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读点好小说┃盛琼:像植物一样活

2015-11-04 原鄉書院



像植物一样活盛 琼

月亮。我最爱月亮。她就像是一面镜子,挂在天上,昭示着真正的洁净。

而地上呢,地上的一切,怎么能跟月亮相比?因为地上有人心啊。人心,它不是流动的清泉,而是无底的深潭。

我一定是一个奇怪的人,在某些方面极端早熟,又在某些方面极端弱智。到我新婚的夜晚,我才知道,这个世界的奥妙。而在此之前,我从没有怀疑过,孩子是从妈妈的肚脐眼里冒出来的。

从小就问过妈妈,我从哪里来。妈妈眯起眼,笑了,说,你是从垃圾堆里拣来的呀。我当然知道,这是一句谎话,于是紧追不舍。妈妈显出了尴尬的样子,吞吞吐吐,像揭示什么重大秘密似的,最后终于说,你是从妈妈的肚脐眼里冒出来的。

我想着一个人的肚脐。圆圆的小洞,旋涡似的凹陷,有些微的不雅,娇弱,神秘,像是一个蕴藏秘密的地方。于是我相信了。在我的想象中,人就像一粒种子的小芽儿,从妈妈的肚脐处萌发生长,然后,瓜熟蒂落,像植物一样地来到这人世上。我对此再没有怀疑过。

想想看,应该有这方面的书的。中学时不是学过《生理卫生》课吗?可是,那关于“生殖”的一章,老师不讲,也不做考试内容,只让我们自己回家去看。我一翻那些图形,那些文字,虽然什么也没看清楚,就赶紧把书掩上了,比做了贼还慌张,似乎那些文字和图形,独自一人偷偷看,也是一种犯罪和亵渎。竟这样似是而非地蒙混过去了。从没有细想。

是的,那时,想的都是什么呢?——考试、分数、名次、单词、公式,最多在上课走神的时候,想想,班上哪个男生最聪明、哪个女生最漂亮、哪个老师最有风度,还有就是,真有黑洞吗,真有UFO吗,真有外星人吗,穿过时光隧道,真的能看见过去吗。

谈恋爱了。喜欢撒娇邀宠,喜欢小情小调,喜欢疯疯傻傻,当然,也喜欢亲吻抚摸。以为,这就是一切。像童年玩的过家家游戏,粉色的,明亮的。

直到新婚之夜。

太过意外。天地崩塌的感觉。

原来,原来,大人们都是这样做的啊。原来,原来,生命,一代一代的,就是这样而来的啊。

就哭了。一直哭。那个新郎,可怜的新郎,于是,手足无措,像个罪犯,带着满脸的羞愧和恐慌。他是那么的无辜。他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如果可以,我愿意是植物。

月光照进来,照在我开满鲜花的婚床上。床上的一切,都是妈妈为我准备的。新的、亮的、软的、香的。妈妈把整个春天送给了我。可是,这个春天,埋藏着令人震惊的秘密。它伤害了我。永远也无法治愈。

还是哭。比海水还要汹涌的眼泪。比黑洞还要深邃的绝望。是辜负?是坠落?是崩溃?是委屈?是谁伤害了我?是谁玷污了我?——不,不,眼前的这个男人,分明是我所爱的,是我的亲人。他怜惜我,包容我,爱我。那么,我的泪,为什么无法止住?

不,我哭的,是自己,也是他。甚至是我们世上所有的人。我为自己难过,也为我身边这个紧紧搂着我的,温存的年轻的英俊的男人,难过。我为世上所有的母亲难过,父亲难过,孩子难过。原来,他们生活着,竟是这样地生活着啊!

是啊,就是这样的啊。生命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

那么,到底,伤在了哪里?

这样的哭泣,记忆中一定还有。我只是忘了,或者,不愿意想起。让它们被接踵而至的生活掩埋罢,像猫用爪子,小心地掩埋它们的粪便。我们哪有那么多时间、勇气,去打量自己的伤痕呢?每天,有那么些密密麻麻的琐事,足够我们招架了。

空气里有多少尘埃,人世间就有多少烦恼啊。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新婚之夜雪山似的崩塌,让我对婚姻也失了兴味,还是,我和丈夫本来就不是合适的一对,反正,还没到七年之痒,我们就分手了。——他,现在是我的前夫。一个大型国企的总经理,年薪九十万元以上,开奥迪,住别墅,娶了一个小他十几岁的电视女主持,有一个三岁多的女儿,过着一种标准版的幸福生活。

因为没有孩子的牵连,实际上,我和前夫可以形同路人的。但是,他离婚没多久,就再娶了一个年轻的美女,而我一直孑然一身,这让他多少有点愧疚。于是,他隔一段时间,便会约我出去吃顿饭,问问我的近况,看我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他的关心稍显多余,却令我温暖。而我呢,直到离婚,也从没有怨恨过他。相反,我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什么,把离婚的原因归结于自己——婚姻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无异于赶鸭子上架。

在西餐馆幽静的卡座里,我们拿出手机,交换彼此的搞笑段子,说一说亲友的消息,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聊天。我们处得好像比离婚前还要自在、快乐一些。我们似乎都把彼此看成了一个远房的亲戚或者是两小无猜的同学。

有一次,不知聊到了什么,气氛很是轻松。我笑着打趣他:嘿嘿,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啊,你老实交代,新媳妇好不好?

他也笑着说:好一怎么不好?比水萝卜还好,又新鲜,又水灵。

我白了他一眼,故意吃醋道:不要在一个女人面前夸奖另一个女人哦,这是男人社交指南中的重要一条,你难道不知道犯忌呀?

他也半真半假地抢白道:哼,我就要打击打击你!当初,可是你先提出离婚的,这样的精品男人都不要,现在后悔莫及了吧?

我想告诉他,如果这世上有一件事情,是我有生以来最正确的选择,那么这件事情就是——离婚。不要说他这样的男人了,就是真的有个白马王子,奇迹般地降临身边,我也再不会为他动婚姻的念头了。婚姻,是什么?是让你失去翅膀的鸟笼,是让你沾满泥泞的沼泽,还是,掀掉遮羞布的那只断然又合法的手。但这样无情的话,我说不出口。我只是淡淡地笑笑,提醒他:你不要得意忘形啊,要知道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娶了一个美女回家,麻烦还在后面呢。

我前夫突然严肃地说:麻烦就麻烦,我认了。做人哪能怕麻烦呢?你知道自己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你总说自己有心理毛病,我告诉你,其实,你什么毛病都没有,你就是太怕麻烦了!

我瞪大眼睛,好像不认识似的看着他。我似乎有充分的理由反驳他,但又不能不接受他对我下的结论。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过于严重了,就让语气和缓下去,转了一个话题:我看你气色不错啊,最近,有什么新动向吗?

我当然明白,他是想问,我有没有新交男朋友。于是,我略带玩笑地告诉他:我这样的人,害了你一个好男人,已经十恶不赦了,哪敢再跑出来祸害大众啊?再说,和你相比,又有谁能入我的法眼呢?

这话像温泉水一样,把他的自尊心浸泡得无比惬意。他当即表态:好,你要知道,任何时候你都不是孤单的,你还有我这个——大哥嘛,你就把我看成你的大哥吧,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我明白,前夫之所以还能与我保持联系,大半是因为,在离开他之后的这么长时间里,我仍然守身如玉,生活里不见一丝风花雪月。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他依然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男人。这满足了他作为男人的那一种微妙难言的独占心理。这恐怕也是他能继续对我表示友好和宽容的根本原因吧。

我仔细地盯住他。一个不失挺拔帅气的中年男人。比从前老了一些。眼袋和皱纹明显。皮肤有些松弛干燥。这是一个与我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我想象着,他在单位里指挥若定,奔忙辛苦,他在家里享受鱼水之欢,天伦之乐。他和无数人一样,有喜有悲,在人前,开怀大笑,在夜晚,辗转反侧。他把血肉之躯交付给了岁月的铁石之槌。他一天一天地,陈旧了,沧桑了。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赶紧起身上了趟洗手间。

除了前夫,我还有一个来往比较密切的朋友,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一家大型建筑设计院当高级工程师。她打扮得非常精致、时髦,很有艺术气质,开一辆黑色的雷克萨斯车,戴帝舵表,提巴宝莉包,浑身上下没有一样东西不是名牌的。只是,她的模样离“名牌”实在有些距离。她又矮又胖,大大的国字形脸,一头披肩卷发,让她乍看上去,像一只养尊处优的狮子犬。幸亏,她五官十分端正,皮肤又很白皙,属于越打量越舒服的那种类型。

我们是在小区会所的健身房认识的。那天,我们都在跑步机上跑步。我穿了一套黑色的紧身练功服,脖子上挂一条白毛巾,头发用一根鲜艳的发带绑在脑后。我跑得兴致勃勃的,感觉离婚之后的自己,活得像植物一样,芬芳,洁净,蓬勃。

旁边有目光,一直像探照灯似的朝我亮着。我实在不能忽视它的存在了,只得回过头,冲那目光点点头。她立刻捕获了我的目光,热情地跟我打招呼:美女,你的身材真棒呀!

被一个女人这么殷勤的夸奖,还真是少见。于是我们攀谈起来。

同在一个小区,同为离婚女人,同没有孩子,同喜欢读书、旅游,同是健身爱好者。这种种相同,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那个女人拿出“众里寻她千百度”的惊喜,哗啦啦地拽住我说个没完。幸亏她不是卖保险的。

她让我叫她“唐姐”,听上去有些像堂姐,好像是亲戚似的。而她呢,先是叫我“小敏”,后来叫我“敏敏”,再后来,干脆叫我“小蜜”了。我对这样甜兮兮的称呼,有点腻歪的感觉,但又不好意思给她如火如荼的热情泼冷水,于是委婉地表示反对。我说:怎么能叫“小蜜”呢,这容易引起歧义的,不好听。

唐姐伸手在我的脸上摸了一把,嬉皮笑脸地说:就叫小蜜,就叫小蜜,我是“糖”,你是“蜜”,我们要相亲相爱一辈子!

跟唐姐认识后,我才知道,原来女人问的友谊,也能如此“肉麻”的。她给我发短信时,总少不了“想你”、“香一香”这样的话语。平时见了面,也是勾肩搭背,无缝连接。说实话,我不想和任何人走得过近的,一走近,我的心里就会泛起爬毛毛虫的感觉,不清爽。可唐姐就是这么一个咋咋呼呼的人,喜形于色,乐于助人。我看她对小区里的保安、搞卫生的阿姨都那么热情,心里有了底,否则的话,我真要怀疑,她的性别取向是不是出了问题。

每到星期天的上午,她都会提着一只大大的保温瓶,来到我家。那是她煲了一夜的养生汤。不知放了什么中药材,还有黑豆、绿豆、红豆、黄豆之类的东西。她还送给我一张美容卡,让我定期陪她做美容。她对我说:女人啊,一定要懂得爱惜自己,特别是我们离婚女人,更要活得漂漂亮亮,有滋有味的,让那些臭男人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谁离不开谁呀?!

不过,我对这话不敢苟同。活就活呗,干吗要给别人看呢?生活又不是舞台表演。再说,男人也挺不容易的,跟他们赌气有什么意思?我猜想,唐姐是不是离婚的时候,受了什么大委屈。她心里可能还憋着一股对男人的怨恨吧。

果然不出所料,唐姐后来告诉我,她的前夫太不是东西了,在她怀孕的时候,就出了轨,被她堵在了床上。她这种爱憎分明的“直肠子”,岂能咽得下这口气?她当即扑上去和老公厮打、哭闹,结果伤了胎气,不幸流产。他们就这样离了婚。她一夜之间,失去了孩子和丈夫,从此之后,对男人只剩下厌恶和蔑视了。

唐姐义愤难平地说:男人呀,就是他妈的动物!我与我老公离婚的时候,他还说我是小题大做呢!他抱怨我怀孕后,几个月都不让他碰一下,他又不是和尚,所以就犯了一点错误——哼,跟那个著名演员是一个腔调:我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那种错误——真他妈恶心,我就搞不懂,男人不做那件事,会死呀?!

我对唐姐的愤怒不以为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重要的,还是要看缘分。缘来则聚,缘去即散,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干吗还要放在心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好也罢,坏也罢,苦也罢,乐也罢,准又能真正活得轻松呢?

于是,我轻描淡写地说:《金刚经》里有一句话,我最喜欢。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唐姐啊,我建议你看看佛学的书,把一切都放下吧。

没想到,唐姐一把握住我的手,激动地说:哎呀呀,你年龄不大,道行还不浅嘛。看来,你这个妹妹,我算是认对了!其实,我也喜欢这方面的书,特别是禅修、静观什么的,只是不太明白。你今后有什么感悟,一定要多开导开导我呀。

我不好意思地说:佛学是汪洋大海,在这个无边的海洋里,我连一只小虾米都算不上,哪能开导你呢?不过,我确实喜欢读佛学的书,它能让我在烦恼的时候,保持一种平静开阔的心境。今后我们可以在一起多交流交流的。

唐姐摇摇头,很真诚地道:我了解自己,我不行的。我觉得,佛在彼岸,我在此岸,佛是一朵洁净的莲,我是莲下的一团泥。说到底,我就是个俗人。虽然我讨厌男人,但我还是留恋人世,贪图享受的。佛说要八风吹不动,而我呢,无风也起浪。唉,没办法,我就是喜欢热闹,喜欢物质,做不了尼姑的——谁让你去做尼姑了?!我只是说,学佛,能让我们活得更干净一些,更纯粹一些,就像植物,虽然它是静的,却让人感觉很芳香、很清洁、很旺盛的。不像动物,虽然蹦来跳去的,总给人一种浊臭、困顿的感觉,因为它们受制于自己那一点可怜的欲望——

唐姐笑着打断我: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我觉得你快要走火入魔了!人嘛,难道可以不做动物做植物吗?!

那天与唐姐的一番对话,让我感触良久。我开始反省自己:我是不是从—开始,就已经厌倦了这人世呢?

想起久远的从前。十二岁,我读六年级。

有那么一天,上课时,老师喊我发言。我站起来,正胸有成竹地回答问题时,却听到身后叽叽咕咕的声音,还有窃窃的讥笑。怎么啦?我说得不对吗?我回过头,见身后坐着的两个男生,正把头凑在一起,捂着嘴,想笑,又不敢大声,脸都憋红了。把老师都弄得莫名其妙的,问他们有什么事情,他们又摇着头,死都不说。最后,老师只得严肃地提醒他们:上课时间要认真听讲,不要破坏课堂纪律。

那一堂课,我都觉得身后有嗡嗡嘤嘤的声音,不怀好意地响着。到底怎么啦?我不断地摸着自己的头发、衣领,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但我还是觉得,有什么恶作剧似的陷阱,正在等着自己。一下课,我就站起来,厉声质问那两个偷笑的男生,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那两个男生互相看着,又爆发出一阵放肆又猥琐的笑声。

就在这时,我的同座,递给我一个奇怪的眼神。她慌慌张张地拉住我,一直把我拉到了卫生间。——原来,我的身体在一个无意的时刻,居然发生了质的变化!初潮将我浅色的裙子,染出了几朵大红花!而我却浑然无觉。

要不是我的同座是个“有经验”的女孩,我那一天的狼狈,还不知道该怎样结束。

然而,这件事情对于幼小的我来说,还是太过意外和羞辱了。看着从身体里流出的鲜血,我感到一种诡异的恐怖。我觉得自己破了一个洞,这个洞永远也填充不了了。我再也回不到完整的无忧无虑的从前了。有一些东西,它在我的生命中,流逝了,永远地流逝了,无论我做什么,它都不会回来了。我感到自己受到了恶作剧般的捉弄。这个恶作剧的制造者,不是别人,正是强大而不可违抗的命运。命运,谁能玩得过它呢?我隐隐约约地感到,它正在云端上,看着我的惊慌和羞赧,得意地大笑着。在未来的日子里,它还可以拿无数的花招捉弄我。而我呢,只能瑟缩着,不断地破碎。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上写:

“今天,我受到了命运的捉弄。我觉得活着,是那么脏,那么丑,也毫无意义。我想自杀,只是怕痛,也怕不好看。”

自杀,从那时起,就像影子一样地跟着我。

没有人知道,那个在家里被宠成了小公主的孩子,那个在学校里总是赢得奖状的学生,那个总是轻而易举考高分、总在舞台上演主角、总爱与男生打打闹闹、与女生嘻嘻哈哈、看上去像百灵鸟一样单纯活泼的孩子,她实际上,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多年之后,妈妈告诉我,她和爸爸曾经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偷看过我的日记。

“不,我们不是想偷看,只是整理抽屉时无意中看到的。当看到你写的‘想自杀’的那些话时,我们的心都碎了。我们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在家里,在学校里,你都是被人追捧的孩子,都是被赞扬声包围的孩子,我们一直为你骄傲,没想到,你想的却是这些。后来,我和你爸爸商量,今后对你要更小心一些,不批评你一句话,不对你提出任何要求,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就知足了。”

可怜的父母!想想看,如果家里无缘无故出了一个想自杀的孩子,那么作为父母,他们还能有什么想法呢?他们的日子、心情,还能如何呢?

我和前夫都曾为我们那别别扭扭的婚姻,努力过的。

因为,确实,我们也搞不清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那时候,我还不到三十岁。在几年的自由恋爱后,顺理成章地踏进了婚姻的大门。我皮肤光洁,身材匀称,毛发丰盛,体态轻盈。像是一枚在枝头上摇曳的草莓,饱满,香甜。上天的佳品。作为一名崭露头角的大报记者,我的人生仿佛是一匹耀眼的骏马,在一片春光中,扬鞭奋蹄。

可是没有人知道,对于我来说,那春光转眼之间就老了,太老了。有一种不清爽的气味,自新婚之夜后,总是像苍蝇一样,围绕着我,纠缠着我。粘腻,咸腥,荒蛮,复杂,它让我觉得肮脏。这是一种生殖的气息。动物的气息。在这淤泥般的气味中,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渐渐地委顿下去。那里布满了一些看不见的伤痕。而我的精神呢?精神虽然还没有完全凋谢,然而,枝头上的叶子已经开始枯萎。那么一副无可奈何,垂头丧气的样子。我的病,它伤在骨髓里。它沁入心脾。

我好像又回到了读书时那种抑郁的岁月。我常常无缘无故地痛哭。我不想见人。我长久地站在阳台上,仰望月亮,然后幻想着,能像鸟一样地飞出去,飞到月亮上去。

我不愿意出去采访了。在很多次的请调报告和面求之后,我放弃了自己风生水起的记者生涯,终于成了一名默默无闻的校园版编辑——那是全报社最清闲的岗位,两名编辑,每个星期才有一个版面。

我前夫(哦,那时,他还是我的丈夫)很为我的精神担心。他建议我去医院看病。我坚定地对他说:我是不会去医院看病的,这个世界上,谁不是病人呢?

丈夫拿我没办法,他又提议我们去远方旅行。可是,那时,正是他晋升的关键时期,他的工作用“日理万机”去形容,都丝毫不显夸张。他很早出门,很晚回家,一个星期不能在家里吃上一顿饭,连春节还要加班。他哪里抽得出完整的旅行时间呢?就这样,我们的远行计划,被一再地耽搁下来。直到一个我已经心灰意冷的日子,他居然请了几天的假。

西藏。这个地球上最洁净的地方。

一踏上高原,一看到那么高远的蓝天,我的泪就下来了。我深深地呼吸着那里清冽的空气,感到每一个细胞和毛孔,都飘在天堂里。我有一种想匍匐大地、礼拜苍穹的冲动。心在飞扬。眼神清亮。我少有地亢奋起来,迫不及待地要去爬雪山,拜寺庙,骑牦牛,弄得丈夫一个劲地提醒我:要安静,动作要缓慢,当心高原反应。

可是,我这个看上去娇弱的人,竟然没有一点不适的感觉。在一个牧民的帐篷里,我喝着青稞酒,吃着酥油饼,然后带着满脸的红润,舞动着白色的哈达,和牧民们一起,跳起了欢快的舞蹈。——哎,巴扎嘿!我一遍遍地唱着,跳着。多么纯粹的快乐啊。

我问那些脸膛黑红的牧民:你们为什么会这么快乐呢?

他们反问我:现在不愁吃,不愁穿,什么都不愁,还有什么不快乐的呢?

我想,在高原,空气稀薄了,人的欲望也稀薄了,人就渐渐地跟自然融为一体,活得像植物一样了。这种简单、朴素、干净的生活,是不是正是我所希望的呢?

然而,丈夫的手机在那样偏僻的地方,还是像防空警报似的,猝不及防地响起来。一接到电话,他就一脸庄重,呈现出一副大事将临的表情。我觉得扫兴,赌气让他关掉手机。他却说,对于他这样的职位,分分钟就涉及上亿的资金,关手机无异于自断前程,自绝人民。他的话如此悲壮,弄得我不知道该敬佩他,还是该同情他。我们的旅行,在他那不断响起的手机铃声里,无法挽回地从天堂坠落了下来,坠落在一片凡尘里。

那天晚上,我好不容易说服丈夫,让他放弃了去星级酒店的打算,留宿在一家简陋的家庭旅馆里。我说:最好的旅行就得深入当地人家,完完全全感受他们的真实生活,这叫“原生态”,懂不懂?丈夫说我太幼稚,太小资。他说:那里的卫生和安全,你能保证吗?不过,最终他还是被我说动了,勉勉强强地住进了一个家庭式的小旅馆。

在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灰蒙蒙的房子里,我们把房门小心地锁紧,然后睡到一张不大的双人床上。刚躺下去不久,我们就被一种奇怪的味道,弄得面面相觑。我们一同从床上爬起来,把枕头被子都翻了个遍,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东西。

然而,我们一躺下去,那味道又袭上来了,址人反胃,无法入睡。丈夫到底忍不住,他爬起来,去房东那里借来手电,在狭小的空间里搜寻起来——

啊?!——丈夫跳起来,大叫一声:你快卧倒,别看,别看!

我把被子蒙住头,躲在里面直哆嗦:是什么呀?到底是什么呀?

在一阵忙乱之后,丈夫终于浑身冰冷地钻到了被子里。

原来床底下有一窝很小的死老鼠!丈夫压抑着火气,埋怨道:都是你,要什么“原生态”!这下好了吧?真是太恶心了!我刚才跟房东去交涉,人家房东还说我们是大惊小怪呢!

我自知理亏,无言以对,便从手袋里拿出香水,洒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然后,抱着他的胳膊哄他:好了,好了,现在没事了。这是个意外,算我们倒霉。你赶紧睡吧,睡吧。

这么一折腾,哪里还睡得着呀?丈夫没好气地说。

我温香软玉地伏在他的怀里,一心想要弥补他的损失。终于,丈夫的身体暖了,呼吸畅了,他搂住我,手开始不老实起来。我笑着,让他慢一点,慢一点。

就在我们柔情蜜意得想要消融的时候,一种像是野猫叫春的声音,突然隔着墙壁,钻了进来。很清晰的,似乎就在耳边。然后,啊,嗷,咦,喔,种种可怕的喊叫,肆无忌惮地冲击着我们的耳膜。那声音还带着火车行进般的节律,震撼人心,席卷一切。

我和丈夫抱在一起的身体,渐渐僵硬了起来。

操,这是什么鬼旅馆?都住着什么鸟人哪?!丈夫怒骂了一句。

我赶紧捂住他的嘴,息事宁人地说:算了,算了,这里不隔音的。

我们计划了那么久的旅行,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因为我们谁也打不起劲头来了。

没意思。我说。

是的,没意思。丈夫附和道。

我们都不知道,说的到底是什么。

从西藏回来后,我的心里总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好像有一根线在里面拉扯着,救得了这头,救不了那头。我明白了,这世上不会有完美的答案,也不会有永久的天堂。

女人的友谊都是通过交换秘密来巩固的。交换得越多,越彻底,那关系似乎就越铁。

“情人节”的时候,我请唐姐吃饭,还送给她一束红艳艳的玫瑰花。这让她喜出望外。

我说:你一直那么关照我,我如果不表示点意思的话,那也太不够哥们了。

她说:你怎么想到在这个节日表示啊?你看,今天来这里吃饭的,哪对不是情侣呢?

我笑了:哈哈,就是要选这样的日子,就是要让他们开开眼界。

唐姐也大笑起来:是的,小蜜,小蜜,你真不愧是我的小蜜啊。

我们要了一瓶红酒,慢慢地喝着,互祝映乐。

唐姐说:前几年,一到这个节日,我还真有点伤心,没有情人嘛,收不到花嘛,现在,我一点也不在乎了。看看周围,有几个人活得能有我这么潇洒?

我说:是啊,别人恐怕还以为我们离婚女人都过得凄凄惨惨的,他们哪里想到,我们过得这么好。你看我吧,事情忙不完,上班、上网、健身、旅游、看书、看碟,还有逛街、美容、会友,有时还想写点小文章。寂寞?我哪有时间寂寞啊?

哦,你性格本来就好静的,可能不寂寞。我爱闹,老实说,我有时候还真有点寂寞,但一个人的寂寞也比两个人的烦恼强啊。一个人的寂寞,是一时半会的,但两个人的烦恼呢,时时处处,像牛皮糖。

我立马表示赞同:是的,我觉得婚姻制度是过去时代的产物,与低下的生产力和野蛮的私有制相适应,是很违反人性的东西。说白了,哪一桩婚姻,不是在让人削足适履呢?现在我们已进入信息时代了,人的尊严、独立和自由意志空前成熟了,社会和个人的物质基础,也都积累到一定程度了,婚姻,在这样的时代,必然像一件过时的衣服,捉襟见肘,千疮百孔!我可再也不想做什么人的老婆了,那真的是自找苦吃,误入歧途!

唐姐把头点得像鸡啄米:就是!就是!精彩!太精彩了!做人老婆,白天一样要在外面挣钱,晚上还不得安生——我最烦那件事了,不就是那么抱在一起弄几下喊几声吗,哼,跟动物似的,有什么好?!

酒精映到我们的眼睛里。我们说在兴头上,对话越来越“痞”了。

唐姐问我离婚的原因。

我告诉她:说起来恐怕都没人相信,我们既没冷战,也没吵闹,更没有外遇,感情还不错,床上那事也和谐,可是说不清楚为什么,我就是厌倦了,厌倦了婚姻生活。是我先提出来的。我找不到理由,借口说,我有心病,好不了了,别耽误了他。我丈夫考虑了一个晚上,就心平气和地答应了。估计他也对这样不冷不热的日子绝望了。但他对婚姻和女人还有兴趣,不到一年,他就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电视主持人。——这样最好了,我们都过得比从前开心多了,准也没耽误谁!

唐姐听了我的故事,直说我运气好,碰到的男人还靠谱。她坦白,她离婚后,实际上还和一个男人来往过。那个男人年龄比她小,钱也挣得比她少,但对她特别关心,脾气也好,他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了。

可是,不行啊,那个小男人在床上太——太那个了。唐姐红了脸,吞吐着:我,我都说不出口。真是,他那玩意儿又不怎么样,他还整天自我感觉良好呢。我受得了一天,受不了一世啊,到底还是吹了。吹了后,他连放在我家里的洗发水、沐浴露,都拿走了——你说,这样的小男人,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肠子都悔青了,怪自己当初瞎了眼,怎么跟他发生了纠葛?嗨,也好,这回总算对男人彻底死了心!

哈哈,你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啊!我可比你段位高!我的身体只让一个男人碰过,那就是我前夫。一个就够了呀,一个就让我知道了,这世界有多么虚妄、多么荒诞、多么可悲啊!在上帝的眼里,我们人类不就是可怜的动物吗?被各种欲望鼓动着,傻兮兮地奋斗、陶醉、失落、挣扎——好了,现在,我终于想通了,我拒绝做动物,拒绝欲望,我要像植物那样活——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然后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干。我说得那么HIGH,可是一放下杯子,我的泪就止不住滚出来。好像有一根钢针戳进了心里。

唉——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人世是这样的不堪,却到底是我们自己的啊,终究让人弃之不忍啊。

唐姐也“唉”的一声长叹。

悲伤,像洪水一样地泛滥开来。

情人节之后,我和唐姐的关系,一下子又亲近了好多。两人有了惺惺相惜、心心相印的感觉。我们商量着,今后要在享受生活的同时,把自己的关注半径,再扩大几圈,干点什么正事出来。比如,资助一些贫困孩子上大学,收养几只流浪狗、流浪猫,到社区报名做做义工,上网参加一些爱心小组,等等。

这样的事情,唐姐比我热情。说老实话,我是个性情懒散的人,要不是唐姐拉着我,我可能也就是想想而已,付不出行动来。

不过,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那还是试试吧。拿唐姐的话来说,我们都是离婚女人,也不打算要老公,要孩子了,那么我们天性中未遂的母爱,怎么办呢?总要有个出路吧?闲置了这么宝贵的资源,那可就太“暴殄天物”了。

我发现,这年头,人们最热衷的事情就是养生了。书店里,各种养生书,保健书,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上。大开页,精致包装,虽然字大如斗,内容浅薄,但都能神奇般地在各种畅销书排行榜中,遥遥领先。

我徜徉在这些书前,不动声色地笑着,心想,都是想长寿的人,怕死的人呢。日子越好就越怕死。虽然,从十二岁开始,我就计划着自杀的事情,可是直到今天,我还好好地活着。我从不看这些医疗保健养生之类的书,但是,我说到底也是一个怕死的人。——这样看来,这人世,毕竟还有值得留恋的地方啊。

报社组织一年一度的免费体检。这是单位的福利。从前,我总是把一叠检查单,嫌烦地往抽屉一丢,懒得理会。不到生病发烧的时候,从不上医院。现在,人到中年,我竟然愿意去医院体检一次了。

一大早,我遵医嘱,空腹来到医院,找到体检中心。没想到,人那么多,有熟悉的同事,也有别的单位的人。大家说笑着,跟平时的感觉竟有些不同。领导也没了架子,和大家开着玩笑。这相似、脆弱、谦卑的肉体,让我们无端地增添了一点亲近。抽血,接尿,量血压,做B超,照x光。我们排着队,把自己当产品,等待着上天的质量检验。

顺着队伍,排到了一间外科诊室。一张布帘隔开了一切。

脱掉裤子,躺到床上去。戴着口罩的医生,面无表情地示意我。

我错愕了。

检查直肠。那个医生已经套上了橡胶手套。

什么?你?!——我的脸立刻烧起来。

怎么啦?脱裤子呀!你这样,我怎么检查?医生竟然有些不耐烦了。

我的呼吸越来越紧。我终于鼓足勇气问:有没有女医生呢?

咿——,你这人真是!刚才那么多女的,不都检查了吗?这是医院!外科!我们外科没有女医生的!

我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难道在医生面前,我们就是一段段无差别的肉棍子吗?我咬咬牙:算了,那我就不检查了!我一转身,跑出了诊室。

哼,假正经!我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冷笑。

我一直跑,跑出了医院,跑到了大街上。我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

终于,我在路边的一棵大榕树旁停下来。我靠在那棵树上。那么粗壮的树干,那么广阔的树阴,应该是株历经沧桑、见惯风雨的老树了。我的心渐渐平息了下来。是的,我对自己说: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

上天跟我的游戏远远还没有结束呢。它是想知道,一个人忍耐的极限,究竟在哪里吧。

可是,上天它不知道,岁月已经磨炼出了我的耐受力。我已经获得了一种与命运周旋的勇气。我早就不想自杀了。我倒想看看,命运它究竟能玩出多少委琐的玩意儿。

我等着。

气、定、神、闲。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