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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点好小说┃周瑄璞长篇节选:多湾的女子之童年里的西芳

2015-10-21 原鄉書院




多湾的女子之童年里的西芳周瑄璞
周瑄璞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人丁》《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在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万字,多篇小说被转载和收入各类年度选本、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现居西安。



小小的西芳常常感到心里不舒坦,尤其是雨天时候,她不能出去玩,在家里看季瓷和罗北京做针线活。下雨天罗北京不出工,和季瓷坐在堂屋门口,一人靠住一边门扇,季瓷把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说,像院子里的雨水不停地浠浠沥沥。西芳和津平在竹床上玩,在东里边、西里边钻,玩着玩着就会扔下津平,缠磨到季瓷身上,猛然崩出一句话,“奶奶,我心里可不舒坦。”季瓷把几十年前的人或事抛到一边,眼睛还是看着手里的活,“咋个不舒坦法?哪疼?我给你揉揉,哪痒?我给你挠挠。”

  “也不疼,也不痒,就是心里不舒坦。”

  “你那是作祸哩,吃饱饱的,还有啥不舒坦的。”

  罗北京停下手中的活,迷蒙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看西芳的脸。

  “你是不是看这雨下个不拾闲儿,心里沤得慌。”

  西芳点点头。罗北京大眼睛向她眯起来,笑一笑,“人都这样,天一晴心里就好受了,快了,下了两三天,该晴了。给你二分钱,戴上麦帽,去代销点买几个糖恁俩吃吃吧,一吃就好了。”西芳跑到门后抓麦帽,津平闹着也要去,罗北京说,“地上滑,摔倒了,在家等着,叫你姐去买回来,你等着吃了,多好的事。”西芳穿上罗北京的大胶鞋,拖拖拉拉地从院子里走出去。

  “娘,叫我看,西芳这闺女跟别的小孩不一样,心里道道多,小小的能看懂大人的脸,得哄着她来,顺着她来。”

  “唉,我就知是这,跟我小时候一模似样。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活得比旁人累。”

  西芳一个人走在雨地里。这个世界有这么多她搞不明白的事,春天来的时候,油菜花开茄子花开秦椒花开桐树花开柿树花开,他们咋就各开各的,不会忘了或者弄错了开成旁的样子,咋就每年准确无误地开成自己的样儿,该开时候开该落时候落该结果子的时候它们就忙忙排排地都结了,谁叫他们这样的?奶奶说是该热不热五谷不结该冷不冷五谷不等,为啥不等?等一等又能咋?奶奶过几天梳一回头,把长长的稀疏的头发从右边脖子弄到前边来,拿木梳梳,再用篦子篦,梳得光光的再盘起来在后边绾个老婆匼,把梳下来的头发捋到手里,缠成一小团塞到墙缝里,等着找头发换针的来。她突然想,人的头发在长出来之前,是不是在头皮里盘着,那得多乱啊,人一跑一跳,晚上睡到床上头转来转去,把头皮里面那一团弄乱了怎么办?弄不好我的头皮里已经是乱糟糟一堆了,那可咋办啊?她总为这些事发愁,这就是她常说的心里不舒坦。

  吃了糖的西芳,半天之后,又陷入那种不舒坦之中,那是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心像在鏊子上焙着,像在石灰水里浸着,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可能天晴了会好,长大了会好。

  老天爷是不是把天下漏了,雨咋都停不住,人也都不上工,在自己家窝着,勤快的乘机干家里的活,懒的连天彻夜睡觉。实在没事的,就来季瓷这听她说瞎话。漫长的雨天,心里实在没个捞摸,便一个个戴着破麦帽,披着沉甸甸的蓑衣,来到她家的堂屋里,听那听过几十回的瞎话,来得晚的没有蒲团坐,就骨堆到地上,靠着两扇门,靠着桌子腿。

  “今儿说个坏媳妇夺人碗吧。”季瓷把手里的麻整好,一缕缕放在腿上,理得多了,再一根根续上去,搓成细麻绳。家里有外人的时候,她就不补她那些破衣裳了,怕人笑话。

  “这回是南乡的媳妇,心铁的很,她嫁来这一家,前边留下俩小孩,她是当后娘的。人当了后娘,就要对前面留下的比对自己生的还亲,你想啊,你自己生的有亲爹热娘,可人家前边撇下的,看着你们搂住自己的孩小乖乖小能豆地亲,心里啥味?她可不,有点好吃的就把那俩拿话支出去了,有了活就把自己的俩哄出去玩了。这也就罢了,你还可以说是你的俩孩子小,大的让着小的,也算说得过去。可她看前面那俩,总是不顺眼,不是噘就是打,最可恼的是有一回那个大孩正在吃饭,她不知为啥在那噘哩,越噘越气,伸手上去把他的碗夺下来了。恁想想恁想想,世上再赖再铁的人,咋能夺人饭碗哩?”

  有听众已经开始抹眼泪了。就像是西芳总要打断季瓷一样,总有那几个人,在这个时候开始抹眼泪。回回都有罗北京,回回都有瓦片。

  “那小孩他爹哩?他爹咋不管管?就叫这后娘这样?”西芳也同样没忘记她的职责,及时打断。

  “他爹有他爹的事,在外当官哩,挣钱哩,养家哩。”

  “你说的瞎话儿咋都是男的不在家哩?”

  “那要是都在家,当时就管住她不叫她装孬了,我这瞎话儿还咋编哩,咋讲哩,你听不听了?”季瓷又假装生气地问,停下不说了,看了看屋里的人,又看看外面的雨,“天爷呀,你真要把天下漏,这世上又出赖人了不成?恁又生气了?”

  “听,听,咋不听,说吧。”西芳把身子拧成个麻花,缠到她腿上。

  “听哩,听哩,快点说吧,都张嘴瞪眼听着哩。”别的人说。

  “前面撇下的孩也十来岁了,懂事了,想这样在家不中,他到亲娘坟上磕了头,给自己兄弟说,你且在家忍着,小心行事,别惹娘生气,我出去给咱挣功名,挣了功名回来接你走。这孩问邻居叔叔大爷们借了几个钱,出去找了个地方,下苦读书。一考考了个进士。他想,娘再不对,可她也快老了,也该享两天福了。买了油馍馃子回来看他爹娘和兄弟,恁猜猜咋?在家门口碰见一个瞎老婆子,不但眼瞎,嘴还烂,话也说不成,手也抬不起。仔细一看,正是他那后娘。当年他走后,他爹从外边回来,问他儿哩,后娘编排他,说他不听话不服管,偷了家里的钱自己跑了。这是老天爷给她的报应,叫她眼瞎嘴烂手不能端碗吃不成饭,一天进一点稀汤汤。她想死还死不了,她上吊绳就断她投井水就干,就天天这样熬着,活活受了几十年罪。”

  门外的雨冷冷地下着,屋里没有一点声音。她每回讲完这个瞎话儿,听的人都不出声,只吓得四处看。

  西芳又想听又害怕,想起那瞎眼烂嘴,比龙来抓还怕人,可她过几天就想听,听了后就在心里搜肠刮肚地想我有没有对人操坏心的时候。

  屋后自留地里的柿树长了几搂粗,成了村里最大的树,年年夏天,柿树挂上黄色的小花,清早,和西芳一般大的小孩子跑到树下,捡拾掉在地上的柿花,回到家里,拿绳穿个圈,早饭后,脖上统一挂了柿花的小孩们又在大柿树下疯跑着玩。

  柿树是西芳家的,西芳身上穿着西安买的衣裳,西芳兜里猛不丁就能掏出一块西安买回来的糖,西芳说,站好了,排好队,一人咬一小块我手里的糖。小孩们就赶快排好队,西芳手里捏着那个咖啡色的话梅糖,每个人凑上来咬一口,糖越来越小,西芳的手被小孩子的唾沫、鼻涕沾得湿乎乎的,西芳对那个流鼻涕的说,下回把你的鼻涕擦净了再来,要不,不得吃糖。

  西芳很快成了村里小孩的权威,最多的时候,身后跟着十来个。她开始给他们上课,她让爷爷在家里找了个一面刷蓝漆的三合板,是那年章守信从西安带回的,一直放着没用。章守信给那上面穿了两个眼儿,挂上绳,就是西芳的小黑板了,还给她用小木条刮了个教棍。西芳又叫奶奶去学校问老师要几个粉笔头,季瓷也就扭着小脚去了。大柿树下坐了一片小孩叫西芳教他们识字,识得好的,可以咬一口西芳手里的话梅糖,咯嘣一声咬下来,高兴地坐回自己位置上。几根铅笔,一个钻笔刀,这就是西芳的全部财产,她把铅笔分给大家轮流用,几个人合用一支铅笔,钻笔刀由她保管,谁要用了举手请示,她从兜里掏出来,让人家在她的监督指导下把笔削好,她再装回兜里。

  “谁要是这学期表现好,我把这块小皮囊奖给他。”西芳的手里举着一块粉红色的香橡皮,“可香了,都来闻闻。”她把那块香橡皮在每个人的鼻子下放一小会儿。孩子们个个抓住她的手,贪婪地闻。

  “这皮囊是弄啥用的?”最小的孩子问。

  “擦字的,这都不知,你拿铅笔写字,写错了就用这皮馕擦,擦干净再写,皮囊就越擦越小,最后就没了。”一个小女孩说。

  “啊,这么好的皮囊,咋能就没了?咋能用它擦字哩?”

  “皮囊就是用来擦字的,要不就不叫皮囊了。”

  “既然它早晚都是要没有的,那为啥把它还弄那么香,那么好看,谁舍得用它擦字?”

  小孩们都不说话,看着西芳手里那块皮囊。

  “要是大家都表现好哩?你这块皮囊咋分?”最小的小孩问。

  “那就拿刀切开,一人一小块吧。”又有人说。

  “肯定有一个最好的,我来选,我说了算。”西芳手里握紧那块皮囊。

  孩子们早早晚晚围在西芳身边,白天吃了饭,就有人跑来,帮着她拿凳子,拿三合板。有的晚上喝了汤还要来,有的就提出,叫我再看看那块皮囊,再闻闻。

  西芳心里越来越难过,因为她不知道怎样分这块香皮囊,孩子们一个比一个表现好,对她万分忠诚,她在他们面前说一不二,眼看她承诺的“这一个学期”就要到了。傍晚,她一个人坐在柿树大树冠的外边,痴痴向西边看。

  五六岁的西芳,常常在傍晚的时候坐在土坡上看夕阳,按说除了晚上睡觉,孩子们是不给她独处时间的,她说,下课了,你们回家吧,我想一个人坐会儿。孩子们不愿走,围绕她身边,她生气,你们还说要表现好,你们也不能老缠着我吧,你们都不想要香皮囊了?孩子们哗的一下散了,但并不走远,躲在柿树后边,躲在菜园子里,远远地看着她,而她,捧住脸,看着天边的夕阳一点点,一点点落下去。这日头是不是落在西安了,是不是刚好落在爸爸妈妈那,它把人砸住了压住了可咋办?她知道妈妈去西安后又生了个妹妹,还寄回了相片。爸爸常给爷爷写信,寄东西回来,听说西芳跟着罗北京认了好些字,他就寄回了铅笔、橡皮,还有本子。

  西芳突然跳起来,往家里跑。孩子们不知咋回事,也跟着偶像跑回她家。西芳扯住正在院里骨堆着搓绳的爷爷说:“爷,你给俺爸写封信,叫他给我寄回来二十块香皮囊。”

  章守信只管搓绳,呵呵笑笑,“好闺女,你爸爸上回寄来的你还没使完哩,咋又要,还要那么多?”

  从堂屋拿了蒜臼出来的季瓷说:“你要那么多弄啥?熬胡辣汤喝呀?那东西闻着香,可不能吃哩。”

  章守信只当她是胡闹,又呵呵两声,只管搓绳。

  “我有用哩,你快写吧,快点。”她夺爷爷手里的绳。

  “哎哟哎哟,这闺女,这么大的劲,你叫我把绳搓完,就是写也得明儿天明了写呀,这会儿黑灯瞎火的,看不见。”

  “点上灯,点上灯不就看见了。”她猛地一推,章守信一屁股坐到地上,赶忙用手撑住地,在地上坐稳了,两只手拍着土,还是那样呵呵地笑,“这闺女,说啥一声,哪有那么快的事呀?我得找钢笔吧,得找信纸吧,得找信封吧,还得有时间去白果集上买了邮票,送到那绿箱子里吧……”

  “别给她说那么多了,喝汤。”季瓷在灶火门口喊,“想法气人,你明年才上学哩,这会儿要那么多皮囊弄啥,再气人都不搭理你了。”

  章守信拉她去喝汤,她不去,一看院子里的暗处,还有几个孩子看着,她觉得没面子,跑回堂屋东里边,趴床上哭去了。

  “都回去吧,回家去吧,天黑透了,别叫大人遍地跑着找了。”季瓷给院里的孩子说。孩子们灰不塌塌地走了。西芳继续在屋里哭。季瓷两次来到堂屋,隔着门帘叫她,“快出来喝汤,再晚一会儿,刷锅水都刮干净了。”西芳只管哭,不出去。罗北京进来,搂住她,大肚子顶到她胸前,“给我好好说,你要那么多皮囊弄啥哩?说得有理我给你爸爸写信,给你叔叔写也中啊,南阳也有香皮馕哩。”

   西芳止住了哭,仍然抽抽答答的,罗北京再一拉她,她就跟着出了堂屋来到灶火。她的那碗红薯糊涂在案板上放好,罗北京递给她一个烙馍卷洋葱,她伸手接着,吃,咬到一个盐疙瘩,咯崩崩,她又借着劲抽泣一下,带动得全身颤抖。津平已经喝过汤,坐在灶前的墩上,在油灯下闪着一双大眼睛瞅她。

  “快点吃,等着吹灯哩。”季瓷边里外忙着边说,“你妈走的时候咋交代你的呀?叫你在家听话,别气人,你咋就学会气人了?就不知心疼东西?你不知你爸你妈挣个钱多难,你妈说她领你去拾人家厂里倒的垃圾,怕叫人看见丢人,可偏偏你爸爸就领着几个年轻人一齐儿出来了,你冲着那边叫了声爸,吓得她抱住你就跑。你可倒好,香皮囊一要就是二十个,叫我算算,一个就算是一毛多,得两三块哩……”奶奶说起来就没个完,从早到晚,从黑到明,奶奶的话就像河水流淌。西芳嘴里咯崩咯崩咬着盐疙瘩,吃完烙馍,端起碗喝温温的红薯糊涂,只在心里想,一定得把这二十块香皮囊要到手。

  晚上睡前,季瓷问她,到底要那么多香皮囊弄啥。她说那些小孩是多想有一块香皮囊,而她只有一个,不能给他们分,她心里就难受。季瓷抚摸着她的小身子,叹口气,“你知不知,这世上好心人最难过,你挂的人越多,就越作难。”

  第二天,西芳又缠着章守信写信,章守信扔下手里正搓的两根绳,拍了拍手,“罢罢罢,不干活了,给俺孩写信,要香皮囊。”他写着,西芳趴在他背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她念得比爷写得快,有不认识的字,她就问爷,可爷也有不会写的字,他写了个“擦字的香皮”,后面跟了个“□”,还怕章柿看不明白,干脆叫西芳把橡皮拿来,照着画样子,西芳清楚地看到他写了“二十块”,高兴地搂住爷的脖子,小手从后面伸出来捋着他的白胡子。写完,找来信封。院子里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了。西芳高兴地说,“走,去白果集寄去吧。”

  “今儿不中,我还得干活哩,明清早赶集再寄。”

  “那,我去寄,”西芳说,“我去,我知道那个绿箱子,往里头一放就中了,是不是?”

  章守信用罗北京麻叶里的糨子贴好信封,说,“就你去吧,你们这一小群哩,二里地也不算啥,你等着,我给你拿八分钱,记住,在邮局买张邮票,叫里面的人给你贴好,再送到那个绿箱子里。嘿,算你幸,没有零钱,给你一毛,找的二分买糖吃。”一群小孩子已经激动得脸红扑扑的,有几个立即跑出院子,奔走相告去唤另几个。季瓷站在当院,有点操心,“他们去,中不中啊?再跑丢一个。”

  “就这么远,谁都知道自己回来,河也没了,就是个干河道,怕啥哩。”孩子们也喊着,“不怕,不怕,丢不了,我们都跟着西芳。”跑出过道的时候,季瓷在后面追赶,“芳,你可得把钱装好,把他们都领好,查查数,几个,回来时候再查查……”谁也听不见她的话了,跑得疯了一样。

  十几个小孩闹腾得街里的土扬起多高,几只狗也跟着,浩浩荡荡出了村,穿过河西尹街里,走着,说着,唱着,西芳把那个信封牢牢抓在手里,快乐地奔向干河道里,在那些细沙子上踩着,闹着。八岁的菊芹提醒大家,“先去寄信,回来再玩。”

  在邮局柜台上买好邮票,柜台里的人替他们贴好,把信封高高举起看里面,眯起了眼,“叫我看看,里头装信了没?呀,空的,你们这是咋搞的?”

  孩子们立时目瞪口呆,好一阵子屋里没一点声儿。柜台里那人哈哈笑起来,“哄你们玩哩,嘿,差点哭了,玩哩,玩哩,可别哭,叫你们大人来不依我,好,妥了,你们走吧。”那人把二分钱放到柜台上。西芳突然掀开柜台边上那个挡板,走进去,一把抓过桌上信封,走出来,自己举在太阳下,对着里面看了又看,又叫别的小孩每个人凑在那看,都说里面确有信瓤。她拿着信封,走到外边,一看那绿箱子太高,叫两个小孩一人抱住她一条腿,她扶着墙爬上去。柜台里那个穿绿制服的主儿走出来,对他们说,“这小孩儿,放那里跟放到柜台上一样,我给你放进去中不中?好,好,不中,不中,非得你自己放。可这信要坐着火车走一千多里地,多操心呀,还不胜你自己送去哩。”以西芳为首的孩子们气愤地瞪了他几眼,一溜烟跑了。

  “排好队,站好,一人咬一小块。”一群小孩一直跑到白果集后街的中学门口,西芳拿出了四颗糖,庄严地行使她的权利,按大小个排,津平排第一,菊芹排最后。当十几个孩子每个嘴里含着点小糖块回到颍河故道时,都有点怅然若失,尤其是西芳。那封叫他们欣喜的信,会平安地送到西安,送到五十八号信箱,送到爸爸的手里吗?爸爸能按他们的心愿,寄回香皮囊吗?快晌午了,太阳把干河里的细沙土晒得很热,他们光脚在里面蹚来蹚去,那几只河西章的狗在岸上卧着,静静地等着他们,不知道它们自己不认识回家的路,还是他们怕孩子不认路执意要等着一起走,总之几只狗商量之后决定还是跟他们一起回去,要不,回到家主人问,你回来了,咱家的人呢。

  等待总是漫长而折磨人,现在河西章东头的孩子都知道他们将要每人有一块来自西安,不,来自上海的香皮囊,西芳的那块香皮囊上,有一个小纸套,上面写着:上海文具三厂。香皮囊用了一半子还舍不得把那个套扔掉,她总觉得带着这个小纸套好像她就跟上海和西安有着什么关系。

  快二十天的时候,邮递员像一阵风,铃打得哗棱棱响,把自行车骑到家门口:“章守信拿章来,西安的包裹单。”

  西芳又求爷爷快点去白果集取包裹。章守信的身后又跟着那十几个孩子和那几只狗。柜台里还是那个主儿,还是逗他们,“上回那信就是为着这个包裹呀,啥好东西呀?”

  “香皮囊,西芳他爸爸从西安给我们寄的上海香皮囊。”孩子们也不再记恨他,争抢着说。

  西芳要在邮局门口就拆,章守信哄住她说,“拿回家再拆,要不奶奶又得吵咱。”

  西芳叫孩子们门外等着,她和津平围在爷爷奶奶身边看奶奶用剪子拆那个包裹。“你俩离远,再离远点,忘记你有福老老那眼了?”奶奶一再说,俩人眼巴巴站在两步远的地方,季瓷放下剪子,拆开线打开那个布包,再叫他俩往近前站。西芳已经闻到那股香味了,果真季瓷从里面拿出个小纸盒,打开来看了看,递到她手里,一盒子香皮囊,各种各样的颜色,醉人的香气扑面而来,她转过身把盒子倒在床上,津平也凑上来,拿一个粉红的就上嘴来舔。她夺过来,先数数,一整盒,二十四块,她每个颜色挑一个先自己放起来,看津平在一边泪巴巴的,开始撇嘴,她把那只粉红的给了津平,抱住那只盒子出了堂屋门。院子里,小孩们早就等齐了。她拿出季瓷的粮食簸箕,把香皮囊倒在里面,“挑吧,按以前的队排好,一人挑一块。”

  先被挑走的是粉红,后来是绿的,黄的,最后剩下几个白的,没啥挑的,一人拿一块,脸上有点失落。西芳安慰他们说,“味都是一样的,都是上海文具三厂。”

  章柿给西芳寄回来的,还有铅笔、本子,都是按二三十个寄的,还有一本《儿童时代》,一本《陕西少年》。季瓷趁她稀罕那些橡皮的时候,把本子和铅笔藏了起来。

  还给章守信和瓦片寄了药,给津平一个小皮球,给季瓷和罗北京一人一个手绢。

  打开《儿童时代》和《陕西少年》,西芳找来找去,那几个她认识的字都在哪儿呢?她拉住罗北京,叫给她念上面的话。不中,得把学生们集中起来,叫婶给大家念。孩子们在屋后的柿树下坐好,她和津平,一个推,一个拉,把肚子撅得好高的罗北京拖到柿树下,西芳像模像样地说,“现在,请俺婶罗老师给大家念《儿童时代》上的第一篇文章,《做毛主席的好孩子》。”

  罗北京脸涨红着,看看柿树边上吃过饭把碗放干了还在喷空儿的男人们,不好意思地嗔怪西芳,“我忙的跟啥一样,锅还没刷猪还没喂,我来给你们当小孩头儿呀?你奶奶一会儿就在家喊起来了,吵我可咋弄。”

  可西芳和津平拖着她,不得脱身,她只好拿起《儿童时代》念了起来,孩子们坐在地上,眼里闪闪发光地听着。

  “中了,中了,念了这么长了,西芳啊,你领住大家讨论一下,咋样才能当毛主席的好孩子,叫我说,你们快点认字,自己看懂这书,就能直接听毛主席的教导了。”她放下书,想走。

  “我看呀,西芳这闺女,别高兴了,你爸爸妈妈在西安享福,不要你了。”章有福的腰已经弯了,手背后,站在大树冠的外围,歪着头说。

  “胡连八扯。”西芳变了脸,噘着嘴冲他喊。

  “谁胡连了,你问问这些人,你妈临走的时候说了,他们都听见了,说不要你了,你妈都在西安又有小妹妹了,还要你弄啥。你奶奶也不要你了,嫌你老气人,走吧,去俺家吧。”章有福嘿嘿笑着。

  “独眼龙。”西芳喊。

  “西芳,咋跟老老说话哩?”罗北京都走了两步了,转回身跨到西芳身边,手扬起老高,却找不到下落的地方,自己又收回去了,“小孩家要是玩不起就没人搭理你了……”罗北京打好圆场,赔着笑脸给章有福说,“爷你嫑生气,小孩家,吃屎不知香臭,说话没轻重。”

  章有福高兴地笑着,背着手走了。他年龄越大,越爱逗小孩玩,小孩们喊他独眼龙他也不生气,有时候还高兴得笑呵呵的。

  剩下孩子们在柿树下讨论咋样做毛主席的好孩子。

  “毛主席要是来白果集,我咋都得跑去看他,就是白果集的狗把我咬死我都去。”

  “就是就是,我也去,就是下冰雹下刀子我也去。”

  “毛主席会不会来白果集呀?”

  “会来,会来,毛主席想去哪儿,坐着专机呜就去了。”

  “双周那老婆用印毛主席像的报纸擦屁股,斗她不亏,我下次再见她戴着高帽子游街批斗,我就上去给她一脚,再捣她一拳,再往她脸上吐唾沫。”

  “要是俺奶奶敢那样,我就不理她,一辈子不喊她奶奶。”

  夏夜的场院里,孩子们还是不愿散去,在场边凉丝丝的地上,围着西芳,想听她讲书上的故事。西芳把书在手里圈着,觉得自己很神气。天上的星星像调皮的孩子,眨呀眨呀。季瓷来喊西芳回去睡觉,孩子们给季瓷讲条件,你给俺说个牛郎织女,俺都散了回家睡。季瓷说,讲了八百遍了还讲,你们看这场院里睡满了人,大人干了一天活都使得慌,你们玩一天也使得慌了,早点回去睡吧。说着话,见章四海弯着腰来到场院里,打了个昏暗的小手电,对着躺了一片的男人照过去。季瓷问,叔,找谁哩?章四海说,唉,还能找谁,找定哩。定是他的二儿子,西边县上拉煤去了几天,晚饭前回来,喝了汤就拉张席到场里睡下了。章四海用那昏黄的小手电,照来照去,终于找到了,摇了摇,定,定,压低声喊。定睡得死死的。章四海不屈不挠地又摇又喊,定从那深渊般的睡梦中醒来。睁眼睛看是爹,很不高兴,咦,几天都没好好睡了,弄啥呀你?章四海抱歉地笑笑,我咋算这帐算不到一块,你回来报的账,少二分钱,你再想想,二分钱花哪去了呀?这一说,定也觉得事情重大,激灵一下瞌睡跑了,我不是都给你说清了嘛,一条条,一宗宗,都有交代,你这会儿又问,我也想不起了,明儿再说中不?咦,那不中,你不说清,我今黑咋能睡着哩,来吧,咱俩再从头把账碰一遍。章四海好脾气地挨着儿子坐下,两人小声叽叽咕咕地说着。场院里一片男人的鼾声,这边季瓷和孩子们也屏住呼吸,都想知道定这趟拉煤回来为啥有二分钱的账对不到一块了,天上的星星都急得乱眨眼。突然定长长噢一声,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天大毒日头,带的茶喝光了,那渴的呀,没法没法,路过一个集上,二分钱喝了两碗茶,忘给你报了。

  章四海长出一口气,心疼地拍拍定的肩膀,好了好了快点睡吧,你这一说,我回去也能睡着了。他弯着腰出了场院,无声地往家走。孩子们因为刚才那二分钱的紧张,也就忘了牛郎织女的事,悄没没地在彻底静下来的黑暗里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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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八年,改了九遍,潜心而为,实为难得,令我敬佩。此书是瑄璞开了新局面,真为她高兴,致以祝贺!

李洱以非凡的艺术耐性,描绘风土人情,辨析历史是非,省察世道人心。女主人公季瓷,作为中国式的地母形象,将被我们一再想起。施战军如辽阔大地被水流开出的曲折深谷,历史和时代的命运长河漂载着那么多生命,沉底的沉底,上岸的上岸,飘荡与驻守都需要本能般的以韧性应对无解又接踵而至的生存疑难。在过去和现在之间,人和事如此稠密,心和梦这样空旷,中原民间风俗史活化在这《多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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