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说 | 科塔萨尔:南方高速公路
起初王妃牌汽车里的姑娘还一个劲儿地计算着时间,尽管驾驶珀泽奥404的工程师却已经觉得无所谓了。任何人随时都可以看一眼自己的手表,然而,对这些人来说,戴在手腕上的那个机械装置和收音机里里传来的“哔哔”声全都具有了另外的含义,只代表着那些没有愚蠢地选择星期天下午从南方高速公路回巴黎的人所需要的时间,因为他们刚刚出了枫丹白露,就不得不加入车流,在两条车道上各排起六条长龙(大家知道,星期日高速公路只供返回首都的车辆行驶)。工程师起动马达,开了三米,再一次停下来,同右边双马力里的两个尼姑和左边王妃里的姑娘扯几句闲话;通过后视镜看了看背后驾着卡拉维尔的那位面无血色的司机;不无讽剌意味地妒忌起珀泽奥203(紧跟在那位姑娘的王妃之后)里的那对像小鸟一样无忧无虑的夫妇(他们正在逗弄着一个小女孩,说说笑笑,吃着奶酷);不时地还得忍受着自己的珀泽奥404前面那辆西姆卡里的两个小青年的粗言恶词;甚而至于利用停顿的机会下车走一走,不过不能走得太远(因为没法知道前面的车子会在什么时候重新起动,于是就得赶紧跑回去,否则要激起一阵喇叭声,并且引来一通臭骂),只是去到那位不停看表的姑娘的王妃前面的一辆托努斯跟前,同车上的两个男人发上几句牢骚、说上几句气话(车上的一个满头金发的男孩,此时此刻地沉湎于让自己的玩具汽车在托努斯的车座和后缘上尽情地奔驰);看到前面的汽车没有重新起动的迹象,于是就放大胆子再朝前走上一点儿,带着几分怜悯的心情望着宛如在ID?西特隆那个紫色大澡盆里漂浮着的一对老夫妇:老头儿疲惫不堪地把胳膊搭在方向盘上,老太婆正在认真然而却没有多大兴致地啃着一个苹果。
上述情景反复了三四次之后,工程师决定不再下车,平心静气地等着警察想办法解决问题。呆在汽车里面,八月的燥热使人更加难以忍受,因而也就越来越懒得动弹。到处都是汽油味儿。西姆卡里的小伙子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太阳照在汽车玻璃和镀铬边角上,发出耀眼的反光。尤其让人受不了的是那种困身车海的烦躁情绪。工程师的404在右车道左手第二排里,也就是说,他的右边还有四排、左边还有七排,但是,实际上他只能看清自己周围的八辆汽车,并对上面的乘客了如指掌。除了西姆卡上那两个让人讨厌的小伙子之外,他跟所有的人都交谈过。在走走停停的过程中,人们就形势问题进行了详细的讨论。普遍的印象是:在到达科贝尔和埃松之前,他们只能这么一步一步地爬行或者更慢,但是,如果直升飞机和摩托警察能够把拥塞的关键问题解决了,在科贝尔和儒雅西之间速度可能加快。谁都不怀疑在附近地区出了严重的交通事故,否则,这种慢得出奇的速度就没法解释。在此之前,只能克制着自己,忍受着炎热,等待着罚款,眼望着公路,故意想出各种话题,朝前开三公尺,停下来,再开五公尺,发一句感慨或者默默地骂一声娘。
双马力里的两位尼姑必须在八点钟之前赶到米利拉福雷,因为她们为厨房拉着一筐蔬菜。珀泽奥203上的夫妇非常关心不要错过九点半钟的电视游戏节目。王妃的女司机对工程师说过,她对早一点儿还是晚一点到巴黎倒是不怎么在乎,只是对这种情况不满,强迫成千上万的人像骆驼队一样前进实在太不像话。根据工程师的估算,在刚刚过去的几个钟点里面(当时大概快到五点钟了,但炎热却把人们折磨得实在受不了),他们可能前进了五十公尺,然而,牵着手拿玩具汽车的孩子过来闲聊的那位托努斯上的乘客,却不无嘲讽意味地指了指一棵独立路旁的法国梧桐,王妃上的姑娘记得,在那么长的时间里(究竟多长已经不值得看表去进行毫无意义地计算了),那棵梧桐(如果不是栗子树的话)一直跟自己的汽车保持在一条线上。
天老也黑不下来,阳光照在路面和车篷上,晃得人们眼花缭乱直恶心。墨镜,洒上花露水的头巾,以及为了免受耀眼的反光和汽车每次起动所排出的废气之害而临时想出来的防护措施,纷纷起用,不断完善,成了人们谈话和议论的题目。工程师再一次下车来活动一下腿脚,跟尼姑的双马力前面的那辆阿里阿内车里的农民模样的夫妇随便闲扯了几句。双马力后面是一辆大众,车里坐着一个军人和一位姑娘,看样子,他们刚结婚。工程师对外侧第三排已经不感兴趣,因为要到那儿去,必须冒险远离自己的404。他的眼前呈现出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汽车:奔驰、ID、4R、兰西亚、司科达、莫里斯-米诺尔,应有尽有。左侧对面的车道上的雷诺特、安格利亚、珀泽奥、波斯切、博尔沃,斑驳杂乱,一眼望不到边。真是无聊极了。跟托努斯上的两个男人闲谈了一会儿,本打算再同驾驶卡拉维尔的那位孤僻的人交换一下感想,可是那人却完全不理,工程师于是觉得最好还是回到自己的车上,去找王妃上的姑娘重新提起关于时间、距离和电影等老话题。
不知道是从对面的车道上还是从右外侧的车堆里冒出来的一个外国人,有时也会凑到这边来,而且带来在焦灼不安的车队里辗转传播但并不可信的某种说法。看到人们赶紧乒乒乓乓地打开车门对此大加议论的时候,外国佬对自己带来的消息所产生的效果非常得意,然而,没过多久,一听见有人按喇叭或者有发动机起动的声音,他就不得不匆匆绕过车辆朝自己的车子跑去,否则就理所当然地要激起公愤。就这样,整个下午先后听到了好几种不同的说法。一说是,在科贝尔附近,一辆弗洛里德撞了一辆双马力,造成三人死亡和一个小孩受伤;又说是发生了连撞事故,先是一辆雷诺特运货车撞了一辆装满英国游客的奥斯丁,然后,一辆菲亚特1500又撞了那辆运货 车;还有一种说法是,一辆满载乘飞机从哥本哈根来的游客的大轿车翻了。工程师满有把握地相信这一切全都是或者近乎于全都是胡说八道,尽管他知道,既然交通阻塞到了那种地步,可以肯定在科贝尔附近,也可能是在巴黎近郊,出现了严重的事态。阿里阿内车上的农民在蒙特罗那边有一个庄园,对当地非常熟悉。有一个星期天,他们曾经遇到过交通被阻塞了五小时的事情,但是,相比之下,那简直算不了什么,因为这一次,偏向公路左侧的太阳正把最后的金色光芒吐到每一辆汽车上,烤得金属烫人,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背后的树影一直没能退出视野,前方远处隐约可见的景物始终不肯移近,人们无法真正感受到车队在行进,尽管是极其缓慢,尽管是停停走走、突然煞闸,尽管是永远只能挂头挡、只能十分恼火地脚闸、手闸并用地再从头挡退回到制动状态并最后熄火,如此反复,一而再,再而三。
有那么一次,工程师闲得发慌,于是决定利用一个停车时间特别长的机会到左侧的车队里去走了走。他越过王妃,遇上了一辆DKW,另外一辆双马力,一辆菲亚特600,最后在一辆德索托旁边停下来,跟那位从华盛顿来的心焦火燎的游客交流了感想。那个美国人必须在八点钟赶到歌剧院。他几乎不懂法语,You understand,my wife will awfully anxious,damn it(译注:英语,意为“你明白,我妻子一定非常着急,真见鬼。”),他们还议论了一些别的事情,这时候从DKW里下来了一个推销员模样的人。这人告诉他们,刚刚有人带来消息说,一架流浪幼狐刚好跌到了高速公路上,死了好几个人。流浪幼狐事件无意中给那位美国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由于听到了一阵喇叭声而急忙赶回自己的404的工程师对此也很重视。他在返回的途中顺便把这一消息告诉给了托努斯上的那两个人和203上的那对夫妇。在车队又缓缓向前挪动了几公尺的过程中,工程师又把这个消息详详细细地对王妃上的姑娘讲了一遍(此刻,王妃落到404后边一点儿,再过一会儿,404可能会落到王妃的后面去,但是,事实上,这十二排汽车是一起行动的,仿佛公路尽头有一名看不见的警察在指挥着这些汽车齐头并进,不许任何人抢先占便宜)。流浪幼狐,小姐,是一架微型游览飞机。啊,它真想得出来,偏偏要找星期天下午摔到公路上。这种事情。至少在那些该死的汽车里面不是那么热也好哇,公路右侧的树木无论如何也该向后移移位置啊,计程器的末尾数字怎么就不钻进那个小黑窟窿里面去而要无休止地悬在半中间呢。
突然(此刻天色已经开始黑了下来,远处的车顶呈现为淡紫色),一只白色的大蝴蝶落到了王妃的挡风玻璃上。在它停息的那个短暂而优雅的瞬间,姑娘和工程师对它的翅膀赞叹不已。他们无限惋惜地眼看着它飞走,越过托努斯和两位老无夫妇的紫色ID,朝着从404的位置已经看不清楚的菲亚特600飞去,过了一会儿又回到西姆卡跟前。有人伸手去捉但没有捉住,于是便跑到那两位好像正在吃着什么东西的农民的阿里阿内顶上悠闲地扇动着翅膀,最后在公路后侧消失不见了。傍黑的时候,车队破天荒第一次前进了较长的一段距离,差不多足有四十公尺。工程师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计程器,半个6字已经不见了,7字从上面吊下来,露出了个头。几乎所有的人都开着收音机,西姆卡里的两个小伙子不仅开到了最大音量,而且还随着扭摆舞曲的节奏,一边大声的哼着,一边摇晃着身体,使整个汽车都跟着不停地抖动。两位尼姑数着念珠;托努斯里的孩子脸贴在玻璃上睡着了,的里还攥着那辆玩具汽车。有一阵子(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好几个外国人各自带来了一些同先前那些已经被人忘掉了的一样自相矛盾的消息。在公路上爆炸的不是一架流浪幼狐,而是由一位将军的女儿驾驶的滑翔机。确实是一辆雷诺特撞了一辆奥斯丁,不过不是在儒雅西,而是在巴黎的城边。有一个外国人对203的那对夫妇说,高速公路的碎石路面在伊格尼附近出现塌方,五辆汽车由于前轮驶进裂缝而翻掉了。这种天灾的说法也传到了工程师的耳朵里,不过他耸了耸肩膀,未加任何评论。后来,在回忆天黑以后人们已经能够较为自由地呼吸时的情景时,他记得自己曾经从窗口伸出手臂敲过王妃的车厢,叫醒了由于不再关心什么时候能够再朝前移劝一点儿而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的姑娘。大概是半夜的时候,一位尼姑猜想他可能是饿了,怯生生地递给他一块火腿夹心面包。工程师只是出于礼貌才接了过来(其实他觉得有点儿恶心),并请求充许他同王妃上的姑娘一起分享。姑娘不仅接过面包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而且把她左邻DKW里的推销员递给她的巧克力也吃掉了。很多人钻出热乎乎的汽车,因为又有好几个小时没有挪窝了。人们开始觉得口渴,车上带的汽水、可口可乐、甚至连酒都已经全部喝光。最先受不了的是203里的小姑娘,于是那位军人和工程师走出自己的汽车,同小姑娘的父亲一起去找水。在西姆卡(在这里仿佛收音机足以代替饮食)前面,工程师遇到了一辆博琉,里面坐着位眼神焦躁不安的中年妇人。没有,她没有水,但是可以给孩子几块糖。ID里的老夫妇先商量了一下,然后老太太把手伸进包里掏出来了一听果汁罐头。工程师表示了谢意,问他们是否饿了,是否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老先生摇了摇头,但他的妻子却似乎默默地点了点头。后来,王妃上的姑娘同工程师一起到左面的车队里去征集了一番,但没敢走得太远。他们弄到了一些饼干,给ID里的老妇人送了去。恰在这时,急风暴雨似的响起了喇叭声,他们赶紧加跑回到各自的车上。
除了前面讲到的很少的几次活动之外,可做的事情实在不多,因为时间由于在人们的记忆中一成不变而失去了意义。有一阵子,工程师想到应该从自己的日程表中把那一天勾掉不算,并且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但是,后来看到那两位尼姑、托努斯上的两个男人和王妃上的姑娘在钟点问题上产生了歧异,他又觉得应该计算得更准确一点儿。地方电台的节目已经全部播完,只有DKW上的推销员的短波收间机还在一个劲儿地播送着股票交易所的新闻。凌晨三点钟左右,人们仿佛默默地达成协议决定休息,直到天亮,车队都没再动过。西姆卡里的小伙子搬出气垫床,放到了汽车旁边;工程师放倒了404的前座靠背,并且提出要把车子让给那两位尼姑,但被拒绝了。工程师躺下睡一会儿之前,想到了王妃里的姑娘(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趴在方向盘上),因为自己觉得无所谓,就建议天亮之前同她换换汽车。姑娘没有接受,声称她怎么都能睡得很香。托努斯里的孩子哭了好一会儿,他躺在后座上,一定很热。在尼姑们还在祷告的时候,工程师在车里躺了下来,并且很快就睡着了,不过,他睡得很不踏实,最后满头大汗一惊而醒,一下子竟没有弄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舒展了一下身子,蒙胧中发现外面有动静,不少人影在汽车中间穿来穿去,并看见一个人朝公路边走去。工程师猜到了原因,后来自己也下了车,悄悄地到路边上去放松了一下。那儿既没有密集的灌木丛,也没有挺拔的大树,只有一片黑茫茫的原野,不见一点儿星光,仿佛齐着形如一条白色带子的碎石路面的边缘耸立着一堵无形的大墙,阴截着那凝滞不动的汽车的长河。他差一点儿同阿里阿内上的农民撞地个满怀,那人嘟嘟嚷嚷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在散发着热气的高速公路上一直弥漫着浓重的汽油味儿,此刻还要加上人们那已经变得极坏了的情绪。工程师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汽车旁边。王妃上的姑娘靠在方向盘上睡着了,一缕头发散落在眼睛的前面。在钻进自己的404之前,工程师满有兴致地探察了姑娘那隐没在黑暗之中的侧影,并想象着她那轻轻吐着气息的嘴唇。DKW的那个人默默吸着烟,也正在从对面的车道上欣赏着姑娘的睡容。
整个上午,向前移动的距离极其有限,但却足以使人产生当天下午可以打开通向巴黎的道路的希望。九点钟的进修,一个外国人带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塌陷的路段已经填平,交通很快就可以恢复正常。西姆卡上的那两个小伙子重又打开了收音机,基中的一个还爬到车顶上又叫又唱。工程师却觉得这个消息像前一天晚上的各种传闻一样令人难以置信。那个外国人只是乘人们高兴之机,从阿里阿内上的那对夫妇手中要走了一个橘子。后来又有一个外国佬企图来重演故伎,但是任何人都没给他一点儿东西。天气越来越热,人们宁愿躲在汽车时等待喜讯能够得到证实。中午的时候,203里的小姑娘又哭了起来,王妃上的姑娘跑过去哄她玩,并且同那对夫妇交了朋友。203上的那一家人运气不好;他们右边卡拉维尔里的男人闷声不响,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而左边弗洛里德的司机一个劲儿地骂骂咧咧,好象交通阻塞完全是冲着他一个人去的。小姑娘又嚷起渴来,工程师灵机一动,想去找阿里阿内上的两个农民谈一谈,他确信那辆车上备有大量的食品。他完全没有料到,两位农民倒很热心。他们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人们要互相帮助,而且还提出,如果有人能把那一片(女的举起手来划了一个圆圈,把周围十来辆车全都包括了进去)组织一下,大家不受任何烦难就可以抵达巴黎。工程师不愿意抛头露面任指挥,于是就把托努斯上的两个人叫来同阿里阿内里的那对夫妇一起商量。不大的功夫,他们逐个地征求了每一个人的意见。大众上的青年军人当即表示赞同,203上的那对夫妇如数献出了自己不多的储备(王妃上的姑娘为小女孩找来了一杯石榴水,此刻那孩子还玩得十分高兴)。托努斯的主人还去找了西姆卡上的两个小伙子,并得到了他们的认可,虽然多少带有几分嘲讽的意思。卡拉维尔的那位面无血色的主人耶耸了耸肩膀,声称怎么都行,他们完全可以按照自己认为最合适的方式行事。ID上的老夫妇和博琉上的太太明显露出了高兴的神情,仿佛他们觉得更加有了依靠。弗洛里德和DKW的主人未置可否;德索托上的美国人圆瞪着眼睛看着他们,说了句关于上帝的旨意的话。工程师对托努斯的两位乘客有一种出自本能的信任,很容易就提出由他们当中出一个人负责指挥一切行动。眼下任何人都不缺吃的东西,但需要搞点儿水来,于是,头头(这是西姆卡上的小伙子对托努斯的主人的戏称)就指派工程师、军人和两名小伙子中的一个到公路附近的地区去了解一下,看能不能拿食物换点儿饮料。显然,具有指挥才能的托努斯的主人不是十分乐观,按他的估计,最多需要筹措一天半的需用。尼姑们的双马力和两位农民的阿里阿内上备有足够维持到那个时候的食品,如果派出去的人能找回水来,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然而只有那位军人带回一军用水壶水来,而且人家还以供应两个人的食物为交换条件。工程师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提供饮水的人,但是也没有白跑,带回来了他们四周都在组织为解决同类问题的机构的消息,因为当他找到一辆阿尔法-罗米欧的主人之后,那人拒绝同他谈论类似的事情,并让他去找在同一排向后数引六辆车上的那一片的代表。后来,西姆卡上的小伙子回来了,但也没有找到水。托努斯的主人估计,他们现有的饮水足够保证两个孩子、ID上的老妇人和其他女客的需用。工程师正在对王妃上的姑娘讲述自己的那次周游(当时是下午一点,炎热的太阳把人们全都困在自己的汽车里),但是姑娘却作个手势打断了他,并且对他指了指西姆卡。工程师两步就窜到了那辆汽车跟前,一把拽住那个正举着水壶懒洋洋地坐在座位上大口喝水的小伙子的胳膊。那壶水是他偷藏在衣服里面弄回来的。小伙子面露怒容,工程师毫不示弱,把他的胳膊攥得更紧。那个小伙子的同伴下了车,朝工程师扑了过去。工程师后退了两步,几乎是带着惋惜的神情等着他再一次冲过来。那个军人已经赶了过去,尼姑们的喊叫声惊动了托努斯的主人和他的同伴。托努斯的主人问清了情况,走到拿水壶的小伙子跟前,狠狠扇了他两个耳光。小伙子带着哭腔叫嚷着不服气,而他的同伴却只是嘟嘟嚷嚷,但没敢介入。工程师夺过水壶递给了托努斯的主人。这时候响起了喇叭声,每个人都朝自己的汽车跑去,然而,仍是一场空喜欢,车队前进了还不到五公尺。
中午时分,太阳比前一天还要厉害,两个尼姑中的一个摘下了头巾,她的同伴在她的太阳穴上抹上了花露水。女人们一时间想出了许多具有慈善性质的活动。她们逐一拜访了每一辆汽车,帮忙照看起孩子来,以便让那引起男人们能够更加自由一些。没人发半句牢骚,但人们的笑脸却是硬装出来的。他们老是重复着同样的言词,并用轻言细语来掩饰内心的怀疑情绪。对工程师和王妃上的姑娘来说,最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莫过于浑身臭汗、脏得不行。他们对那对从乡下来的夫妇能够毫不理会自己腋下的狐臭味深为佩服,那两个人并且常来找他们聊天或者转述某一条刚刚听来的新闻。傍晚的时候,工程师突然朝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像每次一样,他又看见了卡拉维尔里那位男子汉人紧绷着的苍白面孔。那人和弗洛里德的胖司机一样,对周围的任何活动都不闻不问。工程师觉得那人的脸更瘦了,所以就怀疑他是否生了病。可是后来,工程师去找那位军人及其妻子闲扯的时候,有机会就近看了看那家伙,并且确信他没有生病,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情,如果一定要想找个说法的话,不妨称之为“孤僻”。又过了一阵,大众上的军人告诉工程师说,他妻子对那个闷声不响、一刻不离方向盘、仿佛睁着眼睛睡觉的人有点儿害怕。于是出现各种种样的臆测,因为人们不得不想方设法来应付这种无所事事的局面。托努斯和203上的两个孩子已经成了朋友,一会儿吵翻,一会儿和好;他们的父母也不时地互相拜访拜访。王妃上的姑娘隔一段时间就去询问一次ID上的老妇人和博琉上的那位太太的身体情况。傍晚时分,突然刮起了一阵带雨意的大风,太阳也被西方天空的乌云所遮没。人们露出了快意,总算可以凉爽一点儿了。开始落了几个雨点,刚巧车队也像出了奇迹一般居然差不多一下子推进了将近一百公尺。一道闪电划破了远方的天空,空气变得更加热了。大气层的电荷达到了极高的程度,托努斯的主人出于本能(工程师对此暗暗佩服不已),直到天黑都没有惊动大家,就好像担心人们会过分劳累或者中暑似的。八点钟的时候,女人们出来分配了食物。在此之前,大家已把阿里阿内变成了总仓库,让两位尼姑的双马力作为后备储藏室。托努斯的主人亲自去找附近四、五片的头头们谈了谈,然后,在那位军人和203的主人的帮助下,给那几片送去了一大堆食物,弄回来了更多的水和一点儿酒。大家决定让西姆卡上的两个小伙子把橡皮床让给ID上的老妇人和博琉上的太太;王妃上的姑娘给她们送去了两条苏格兰毛毯;工程师戏称自己的汽车是“卧铺车厢”,并且表示愿意把它让给任何需要的人。出于他的意料之外,王妃上的姑娘居然没有客气,当夜就跟两位尼姑中的一个分享了404的平展座席;另外一位尼姑去到203上,跟那个女孩及其母亲同睡,而车子的主人只好裹上一条毯子躺到路上去过夜了。工程师没有困意,于是就和托努斯的主人有其同伴一起掷色子打发时光,阿里阿内上的那个农民也凑过去玩了一阵。他们还一边喝着那位农民早晨交到托努斯的主人手里的烧酒,一边谈论了政治。夜色不错,凉爽宜人,从云缝中还露出了几颗星星。
天快亮时,他们也都困了。虽然东方已经泛白,他们还是想到车里面去睡一会儿。托努斯的主人和男孩一起躺到了后座上,他的朋友和工程师在前座上休息了一会儿。工程师正睡得迷迷瞪瞪,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了人们喊叫的声音。另一片的头头过来告诉他们说,三十多辆汽车往前的地方,因为有人想偷偷地煮点儿青菜,结果却把一辆埃斯塔菲特给点着了。托努斯的主人一边打趣着刚刚发生的那件事情,一边走到每辆车子跟前打听一下人们夜里过得怎么样,其实大家全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那天上午,车队早早就开始动了起来。人们纷纷跑回自己的汽车,忙着收拾垫子和毛毯,但是,由于各处全都一样,所以谁都不着急,也没人按喇叭。到中午,车队总共又朝前挪了五十多公尺,公路的右侧远远地出现了一片树林。大家开始羡慕起那些此刻可以走进树林享受一下荫凉的人们来。那里说不定还会有一条小河,或者能找到一个自来水龙头。王妃上的姑娘闭起眼睛,想象着清水从莲蓬头里喷出来,顺着自己的脖子、脊背和大腿流下的快意;正在斜着眼睛望着她的工程师,看见他的脸上挂着两滴泪珠。
刚刚走到ID跟前去的托努斯的主人又掉转头来,叫那些较为年轻的妇女赶快去照顾一下觉得不适的老妇人。后面第三片的头头辖下有一医生,那位军人立刻跑去叫了来。工程师一直就在冷眼看着西姆卡上那两个努力求得人们谅解自己的恶劣行为的小伙子,此刻觉得给他们一个机会的时候到了。两个小伙子用帐篷布把404的窗户挡了起来,于是这个卧铺车厢就变成了一外急救站,使老妇人可以在一个相比之下较为幽暗的地方休息休息。老妇人的丈夫在她的身边躺了下来,一直攥着她的手,人们让医生留下来陪着他们。整个下午,工程师没着没落,在这辆车跟前呆一会儿,再到那辆车旁边转一转,太阳实在热得不行的时候,就钻进托努斯里面躲一躲。只有三次他不得不跑回自己的车里(两位老人仿佛睡着了),以便使它能够和整个车队一起朝前移动一小段距离。直到天黑他们也没能到达树林的跟前。
凌晨两点左右气温陡然下降,那些有毯子的人庆幸自己可以用毯子裹住身体。由于天亮以前车队不会再动(这是从夜幕下一动不动的车海的气氛中感觉出来的),工程师和托努斯的主人一起坐下来,一边吸着烟,一边同阿里阿内上的农民及那位军人聊起天来。托努斯的主人的估计已经与实际不符,工程师坦率地指出了这一点。天亮以后,必须想办法再弄到一些食物和饮水。那位军人去找来了附近几片的头头们(他们同样没有睡觉),大家一起讨论了这个问题。他们尽量压低声音,以免吵醒已经入了的女人们。这些头头们又找了更远一点的各片的代表,范围扩大到了八十到一百辆汽车。大家的结论是各处的情况都大同小异。那位农民很熟悉当地的情况,于是建议天亮以后每片派两三人到附近的农庄里去买点儿粮食,与此同时,由托努斯的主人负责指派适当的人来照料那些出征的人们的汽车。主意不错,在与会者中间筹集资金也没有遇到任何困难。当场决定派那位农民、年轻军人和托努斯的主人的朋友一起前往,让他们带上所有能够收集到的口袋、网兜和水壶。其他各片的头头们分别回去组织类似的征购队。天亮以后,向女人们讲清了形势,并为保证车队能够照常前进做了必要的安排。王妃上的姑娘告诉工程师,老妇人的病已经好了,而且执意要回到自己的ID上去。八点钟时,医生又来看过,认为那对老夫妇完全可以回自己的车子。尽管如此,托努斯的主人还是决定404永远做为急救车使用。西姆卡上的两个小伙子别出心裁地做了一面红十字旗插到了天线杆上。已经有好一会儿了,人们宁愿尽可能少地走出自己的汽车。气温在继续下降,中午竟下起了瓢泼大雨,一道道闪电照亮着远处的天空。那位农民的妻子赶紧用漏斗往一个塑料罐里接雨水,西姆卡上的两个小伙子觉得这种做法倒是很有意思。工程师趴在方向盘上,旁边放着一本打开了的书,但是却没有心思去读。他望着眼前的情景,心里却在琢磨着出去采购的人怎么耽搁了这么久还不回来。过了一阵,托努斯的主人悄悄把他叫到了自己的车上,告诉他说:计划已经破产。托努斯的主人的朋友提供了细节:那些农庄有的荒废了,没有荒废的却援引私买法,拒绝向他们出售任何东西,因为怀疑他们是税务检查员,借机试探。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弄到了少量的水和一点儿食物。这些东西很可能是那个军人偷来的,因为他笑呵呵的,不愿意细说。显然,如果不解决阻塞的问题,他们是维持不了多久的。另外,他们现有的食物对两个孩子和那位老妇人又是很不合适的。四点半钟的时候,过来看望病人的医生流露出不耐烦和已经疲倦了的神情,并且告诉托努斯的主人说,在他所在的那片和附近所有的各片情况全都一样。电台报导过已经采取了疏通高速公路的紧急措施,但是除了傍黑时见到一架直升飞机一掠而过之外,根本看不出别的任何迹象。与此同时,气温越来越低,人们仿佛在期待前夜幕尽快降临,以便用毯子裹住身体,在睡眠中再打发掉几个钟点。工程师坐在自己的汽车上听着王妃上的姑娘同DKW上的推销员之间的谈话,那人正在给姑娘讲故事,引逗她强作笑脸。工程师突然看见了博琉上那位几乎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汽车的太太,于是立即走过去,问她是否有什么事情,但是,她只是想打听一下有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并且跟两位尼姑聊了起来。到了傍晚的时候,一种无名的烦恼压在人们的心头,他们只希望能够赶快睡上一觉,而对那些自相矛盾或者毫无根据的消息完全失去了兴趣。托努斯的主人的朋友悄悄来找工程师、年轻的军人和203的主人。托努斯的主人告诉他们说,弗洛里德上那家伙已经溜掉了。先是西姆卡上的一个小伙子发现那辆车空了,过了一会儿之后,由于没事可干,就开始到处找了起来。没人对弗洛里德的胖主人有多少了解,那家伙尽管头一天比任何人吵闹得都厉害,但后来却像卡拉维尔的驾驶员一样闷声不响。到了清晨五点钟的时候,已经完全可以断定弗洛里德(西姆卡上的两个小伙子开玩笑地这样称呼那个胖子)丢下了装着衬衫和内衣的箱子,只拎着一个手提包逃走了。于是托努斯的主人就指派西姆卡上的一个小伙子负责不让那辆无主汽车妨碍整个车队的行动。那个趁着黑夜逃跑的事件对所有的人都多少产生了一些不愉快的影响,人们都在问,四周都是荒野,弗洛里德究竟能够逃到什么地方去呢?仿佛那天夜里注定要发生一连串的重大事件 。工程师躺在404平展的座席上,蒙胧中听到了一声呻吟。他猜想一定是年轻的军人和他的老婆在干着什么事情,不过,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又是在那样的情况下面,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后来他又仔细想了想,并且揭开了遮住后窗玻璃的帆布。借着稀疏的星光,他看到了一米半之外的卡拉维尔的挡风玻璃和一张几乎贴在一玻璃上的、微微向旁边歪着的、正在抽搐的人脸。工程师赶紧找来了托努斯的主人,年轻军人立刻跑去叫医生。那人服毒自杀了,他用铅笔在记事本上写下的字句足以证明,另外还找到了一封写给一位名字叫做什么伊维蒂、在维埃宗离弃了他的女人的信。幸亏人们已经习惯于躲在汽车里睡觉(夜里很冷,没人愿意留在外面),而且很少有谁会注意那些穿过车队悄悄溜到路边去解手的人。托努斯的主人召集了一次紧急会议,医生同意了他的建议。如果把尸体遗弃到公路边上,至少也要使后来过来的人看到了伤心;把它扔到田野里面去,又会激起当地居民的强烈反对,因为他们早在前一天夜里就对另一片的一个出去寻找食物的小伙子进行这恐吓和攻击。阿里阿内上的农民和DKW上的推销员带有足以把卡拉维尔的行李箱密封起来的器具。他们开始动手之后,王妃上的姑娘凑了过去,她紧紧地抓着工程师的胳膊直打哆嗦。工程师对她悄悄地讲了事情的经过,使她安静下来之后,把她送回到自己的车里。托努斯的主人带着大家把尸体塞进了行李箱,年轻的军人用手电筒照着亮,推销员用胶带和胶水把行李箱密封了起来。鉴于203的女人会开车,托努斯的主人就决定让她的丈夫来管卡拉维尔,因为这辆车刚好在203的右侧。这样一来,天亮之后,203上的小女孩发现爸爸又有了一辆汽车,于是就一连几个钟点在两辆车上跑上跑下,还把一部分玩具搬进了卡拉维尔。
白天人们也开始感到有点儿冷了,已经没有再肯把外衣脱下来。王妃上的姑娘和两个尼姑清点了可用来防寒的衣物的数目。人们偶然在汽车里或者衣箱里找到了为数不多的几件毛线衫,另外再加上毯子、一件风雨衣和一件薄大衣。拟定了一个需要优先照顾的人的名单,把这些防寒衣物进行了分配。缺水的问题又一次提了出来,托努斯的主人指派工程师等三个人去找当地人联系。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当地的排外情绪竟是那么严重。只要有人从公路上跨下一步,立刻就会遭到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石块的袭击。半夜三更的时候,居然有人将一把大钐镰扔到了DKW的车顶上,最后落到了王妃的旁边。推销员吓得面无血色,躲在车里,一动也没敢动。但是,德索托上的那个美国人(他不属于这一片,但人们都非常喜欢他那无忧无虑的性格和爽朗的笑声)立即跑了过来,挥起镰刀,用尽全身的力气,使劲儿朝田野里扔去,同时还破口大骂。然而,托努斯的主人却认为此刻不该再加剧敌对情绪,说不定还有可能再派人出去找一趟水。
已经没有人再去计算那一天或者那些天一共前进了多长的距离。王妃上的姑娘估计是八十到二百公尺;工程师没有那么乐观,但却喜欢跟自己的女邻居无休止地讨论这个问题,并且有意要把她搅糊涂,目的是把她从DKW的推销员身边吸引过来,因为那人正利用自己的职业手段百般对她讨好。那天下午,负责照管弗洛里德的小伙子跑去告诉托努斯的主人说,有一辆福特-墨丘利高价卖水。托努斯的主人拒绝了,但是天傍黑的时候,一位尼姑跑去找工程师讨一口水,说是ID上那位由两个尼姑和王妃上的姑娘轮流照顾着、一刻也不放开丈夫的手的老妇人难受得直哼哼。还剩有半升水,几个女人把它全都给了那个老妇人和博琉上的太太。当天夜里,托努斯的主人自己掏腰包买了两升水。福特-墨丘利答应第二天再多弄一些来,不过价钱要加倍。
很难把人们召集起来进行讨论,因为天气是那么冷,除非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离开汽车。电瓶里的电量已经不多,不可能老把暖气开着。托努斯的主人决定,两辆设备最好的车,在必要情况下,要留给病人使用。人们用毯子紧紧裹住身体(西姆卡上的两个小伙子把自己汽车里的壁毡撕下来做成背心和帽子,别人已经开始学起他们的样子来),尽量少开车门,以便保持里面的温度。在一个非常严寒的夜里,工程师听到了王妃上的姑娘的哽咽和哭声。他不声不响地一点儿一点儿打开车门,伸出手去,在黑暗中摸到了姑娘那满是泪水的脸蛋儿。姑娘没作任何推托,跟着工程师到了404上。工程师帮她在座席上躺好,并把唯一的一条毯子盖到了她的身上,然后又把风雨衣加了上去。这辆救护车里面更是漆黑一片,因为窗户全都用帆布遮了起来。有进修,工程师还要把那两块遮阳到析放下来,再把衬衣和毛线衫挂上去,使汽车同外面完全隔绝。快天亮的时候,姑娘悄悄告诉工程师,自己在开始哭以前,仿佛觉得看见右前方有城市的灯火。
许那果真是座城市,不过晨雾弥漫,能见度不超过二十公尺。有趣的是,那一天车队确实推进出了不少,可能有二、三百米。这同电台刚刚讲的情况是一致的(除了托努斯的主人必须随时了解情况外,几乎已经没人再听收音机了),广播员还提到了交通队和警察们的紧张工作。突然,两位尼姑中的间的一个发起谵语来。她的同伴完全被吓傻了,两眼呆呆的望着她。王妃上的姑娘赶紧把香水瓶里的一点底子倒出来掸到她的太阳穴上。尼姑提到了阿尔马热东、祭九、冥罚。医生过了好久才来,因为从中午就开始下雪,他不得不扒开汽车两边的积雪,趟出一条路。他为找不到镇定的针剂而深深遗憾,只好建议把病人挪到采暖设备稍好一点儿的车里去。托努斯的主人把尼姑请进了自己的汽车,他的儿子钻进了卡拉维尔,刚好203的小女孩也在那儿。他们玩着汽车,高兴异常,因为他们是唯一没有挨饿的两个人。那一整天和随后的几天里,大雪几乎就没有停过。车队每次前进,都不得不临时想办法清除掉每辆汽车之间的厚厚积雪。
任何人都不会对通过什么办法弄到食物和饮水感到大惊小怪。托努斯的主人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筹集资金并且想方设法在交易中捞到更大的便宜。福特-墨丘利和一辆波斯切每天夜里都来兜售。托努斯的主人和工程师负责根据每个人的身体情况进行分配。ID上的老妇人在几个女人的精心照料下居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尽管是处在昏睡的状态。博琉上的那位太太几天前一直觉得恶心,并且经常昏厥,由于天气变凉,现在已经好了,不仅如此,还在照顾那位体弱多病、性情又有点孤僻的尼姑方面给予了极大的帮助。年轻军人的妻子和203上的女人负责照料两个孩子;DKW上的推销员,可能是为了消解对于王妃上的姑娘爱上了工程师而产生的烦恼吧,没完没了地给孩子们讲着故事。到了夜里,所有的人都沉入另外一种隐秘的生活里。汽车门有时会悄悄打开,放进或者入出一个瑟缩着的人影。谁都不会去看上别人一眼,人们全都变成了瞎子。裹在污秽的毯子下面,通过指甲长时间未经修剪过的双手,在禁闭似的环境里和脏衣服的气味中,也还有人能够找到片刻的幸福。王妃上的姑娘没有看错:远处确实出现了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车队正一点儿一点儿地朝那儿移近。西姆卡上的一个小伙子每天下午都要爬到自己的车篷上面去,身上裹着汽车壁毡和绿色粗麻岂有此理的碎片,充当着严守岗位的了望哨。每当他对长时间地搜索着地平线而又一无所获感到厌倦了的时候,就把目光转到自己周围那些不知看过多遍的汽车。他常常会不无醋意地发现王妃上的姑娘呆在404里面:不是一个人正在抚摩着另一个人的脖子,就是刚刚接过吻后分开。这个小伙子和工程师已经成了朋友,于是,只是为了开开玩笑,他就大声告诉他们要往前开车了。只见姑娘不得不匆匆离开404钻进自己的车里去,但是过不了多久,她就又回去到404里面去寻找温暖。西姆卡上的那个小伙子满心希望能把另一片的某个姑娘勾引到自己的车里来,然而,在那种饥寒交迫的情况下,这是连想也不要想的事情,更何况前面那一片和以托努斯的主人为首的这一片曾经为了一听炼乳而闹翻了,相互之间视为仇敌。除了跟福特-墨丘利及波斯切保持着正式的贸易关系外,他们同任何一片的人们都没有任何交往。所以,西姆卡上的小伙子只好自叹命运不济,在飞雪的寒风逼使他哆哆嗦嗦地钻进自己的汽车之前,只好忠于了望哨的职守。
刮风下雨的季节到了,人们的情绪愈加低落,物质供应也变得更为困难,但是天气不再那么冷了。接着,白天就已经温暖和煦、阳光明媚,人们又可以走下汽车,互相攀谈,并且和附近各片重修旧好。各片的头头们一起分析了形势,最后也同前面那片取得了谅解除。福特-墨丘利突然失踪,人们对此议论了很久,但是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波斯切照旧前来,并控制了黑市。饮水和罐头从来没有完全断绝过,不过资金越来越少,托努斯的主人和工程师正在为真的到了没钱给波斯切的那一天可怎么办发愁。曾以议论过搞一次突然袭击,把那家伙抓起来,逼关他供出那些东西的来源,但是,那几天刚巧车队前进的速度较快,各位头头宁愿等等再说,以免由于错误的决定而冒险把事情彻底弄糟。工程师几乎已经心甘情愿对一切全都采取漠然处之的态度了,但是,王妃上的姑娘的羞怯告白却使他一时间手足无措。然而,他很忆就清醒了,知道那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再说,让她给自己生个儿子,简直就跟每天夜里分配食物和悄悄地到公路边上去走一趟一样,顺理成章,天经地义。ID上的老妇人的去世也没有使任何人感到震惊。只是又得趁着夜里忙活一阵,并且还要陪伴和安慰那位不肯承认现实的丈夫。前面的两片打起架来,托努斯的主人不是不出面仲裁,勉强解决了纠纷。随时都可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没有办法预先做出安排。最重要的事情居然发生在人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最微不足道的人竟会最先看到了光明。
站在西姆卡的顶上,性情活泼的了望哨仿佛觉得远处地平线发生了变化(当时正值黄昏,阳光平射过来,暗淡而微弱),五百公尺、三百公尺、二百五十公尺开外,正在出现不可思议的情况。小伙子冲着404喊了起来,工程师对王妃上的姑娘嘀咕了点什么,姑娘立即回到了自己的车上。这时候托努斯的主人、年轻军人和那位农民也都跑了过来,小伙子站在车顶上,用着指着前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话,就像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果真是事实一般。公路上开始骚动起来,那是一种仿佛刚刚从永难终结的昏睡中醒来开始试验自己的力量、虽然沉重但却不可遏止的迁徙运动。托努斯的主人大声吩咐人们立即回到自己的车上去。博琉、ID、菲亚特600和德索托同时起动了。现在双马力、托努斯、西姆卡和阿里阿内也开始活动起来。西姆卡上的小伙子犹如自己取得了什么非凡的成就一般,得意扬扬地转身望了404一眼,并且对也已开始缓缓行进的404、王妃、两位尼姑的双马力和DKW挥了挥手臂。然而,问题在于需要知道这种情况能够持续多长时间。在404和王妃还保持并行状态的时候,工程师几乎像履行例行公事一样向姑娘讲出了自己的疑问,并且对她微微一笑,让她不要泄气。紧跟着,大众、卡拉维尔、203和弗洛里德也缓缓起动了。车子先以头挡的速度开了一段距离,随后挂上了二挡,虽然不像以往那样必须煞车,但似乎也不可能再快了。人们把脚牢牢地蹬在加速踏板上,期望着能够进入三挡。工程师伸出左臂想要抓住王妃上的姑娘的手,结果却只是碰到了她的指尖。工程师想到姑娘的脸上露出了怀着某种希望的微笑,于是心中想到:他们就要到巴黎了,他们将洗个澡,一起找个地方,到他家或者她家去洗澡、吃饭,没完没了地洗、吃饱喝足,然后是家具,一个布置有家具的卧室,一个卫生间,还有可以好好刮刮脸用的皂膏,外加厕所,吃饭、上厕所、睡大觉,巴黎意味着一个厕所、两条床单和顺着胸脯和大腿流下来的热水,也不能没有指甲剪、白葡萄酒,接吻之前先要喝点白葡萄酒,光天化日之下钻进干净的被窝相互之间真正了解一下之前先要让自己的身上带有薰衣草香精和花露水的气味,然后再去洗澡,不过这次只是为了好玩,相爱、洗澡、喝水、理发,上厕所,抚摩被单,躲在被单下面互相抚摩,浸在肥皂泡沫和洗澡水里相爱,还得刷牙,然后再去考虑有什么事情要干,再去考虑儿子和其他各种问题,再去考虑未来,这一切都将变为现实,只要别停下来,只要车队继续行进,哪怕还挂不上三挡,哪怕是还得这样以二挡的速度行进,但是要行进。404的前保险杠撞了西姆卡的车身,工程师坐在座位上向后仰了仰身子,但是,突然发觉车队的速度加快了,自己也可以加快速度而不必担心撞着西姆卡,西姆卡已经开始加速,但是并不有撞着博琉的危险,背后的卡拉维尔跟了上来,所有的车子都是越开越快,完全可以挂上第三挡而不使发动机受到损害,拉杆令人难以置信地挂到了三挡,车子在平稳的前进,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工程师感动而迷惑地望了望左侧,想要找到王妃上的姑娘的眼睛。由于车速不断加快,各排车子理所当然不可能齐头并进,王妃已经领先一公尺,工程师只能看到姑娘的后脑勺和侧影。
当姑娘转身来看工程师的时候,惊奇地发现404已经落后得更多了。工程师微微一笑,意思是让姑娘放心,与此同时猛地加快了车速,但是他不得不又立刻煞住,因为差一点就撞到了西姆卡。工程师使劲儿地按了按喇叭,西姆卡上的小伙子通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作出了无可奈何的样子,并且用左手指了指和自己的车子紧紧贴在一起的博琉。王妃已经领先三公尺,和西姆卡并行,从后面赶上来的203上的小女孩冲着工程师挥动着手臂,并把自己的布娃娃举给她看。右边出现的红车使工程师一愣,尼姑的双马力和年轻军人的大众全都不见了踪影,代之而来的是一辆从未见过的雪弗莱,几乎是紧接着,雪弗莱就又赶到前面去了,随后是一辆兰西亚和一辆雷诺特8。左边跟404齐头并进的是一辆正在一点儿一点儿超过它的ID,但是在正式被一辆403取代之前,404还能够看见在前面遮住了王妃的203。原来同在一片的车子已经国散,不再构成为一个集体。托努斯可能在前面二十公尺的地方,它的事面紧跟着王妃。与此同时,左面的第三排已经落后,因为工程师没有看到推销员的DKW,映入他的眼帘的却是一辆西特隆或珀泽奥的黑色的运货车。所有的汽车全都挂着三挡,赶前或者落后完全取决于每辆车所在的那一排的速度。公路两旁的树木和偶尔出现在夜雾包围之中的房屋迅速地向后移动着。很快每辆车都学着前一辆的样子亮起了尾部的红灯,夜幕骤然降临了。不时地可以听到喇叭声,计速器的指针越升越高,有的排以七十五公里的速度在前进,也有的是六十五或者六十。工程师本来还希望借助于各排行车速度的变换最后赶上王妃,但是他终于逐渐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因为原来在一起的那些车子已经不可挽回地四散,陌路之人的朝夕共处、司空见惯了的琐碎事务、在托努斯上面召开的紧急会议、幽静的黎明时分的王妃上的姑娘的爱抚、对玩具汽车着了迷的孩子们的笑声、尼姑捋着念珠的神态都已成为过去。当西姆卡亮起煞车灯的时候,工程师满怀着荒唐的希望之情减了车速,刚刚拉了闸,他就跳下车朝前面跑去。除了西姆卡的博琉之外(后面是卡拉维尔,不过与他无关),他连一辆认识的汽车也没有找到,一些从未见过的面孔以惊奇或者漠然的神情从各式各样的窗口里面望着他。又响起了喇叭声,工程师不得不赶回自己的汽车。西姆卡上的小伙子对他作了一个友好的表示,仿佛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并且指了指巴黎的方向,示意他不要泄气。车队重又起动了,在开始的几分钟里行进得很慢,然后整个高速公路就很彻底地畅通无阻了。404的左手边出现了一辆托努斯,刹那间,工程师觉得人们重又聚到了一起,秩序井然,可以齐头并进。然而,这一辆托努斯是绿色的,驾驶盘后面坐着一位带着茶镜、眼睛凝视前方的女人。只好跟着车队朝前驶去,机械也采取同周围的车辆同样的速度,别的什么都不要再想了。他的皮夹克可能留在了年轻军人的大众上了。他刚开始几天读过的那本小说还在托努斯的主人的手里。一个几乎空了的薰衣草香精的瓶子可能还在两个又尼姑的双马力上。而他自己却不时地要伸出右手去摸一摸放在身边的那只长长毛绒的小狗熊,这是王妃上的姑娘送给他的信物。最为荒唐的是,他念念不忘九点半钟要分配食物,念念不忘自己还得去看护那些生了病的人、同托努斯的主人和阿里阿内上的那个农民一起研究一下形势;然后是沉沉的黑夜,王妃上的姑娘会悄悄地钻进自己的车里,面对着天上的繁星或乌云,享受生活的乐趣,对,只能是这样,这一切不可能一去不再复返。说不定年轻军人弄到了一点眼下极短缺的饮水;不管怎么样,还有波斯切呢,只要照价付钱就行。红十字旗在收音机的天线杆上狂飘乱舞,汽车正以八十公里的时速朝着越来越亮的灯火飞奔,然而,谁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着急,谁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混变在陌生的车队里连夜疾驰,事实上,人闪之间毫不了解,大家全都凝视着前方,一个心眼地凝视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