字,加上人物太多,线索繁杂,努力了好几遍都没有看下去。


还有一本书也是比较难懂的。淡蓝色封面,内页的纸质泛着青黄,手感很粗糙,我试着翻了几页,比较难懂,和我从前看过的很多书不一样,就连繁杂的《三国演义》也是在明确地讲述一个一个故事,而这本书一开始就是大段大段的论述,穿插着故事,但是论述终究大过了叙述。最后面是一些诗,叫《沙沟诗抄》。我看得糊里糊涂,迷迷糊糊从字里行间感知到这文字里流淌着一股鲜血一样的东西,但是我太小了,还是看不懂。


看书的时光真是美妙,这一种少年时候什么都不想,全部身心都沉浸在一个世界里的感觉,成年后却是无论如何都难以重温了。


我常常忘了时光,忘了身处何地,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作为一个农家女孩儿,我需要承担的家务。


常常出现这样的一幕,我正埋头看得过瘾,忽然劈头盖脸一阵暴雨落了下来,火辣辣痛,疼彻皮肉。母亲气冲冲站在眼前,手里的烧火棍子也在颤抖。


面对我这样一个另类,母亲真是哭笑不得忧愁无比,她苦口婆心给我讲道理,跟父亲理论,缘由只有一个,我是女娃娃,长大后要嫁出去,不乘早学习该学的,以后嫁不出去怎么办?就算马马虎虎嫁出去,啥都不会做,怎么做人家的媳妇呢?怎么承担一个女人该承担的呢?


我却不知道为这些发愁。父亲要比母亲宽厚,他只是无所谓地笑笑,或者兴致来了帮母亲也训斥我一句,不过总是很含蓄,很少拿重话来羞辱我。


他这样的态度其实更加地纵容了我。


我照旧肆无忌惮地喜欢着阅读,一有空就往窑洞门口跑,有时候会把手里的活儿丢下,抱着一本书发呆。比如母亲正蒸馒头呢,烧的柴火没了,喊我从后窑里揽一背篼。我背着背篼踢踢踏踏进了后院。母亲等啊等啊,眼看馒头揉好了,就是不见柴火送来,提个烧火棍到后院找,我保证蹲在门槛上,抱着一本书看得痴迷癫狂。


烧火棍子兜头招呼的同时,母亲痛心疾首地陈述着一个女子娃这样做的危险,你是一个女子娃你晓得吗?


我晓得。


你长大了是要嫁出去的晓得吗?


我晓得。


你嫁出去就要做一个农村妇女,地里的重活儿,家里的轻活儿,洗衣做饭缝补洒扫,炕上地下,里里外外,你啥都得自己干,晓得吗?


我自然晓得。


我还晓得作为一个女子娃,我将要面对一个和这里的所有女孩子都一样的千篇一律的命运,长大后早早就嫁人,然后早早生几个娃,在伺候公婆丈夫、拉扯孩子的柴米油盐的磕磕绊绊中度过这一辈子。这样的人生可以一眼望出头去,没有什么悬念,只有那些可以预知的已经在奶奶、婶子辈儿身上演绎过的生老与病死。


可是,我的心思难以拉回来,回到这样一个必然要走的“正途”上。我并不是在书中期待什么颜如玉和黄金屋,这些无疑离我是遥远的,我只是觉得书里的世界很热闹,很深奥,很寂寥,很孤独,在阅读中我能找到一种朦朦胧胧的自我,好像里面有一个影子,和我气质相投,心思相近,我迷恋这样一个世界和这个世界里的若隐若现的自我。


一册《红楼梦》,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只要手头没书可看,就又一次翻开它,直到某年一个姑舅哥来家里做客,乘我不在偷偷拿走了这本书。


有一天当我看完了家里所有的书,有的书甚至翻阅了好几遍,那些我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来到我家里的杂志,如今早就过期很久,妹妹们没有阅读兴趣,母亲因为担心女儿的前途,而把恶气撒在了这些书籍上,她内心肯定是恨那些破书的。乘我不在家,分好几次把一些带插图的杂志送给了亲戚和门口的邻居,女人们糊墙、剪鞋样子,都急需书本和纸张,她们拿到书乐颠颠回去了。我回来感觉书少了,追着母亲问究竟,她不隐瞒,带着嫌恶的语气说处理了。


处理就处理了,我还能怎么样呢?


幸好那些书籍还在,处理的都是杂志。


我开始保护这些幸存的书。细心整理了,《乡村医生手册》《农家小百科》《木工手册》《测土配方》《考古知识汇编》等归于一类,文学类放在一起,杂志归一类。


我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文学的书籍,把这类书全部装进一个口大箱子里。母亲出嫁时候的陪嫁箱子,母亲说只要不要叫这些书再在眼前头烦她,她乐意给我借一口箱子。


一箱子装不下,又装了一门箱。


剩下的杂志,装了一麻袋。不是蛇皮袋子,是那种大号的麻袋。


一麻袋书我搬不动,装进去,又倒出来,分批搬进后窑里,然后再装进麻袋,搁架在一个爷爷做木活留下的高板凳上。


这时候我其实已经不留恋那些过期的杂志和看了好几遍的书籍了,百无聊赖中重新翻出小书柜里那本当年没看下去的书。现在也知道注意书名了,叫《心灵史》。这一回,竟然顺顺当当看了下去。被吸引住了。


抛开大量的评述,我惊讶地发现这些文字陈述的故事,人物,情节,来龙去脉,竟然都是我熟悉的。


可以说,这种熟悉是从骨子里生发出来的。


我是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的。


冬天寂寞的长夜里,奶奶,爷爷,还有经常骑着毛驴前来做客的外奶奶,他们都是讲故事的好手,他们的肚子里真是装满了陈年旧事和稀奇古怪的事情。通过他们的讲述,我知道了我们这个叫哲合忍耶的教门,是怎么发展而来的,在上百年的历程中经历了怎么样的磨难和坎坷。兰州太爷的故事,十三太爷进官营,平凉太爷的传说,地震太爷的传奇,苦难的历史,神秘的显迹,内心的坚守,神奇的传说,外表的平和和内心的坚韧……朴素的没有一丝夸张的方言土语,承载着一个个故事的内核和每一位闪烁着人性光辉的人物。这故事都很简短,细节不多,情景简略,但是情感是真挚的。听到这些的时候我还没有上学,还不会用汉字阅读。聆听的时候,我曾经无数次在黑夜中张开了想象的翅膀,还原着一个个细节,想象着那一幕一幕,还有那一张张随着时间流逝却不陌生的面孔和神情。


想不到,想不到这些我很小就听过的事情,竟然在这本书里再现了。


我也才开始知道书都是由人写出来的,而写这本书的人叫做张承志。


这本爷爷从一个寺坊里买来的手抄本的《心灵史》我先后看了两遍。主要还是看故事,把书中的一个个故事和我从小听来的一一对照。


后来我才知道,张承志进沙沟是1984年,开始执笔书写《心灵史》是1989年。


而我在刚能记事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了这些故事。


所以说,早在张承志来临、开展调查、搜集素材之前,这样的故事早就在我们的底层流传,在目不识丁的人们口中一辈一辈流传,没有文字,没有纸张,凭借的只有口与舌,诉说的是一种难以忘怀的苦情和深深的尊敬与缅怀。


我是村庄里第一个没有按常规走那条大家都走的道路的女孩,我带头念完了初中,念了师范,我二十三岁大龄才出嫁。我做了一个孩子的母亲才开始有了自己的工作。我终于依靠自己学来的知识考取了一份工作,按我们这里人的观念,我就是端上了一碗国家的饭碗,从此可以摆脱土地和打工,依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再也不用仰人鼻息依靠男人吃饭了。这是父母当年怎么也想不到的。


他们更想不到的是,我还拿起了笔,成为了一个写东西的人。我书写的范围一直围绕着我熟悉的村庄,同时笔触试着一步一步放开,辐射延伸到村庄周围的更多的村庄。一个村庄就是一个完整的小社会,从吃喝拉撒,到生育、养活、穿衣、睡觉到内心的信仰到生病、老去、死亡和归于尘土。人口一茬一茬替换,村庄在缓慢地发生着变化。我写了听来的,写了看到的,写了看不到但是用想象可以弥补的,写了在我内心里感触最深刻、最忘不了、最让我难过、动心和动情的人和事。


现在,我的阅读范围比过去宽阔多了,从中外名著到当下的各种文体,社会学、心理学、历史学、哲学,基本上都试着涉猎。阅读也已经不是最初的懵懂和单纯,不是为了消磨时间,驱赶内心的寂寞,而是想看明白一些东西,试图通过文字这一媒介从更广阔深厚的意义上去解读自己正在经历的生活和日渐消耗的生命。


当然,这样的目的,是何其艰难辛苦。


我的阅读不再是拿到什么读什么,开始有了自己的取向,明确的目的。渐渐地稳定地喜欢上了一个人的风格,这就是《心灵史》的作者张承志。前后读了《黑骏马》《黄泥小屋》等小说,后来又读了《绿风土》《荒芜英雄路》《清洁的精神》《鞍与笔》《鲜花的废墟》《敬重与惜别》《你的微笑》等散文集。每一本书,每一篇作品,行文风格是我熟悉的,却又有突破和改变,总是会带来新鲜的感悟和认知。


2014年鲁院学习归来后,我又一次迫不及待地拿起了《心灵史》,在外面的学习中汲取了很多,感觉自己像一个抓住机会狠狠往肚子里填食的饥饿者,可是,有些东西分明还带着坚硬的壳,被我吞下去了,有些东西只是稀饭一样,缺乏硬度和质地,也被我吞咽了,面对着很多的说法,不同的观点,很多的碰撞和交流,我有了迷茫感,活在当下,写作何为?文学何为?要消化很多东西,要慢慢地融入内心,然后再找到自己表达的出发点,我觉得《心灵史》是必不可少的良师,通过它我稳定了自己在这个充满鼓噪的时代的脚步,我能够静下心,目光一如既往地放低再放低,紧贴着地面,紧贴着西海固土地上最多的人群和沉默的山峰与沟壑,浅显的,深刻的,痛疼的,狂欢的,表露的,隐藏的,冷漠的,善良的,这个时代太驳杂了,大家都在悲叹或者狂欢,都在探究文学的意义究竟何在,文学的功能究竟何在?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孩子熟睡之后,捧着《心灵史》。已经不再是少年时候的速度和心态,不再一目十行囫囵吞枣,不再猎奇故事和情节,带着一个中年女人的心情和内心的温度,一点一点地啃着文字,融化着,汲取着,思索着。


对于文学,对于写作,我的内心一直是怀着惶恐的。当年因为家境困难,我连高中、大学都没有机会读。这些年之所以坚持着写作,写出了一百多万文字,凭借的就是少年时候在懵懂之中开始的一直坚持至今的阅读,和后来的坚持不懈的练笔;还有,我所处环境对我以及我身边人的考验。苦难已经这样真实,不表达不抒发,内心实在焦灼难安。唯一遗憾的是,我的表达如此浅显、单薄,功力远远不够。尤其夜里回首往事,常常觉得汗颜。把《心灵史》放在案头最显眼的位置,不为别的,只为一种时时存在的提醒,提醒我,笔下的文字一定要永远贴着地面,贴着良心,贴着时代的脉搏和内心的疼痛。


一个人的阅读史,漫长又短暂,坎坷又充实,与书籍为伴,与文字为伴,一走十五年,回头看,脚印被风吹乱;抬头望前方,尘烟茫茫,读过的那些经典和那些贡献出经典的大师,他们是灯塔,在照亮我未来的方向。感谢那些给我提供过营养的书籍和那些人类最具良知的大师。

作者简介


马金莲,女,回族,八零后,宁夏人。先后在《作品》《天涯》《十月》《花城》《北京文学》《清明》等发表作品近30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新华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选载。有作品入选各种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父亲的雪》《碎媳妇》《长河》《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绣鸳鸯》等,长篇小说《马兰花开》。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2届高研班学员。曾获《民族文学》年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首届朔方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第十一届骏马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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