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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课 | 博尔赫斯:完美的作品,其实也是最不牢靠的作品

2017-04-15 原鄉書院


读者的迷信


文/博尔赫斯

 

我们贫乏的语言文学,虽然难于引人入胜,但却创造了一种风格迷信,一种热情有限的、心不在焉的阅读方式。最令人头痛的是,这种迷信所谓的风格并不指作品有否效力,而是指作家的表面技巧:他的比喻、他的韵律、他的标点和他的句法。他们甚至对自己的喜好与感觉都无动于衷,而一味地寻找表面文章(米格尔·德·乌纳穆诺语),以便界定作品有无愉悦价值。听说形容词必须出其不意,便断言那些形容词和名词的搭配上缺乏惊人之举的作品为不美,一概不论其结果、功效如何。听说简明扼要是一种美德(比如十句话算一篇),便再不屑于长篇大论(这种所谓的极端简明扼要的范例据说可以在著名的丹麦文学家波罗尼奥或《哈姆雷特》或巴尔塔萨·格拉西安那里找到)。听说几个相同的音节靠得太近叫同音重复,便装作反感有类似情况的叙事作品;但是,他们并不关心手法是否有效,而只关心手法本身。他们使激情从属于标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标签。随着标签——禁锢的不断普及,读者(真正意义上的读者)便愈来愈少,因为所有人都成了潜在的批评家。



迷信通行既久,便无人敢否定风格,尤其是对那些众所周知的古典名著。没有风格,便不成其为好作品。谁也不能轻视风格(除作者本人)。以《堂吉诃德》为例,面对这声名远播的作品,西班牙评论界除了肯定它的心理学价值(也许这是唯一不可抗拒的)以外,就再也不想发现些什么了。当然,还有它的风格美,对许多人来说,其风格简直有点神秘莫测。然则,只消稍稍翻它几页,就可看出塞万提斯并不讲究风格(至少并不讲究风格这个词今天所包含的音韵性、装饰性)。他唯一关心的是吉诃德和桑丘的命运,而不是自己的声音。巴尔塔萨·格拉西安的《天才的敏锐与艺术》(对自己的作品,比如《古斯曼·德·阿尔法拉切》太过褒扬)居然没有提到《堂吉诃德》。克维多用嘲讽的口吻哀悼他的去世,然后就把他忘了。有人会不赞同这两个例子。今天,莱奥波尔多·卢贡内斯却明确表示:“风格是塞万提斯的弱项,它已经造成了很大的灾难。色彩的贫乏、结构的不稳定、段落首尾的缺乏呼应以及由此造成的冗长和松散、重复和比例失调,这就是那些只关心形式的人留给我们的遗产:不朽巨著、最佳表征。他们始终在啃粗糙的外壳,殊不知真正的力量和滋味都在壳子里面。”(《基督的帝国》,第5页)还有我们的格罗萨克:“假如只是为了描写事物的本来面目,那么这部作品有一半是松散而又缺乏装饰的形式。我完全赞同塞万提斯的对手所作的‘语言贫乏’的指责。而且这并非单指动词的不恰当应用,或者主要不是指这一点;也不是指令人难以忍受的重复和双关语和令人压抑的夸夸其谈,而是指小说那饭后昏昏欲睡的总体结构。”(《文学批评》),饭后小说,说出来而非读出来的小说。这就是塞万提斯的作品,无须举更多的例子。试想,这种观点同样适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蒙泰涅缪尔·巴特勒。


风格的这种虚荣在另一种虚荣——完美中得以扩张。没有一个诗人,即使是最偶然的和蹩脚的,也不会没有一两首完美的十四行诗作为获得时尚和岁月风尘尊敬的永恒的小小纪念碑。通常,它们是没有一句废话的十四行诗,然而整首诗又全是废话。也就是说,它是一种毫无用处的废物。福楼拜曾经就这种不朽的谎言(见希尔·托马斯·布朗的《死灰瓮》)作过如下提示:修改(严格意义上的修改)作品必需用心去做,一如海洋女神忒提斯用仙水洗涤阿喀琉斯,使它不可移易、不可摧毁《书信》,第二卷第199页)。论点是十分明确的,只是迄今为止还没有经验能证明它。(我缺乏忒提斯的神力:这种可怕的联想不是论据,而是强调语势。)完美的作品,一个字都不能动,动了就会影响全局的完美作品,其实也是最不牢靠的作品。语言的变更消除着文学背后及字里行间的意味。“完美”的作品恰恰是那些意味丰富的作品,所以它们尤易被磨损。相反,那些渴望成为永恒的作品,往往更能穿越牵强附会、心不在焉、错读误读的火焰,因为并未将心灵的赌注全都下在“定稿”上。不须对贡戈拉的作品作任何改动(贡戈拉的捍卫者们如是说),这使得塞万提斯有机会后发制人:战胜了前者的译者,而使自己幸存于最糟的译文。从未读过西班牙文的海涅,竟对塞万提斯作出了永恒的赞美。吉诃德在德国、在斯堪的纳维亚、在印度斯坦的幽灵,都胜于风格大师们的急切的文学技巧。


我不希望这种比较被看作是颓废主义或者虚无主义,也无意于倡导疏忽与轻率,更不相信与庸俗的神秘魅力。我认为,有意识地取消几方面的风格嗜好(易使人走神的比喻、韵律、惊叹和夸张)能使我们更好地体味内容对作家的制约,而这就是一切。一句粗糙的语句和过分的精雕细琢一样,都无益于纯粹的文学。至于简洁,则无疑和书法或者正字法或者标点符号一样重要:最初的修辞规则和歌赋韵律事实上我们已经永远不可能知道。今天的文学经常出错的是过分强调语势。结论性的语言,炫示性的预言,天使式或者超人式的语言(唯一、从不、永远、安全、完美、完美无缺)来自于所有作家的商业化习惯。他们不知道多说一句和没有把话说全都是缺乏专业素质的表现。同样,一切泛泛之词和无谓的激情都会被读者看作是语言贫乏。作者的不当与疏忽会导致语言贬值,就像法文所经历的那样:Je suis navré变成了“我不去和你喝茶”。Ammier降到了“喜欢”。法语的夸张习惯充塞了它的文学:就连保罗·瓦莱里这样一位充满睿智的英雄,也拣起了拉方丹那易忘的和被忘的语句并盛赞它们(以攻击别人)是:“世上最美的诗句。”




现在,我想回顾一下未来,而不是过去。如今人们已然习惯于默默地看书,这是一种好现象。默默品诗的也不乏其人。从悄悄读书到纯粹的文字(直接的经验交流,而非音响交流)有一段难以逾越的距离,但这段距离要远远小于未来。


我重新阅读了以上内容,不禁想到:不知道音乐会不会对音乐绝望,大理石会不会对大理石不屑;但我明白文学具有预言沉默的将来的功能,它会不断地汲取自身的美德,爱上自己的消解,向自己的结局求婚。 

(陈众议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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