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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3-21 李美霞 原鄉書院

赐予生命一方水土李美霞


李美霞


任职于东胜区文联。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鄂尔多斯市作家协会会员。2005年《红雨伞》获得冰心儿童文学佳作奖,2011年出版长篇小说《多事之秋》,作品见诸各类杂志、报刊。散文《风吹马兰》《浮上云端的剪影》《眉心的痣》收录于《散文选刊》2015年12月下月刊;并有《鹤望兰》、《艾草》等散文陆续刊登于《文艺报》。 


我三岁的时候,蹲在巴彦淖尔长庆七队一间砖土混合的屋子后,在一个用来清洗萝卜或蔓菁的水洼子旁边洗手。房子紧靠一条翻滚着浑水的灌溉渠,四周柳树葱茏,我们自家栽种的几排杨树也棵棵粗壮,树叶繁茂,被滚烫的太阳晒得发了白,随着风哗啦哗啦地响。屋前屋后大都种着一些即时吃的蔬菜,柿子黄瓜豆角,红绿满眼,长圆饱满。大片的庄稼都在隔渠隔坡隔着茂密树林的地方,成片成块,隐隐约约能看得见,或静谧不动,或随风飘荡。

我腿脚不稳,像葱一样倒栽进水洼子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旁边五岁的姐姐惊恐万分,语无伦次连声叫着“妈妈,妹妹……”屋前忙碌的妈妈飞奔过来,一把将在水洼子里两腿乱蹬的我提溜出来。

这应该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惊无险的经历。只是这故事并没有存在我的脑海里,而是像碟片一样存在妈妈和姐姐的记忆中。等我再大些,我就总喜欢在夜来沉静时分,躺在农村百无聊赖的大炕上,央求母亲将我还原回故事里,一遍又一遍讲给我听。更多的时候,我是喜欢母亲讲叙的表情,眉毛鼻子眼睛嘴总是随着故事的情节变化着,先是小河流水般闲散,接着惊悚万分地奔忙,最后尘埃落定,母亲就长呼一口气,我紧紧攥着的一颗心也跟着一次次松开、放下。

我十岁的时候,跟随父亲工作调动,带着微薄无几的卖房卖树卖粮款,一脚踏进八十年代新兴发展的城市——乌海。一夜之间褪掉两腿泥巴,褪掉地垄田间沾染的露水,褪掉天地之间撒欢奔跑的野性,然后将满头朝天乍起的辫子剪去,向下梳拢成城市里流行的学生头,离开这个在中国地图上很难找到的佚名小村庄,故乡,像村头的一口枯井,成为我枯竭的内心里一段逐渐模糊的童年记忆。

从此,我们这一家人彻底扔掉了我的祖辈世代扛在肩上的锄头,走进了城市,像是吸附在吸盘上的磁铁,牢牢地盘附在这个工业小城。直至家里排行最小的我也结婚成家生子,将下一代的生命带到这块被称为“乌金之海”的土地上。

母亲住家给我哄孩子的那段日子,我们母女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拉家常。那时,我住着一处独门独院窗明几净的小二楼,院子也像邻居家一样,被灌注了厚重坚硬的的水泥,打磨的光滑平整。母亲带着儿子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就总不无遗憾地说:“多好的一个院子,不应该打成水泥地面,要是隔成几个小格子,种点菜,种点花草,多好。”我就由衷地笑她——在农村待了那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还没有待够。

母亲就总说我不懂。我也就承认我真的不懂,不懂她为何日日思恋着一块贫瘠的土地?不懂她为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总盼望着能在这个越来越难以见到裸露着沙土的城市,拥有自己的一小块儿地——“一小块儿就好,我种点菜,种点花,哪怕是这么大”——母亲两手围拢一下,在我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比划出一个虚拟的的空圈。然后,一幅心满意足的样子。

然而,她的愿望却真的很难实现。纵然我们兄妹四人积极打拼,将生活描画的越来越丰满。却没有谁,能在这个只见高楼不见坡绿,只见柏油不见泥土的城市里给她置得半分土地。

母亲去世后,我们在乌海市甘德尔山脚下的陵园里,精心挑选了一处背山朝水、树绿果香的墓地,终于将她的一生安放。



多年以后,我又回来。

一条窄窄的乡间公路,陈年的柏油斑驳陆离,露出细密坚硬的石沙路基。路两旁是已经收割完毕的庄稼地,依旧可以根据残留着玉米秸、向日葵秆分辨出每块地干刚完成的使命。

车行的很慢,需要不断避让负重通过的农用车,车上的农人皮肤黑鲉,是被烈日烘烤后的那种粗裂与朴质,亲切,熟悉。与这片粗裂与朴质的土地严丝合缝,融合的恰如其分。满车的各类秸秆将瘦小的车身死死压住,几乎从马路上匍匐通过,沉甸甸的丰收气氛在这狭窄的路上、在农人黝黑的脸上、在空旷的田野里蔓延。

时隔多年,长庆七队仿如留守在密林深处的一个古稀老人,等候儿女回家。青草,粪土,炊烟,还有热情的笑脸,晾晒在阳光下,搅拌混和着永远温吞吞的乡村味道。曾经的土坯房早已不见,一排一排红砖房子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中,曾经因为饥饿常常让我一眼望不到头的村头小路被岁月洗的缩了水,车轮在它身上碾下的印记,深如鸿沟,浅如泊水,苍老,干硬,像每一位褪掉衣衫的农者都会展露的瘦骨嶙峋的脊梁。

驱车进村的时候,迎面被群羊挡住去路,白茫茫的羊群后是一位躬身赶撵群羊的老人,表情木讷,如我再见村庄的陌生。我内心充满惭愧,多少年来,我将记忆一分两半,一半装入密封的陶罐深埋尘土烟世,另一半附着在灯红酒绿的城市街头,陪我朝看暖阳,暮赏落花。

我们曾经居住的家早已易主,曾经砖混结构的房子也被红砖碧瓦的砖瓦房取代。房前的庄稼地里,黄的红的柿子挂在蔫败的秧子上,有的早掉在地垄间,无人捡拾。豆角长势正旺,条条低垂饱满,像秋天的发辫,有的已经老了,颜色如发已苍白的老翁……

伫立河边,岁月的浑黄依旧。千百年不曾枯竭,赐予生命一方丰茂。是的,千百年,它洗刷掉尘世间多少肮脏,悉心清洗一件又一件裹血的包衣,将生命带到人间。此时,我脚踏坚实的田间地垄,一颗悬浮了三十年的心,瞬间嵌入地心,通体相连,安稳妥贴。

我一瞬间明白了我的母亲。那时,她总是于油光水滑高楼林立的城市里,想念赋予她生命的一方水土,梦想着做一个活在城市里的农人。或者,她的人生本是在画圆,她必然要回到当初的地方,寻找一种根。我想,那是于世事的嘈杂之中,追求一种灵魂的宁静,这宁静,让她一生如山一般坚忍,如水般沉稳。

房后的水洼子早已不见。鸡鸭满笼,狗吠猪哼。我久久徘徊,独立惆怅。时隔多年,我终于在门前的菜地里,在房后的水洼子旁,在一片即将收蔓的瓜秧里,在一棵参天大树下,挖出这一罐早已酿成酒的童年,取一杯,饮尽,醉倒,匍匐于地,让我尽情闻嗅那草的清香,让我屏息聆听春风扫过,千虫咬噬大地的声音,再饮一杯,两杯,打开梦里那一条流淌着浑黄渠水的闸门…… 

那一年,母亲已经不在。我已无法将此次的游历过程悉数讲给她听。然而,远处的田地里,我看到一个躬身劳作的身影,戴着橘黄围巾,竟像极了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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