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约翰 | 不能做的爱
不能做的爱
文/小约翰
就在猪肉价格上涨期间,千小峰喜欢上一个女孩,这女孩也有点喜欢他。手也牵了,吻也吻了,离上床就差一步了,却碰到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对女孩来说问题不大,对小峰来说,问题不小,因为他是基督徒。
本以为信主后啥问题都没了,没想到却产生许多新问题,比如牵扯到性,很多基督徒认为性是为婚姻预备的,不能未婚同居,不爱哪能做?!这让小峰觉得有禁欲主义嫌疑。谈恋爱,对男孩来说,就是跟异性身体减少距离的过程,这个过程像熵的增大不可逆,需要每天减少一点儿距离,否则回到宿舍床上,怎么回味也觉得今个儿的爱恋得不尽兴,任务没完成。不做哪能爱?!爱到能做的地步,才算战果辉煌了一把,免得舍友们谈起这方面经验来眉飞色舞,唯独他还是处男。当然,小峰有时也犯糊涂:到底他是在爱对方还是在利用对方来满足自个儿对性的渴望?
算来算去,结束处男生涯障碍有四:
第一是对方,每次进攻,女孩也会抵挡那么一阵,不知会否依他到底。但这障碍应好解决,小峰早有经验,以前接吻,女孩像半推,更像半就,每每弄得小峰兴起,下身鼓胀胀的,最后也总还是依了他,在蜘蛛网后边气喘吁吁吻下来,小峰很满足,女孩似乎也对自己颇有姿色到能使男孩猴急很满足,真有点像渡边淳一笔下女主人公欣赏男主人公那不能自制的淫荡的味道,虽然有时舌头上还夹杂着吃完青椒土豆丝后葱花的味道。
第二是避孕,到底是男方用套,还是女方吃药?小峰有点拿不准。爱情得无备而来才像是爱情,但这做爱总得事先准备,万一怀上怎么办,堕胎麻烦不说,也得花钱,而且伤身体,况且基督教不准堕胎,更麻烦。不管对方有没有准备,小峰在超市买面包的时候,干脆顺带买了一盒安全套,做到有备无患。
第三是地方,总不能像狗一样在路边草丛里解决,他的舍友有经验跑到学校后山小树林,把屁股给戳破了。不过,这障碍也容易扫除。有一次,和女孩肩并肩在校门口小店里逛,一出来就碰见一个中年妇女,拿着个小牌,诡秘地对他俩晃着说:
“钟点房出租,有热水、电视、空调,25块一小时。”
两人的脸一下都红了。脸红归红,千小峰对此却想入非非了好久,这意味着第三个障碍能顺利解决。
最后一个障碍就是他的信仰,说来说去,这才是唯一障碍。
他专门査考《圣经》,发现“旧约”对以色列人有这方面规定,似早已过时。“十诫”第七诫“不可奸淫”过于笼统,再说“十诫”是不是也过时了,毕竟这已不是律法时代,而是恩典时代嘛。“新约”中,有些经文隐约触及到这问题,《希伯来书》13:4说:“婚姻,人人都当尊重,床也不可污秽。因为苟合行淫的人,神必要审判。”
可未婚同居算“苟合行淫”吗?这里的“床”到底是婚后的床还是包括婚前的床?
小峰去找团契带领人,问未婚同居算不算犯罪。带领人非但没鼓励他“大胆往前走”,反根据《哥林多后书》6:14说他一开始就错了,因为信与不信不能同负一轭,就是基督徒和非基督徒根本不可以开始谈恋爱。啊?这是指着谈恋爱说的?小峰不大服气。
“当然包括恋爱,”那位带领人斩钉截铁地说,“而且,根据上帝对亚当夏娃婚姻的安排,必须先结婚,才谈性的事!”
“没有同理心!律法主义!”
小峰心里嘀咕,对带领人一肚子意见。
“离开这个团契,过自由自在的信仰生活。”
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响起。
“不可停止聚会,像那些停止惯了的人。”
另一个声首说。就这么斗争来斗争去好久。
这让小峰很郁闷。他不确定带领人的解释一定对,但也不敢说他就错了,何况他内心深处也隐约觉得他真正爱的似乎不是女孩这个人,而是她性感的身体。每次吻完了,小满足过后,总有那么一丝丝空虚,今天的任务总算完成了,女孩还老不愿回去,他得尽上一个男友的责任,要故意显得磨磨蹭蹭送她到宿舍楼。每次明明有手机,却要在楼下扯着脖子喊她,满足她的虚荣心,逢到节日和生日什么的,总得“进贡”点玫瑰花和巧克力什么的,有几回还要小峰打开水为她蒸脸……这些琐碎的事儿让小峰很烦。
那就先带她信主再说。于是,小峰每周都带那女孩参加小组查经。他借助《圣经》向她的灵魂布道。查经结束后,她借助身体向他的肉体布道。灵魂总是打不过肉体,他有点招架不住了,尤其到了初夏,女孩喜欢穿短裙和高跟鞋,走起来很妖娆。连查经,也像是换了个场合跟他约会。
随着距离接近,约会甜蜜期也早就过去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大有因误解而接近因了解而分手的架势。吵架后,看小峰不先道歉,女孩就当着小峰的面跟给她献殷勤的男孩子说话,小峰恨不得把上去把那些说笑的男孩子给宰了。谈恋爱会上瘾,也会解决个人的无聊,要不长长的周末怎么办?猴急火燎的身体怎么办?对这种瘾都有点倦怠了,小峰认为是没有及时做爱所致。
有一回,女孩的父母来看女儿,她不能参加查经,又不愿带他去见她父母,他就一个人去了小组。査经还没结束,他迫不及待发短信约她见面。她过了好久才到老地方来,一见面还没怎么吻就说父母叫她出国,希望她以后找个城里出身的男孩之类。小峰最反感女孩看不起他出身农村,家里穷,一听就来火,结果跟她大吵一顿。女孩也特别厌烦他过分自卑又极度自尊,敏感到可笑地步,一赌气扭头走了,他也没像平常一样拉住她。
女孩走不多远,刚到化学楼边,上面高楼上猛不丁跳下一个自杀的大学生,从11楼跳下,头撞在自行车棚竖起的铁柱上,脑浆迸裂,溅了女孩一脸白的脑衆和红的血。“砰”的一声,她还没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在黑暗中用手一摸,就着边上的光线一看,当场尖叫起来,好久停不下来,停下来之后,神经就不太正常了,怔怔的,几乎不怎么开口讲话,常用刀割自己的手腕,伤口不深,但挺吓人的。
办理休学手续后,女孩的父母带她到了很多医院,时好时坏,没有根治。小峰天天为她祷告,倒很迫切,也请团契为她祷告。他隐约觉得这是上帝的惩罚,但又有点埋怨这惩罚太严厉了,使他无法再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后来,团契带领人告诉他烟台有一家基督徒办的精神类疾病康复学校,一个老师带一个学生,还有家长陪着,边祷告边吃药,双管齐下,很多人好了。小峰就联系上了,让她父母带她去那里试试。她父母很反感他,要不是他约她,要不是因为两个人吵架,女儿怎么会碰上这事?就坚决不去。小峰亲自登门赔礼道歉,说要利用假期陪她去。她父母不愿见他,好在女孩最近情绪好了一点,为他说话,她父母才招待他,留他吃晚饭,饭后,安排他睡客房。
他到她家去的那夜,月光亮得出奇。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到他房间来,他也没睡,像一直在等她。她脱光了,搂着他躺在明亮的月光里,意思是要把自己给他。他看到她美丽而冰冷的身子,也看到了她的决绝与无望,没敢要,觉得搂着这身体像搂着具尸体,甚至都没敢吻一下。他给她唱赞美诗,她倒真睡着了,毕竟还是孩子,露出少女的笑盾。不知怎地,小峰心疼得发紧,越看她越觉得内疚,痛恨自己以前没怎么好好待她,就老想怎么接近她的身体了,这时才发现她这么娇嫩和脆弱,像一朵花蕊,不小心一揉就揉碎。也想起她种种的好,她以前种种对自己的迁就,越过那么多城乡差别来迁就他。就这么想着,哭着,枕头都被泪水浸透了。
父母到底心疼女儿,也抱着试试看的心,竟同意小峰先陪她去烟台那所学校看看。到了那儿,找到叫“以琳”的康复训练学校,发现是在郊区一排厂房,有十几位精神失常和几位患忧郁症自闭症的孩子,还有好多位老师和家长。这里的老师全是基督徒,也有不少基督徒义工,条件很简陋,但歌声、笑声不断。他们一边祷告,一边教导《圣经》,一边帮助孩子们进行严格的训练治疗,很多孩子真康复了。学校校长原在大学教书,早先她的孩子得了自闭症,到处求医问药未果,后到美国“亚当斯圣经辅导中心”,竟在那儿被治好了。于是回到烟台,辞职开了这所学校,学校原是工厂,现在工厂大门照旧,只是多出一节经文——《圣经_出埃及记》15:27:
“他们到了以琳,在那里有十二股水泉,七十棵棕树,他们就在那里的水边安营。”
这位女校长抱歉说这里只收孩子,不收治成人,而且孩子的家长必须得有至少一人陪同,而她家长也没来。小峰就在办公室苦苦求情,把女孩的事翻来覆去讲了很多遍,又说她全家都还没信,来不了云云。正说着话,发现同来的女孩子不见了,刚才让她在院子里溜达溜达。之后,她被从湖里榜上来,好在湖水不深,才没被淹死,但搜上来时喝了不少水,已昏迷了,这回看来她真起了自杀的心。这样一来就走不了了,小峰赶紧通知她父母亲过来一趟。她父母来了,帮她交了半年的费用,她妈妈留下来在这儿陪半年,算是收了一个编外病人。
小峰自己的奖学金也差不多花完了,下学期学费还没着落,也快开学了,得走。走前他问女校长,说:
“她这病有好的希望吗?”
女校长说:
“在人不能,在神凡事都能。今天,我们习惯把罪当成病,但《圣经》却常把病当成罪。我们相信上帝有时候会借助药物治疗病人,但药物治身不治心,她得的是心病。”
小峰听得云里雾里的,将信将疑,就离开那边,回校申请助学贷款,干兼职,决定无论如何要挣够钱,帮她交治疗的费用,不必化她父母的钱,也好还上良心的债。她的好转看来很难了,他希望做了这一切后,能较为安心地离开她,开始另外的生活。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就在小峰想去看看她的时候,她的病竟奇迹般地好了。她给他写信说:
“其实我不是病了,只不过不想活了。别人跳楼自杀,血溅在我脸上之后,我就觉得自己的一生被弄脏了,也认定我受了必须自杀的咒诅。
“但主耶稣基督的宝血涂抹在我脸上,洗去了我所有的罪污,撤销了我所有的咒诅。我这才知道,自己最大的病就是自爱,一旦发现自个儿千疮百孔,对自个儿爱不去了,就想自我了断。但主耶鍊用舍己的爱挽救了我,使我有了活的勇气,我想活了。
“每天清晨,似乎是主耶稣基督亲自对我说:起来,女儿,好好活着,为我而活,我是爱你,为你舍己。”
接信后,千小峰兴奋地赶到烟台找她,发现她确实变了一个人,原先那种呆呆的、木木的状态不见了,现在的她肯开口讲话了,甚至比没得病之前话还多。衣服简单朴素,却掩不住内在的美丽,她好像从没这样好看过。站在那儿真像学校湖边这棵新种上的美而挺拔的小棕树。
小峰高兴极了,劝她离开这里回去复学,冲动之下还正式向她求婚。她却不愿回去,说要留在这里帮助有需要的孩子,用自己的服侍回报主和这里弟兄姊妹们的爱。她也拒绝了他的求婚,理由很简单:她不爱他。以前不过是被追求之下虚荣心发作,才跟他谈开了恋爱。爱不等于被爱。小峰用信仰的理由说服她,让她不要太狂热,她微微一笑,口齿清脆地说:
“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一个被主的宝血溅过的人,被主的爱触摸的人,能不狂热吗?回头来看,我怀疑你根本还不是基督徒,你真爱过我吗?你爱的不过是我的身体。我那时真是昏了头,竟相信一个天天只想跟我上床的人是爱我的人。爱是恒久忍耐,你有过吗?有时我想,基督教就是被你们这帮人给玷污了,我差点因为你错过了主,好在主让我生了这场病,把我从那场恋爱噩梦中救了出来,我不会再回去了。不过,因着主的爱,我早就原谅了你,现在还为你祷告,求上帝使你真信。”
小峰懵了,从来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坐在回去的火车上,他很沮丧,信仰使他没敢得到她,又是信仰使他彻底失去了她!
他忽然真对信仰疑惑起来。如果信仰不能使一个人幸福而使一个人痛苦,那何必信?
他一下子没了信的理由。火车的晃动使他觉得像走在软泥上。“也许,我确实不是基督徒,那我信的是什么呢?快乐?幸福?也许。上帝不过是用来达成快乐、幸福的工具。没想到的是,那位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上帝却让我成了工具,让她信了这位还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上帝!报应啊,报应!”
列车窗外,庄稼地、树木和丘陵,飞驰而过,小峰仿佛第一次
认真地在心底呐喊:
“主啊,开恩可怜我这个罪人!”
看他这么沮丧,坐他边上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开口问他有没有去过教会。小峰一听就知道对方是基督徒,就装着说没去过。那个中年人就给他讲了上帝创造天地,亚当代表人类犯罪堕落,人也违背了上帝的“十诫”,尤其讲到“不可奸淫”这一诫,小峰内心马上知道这是上帝在指责他,叫他无可推倭。后来就讲到了耶稣基督作为替罪羊死在十字架上承担了人的罪而死,死后复活,升天,还要再来审判这个世界。人必须认罪悔改,信靠耶稣基督,才能得救。
小峰问:
“我太卑鄙龌龊了,值得耶稣为我死?连我自己都不会为我这种人死!我像粪坑的蛆。”
中年人说:
“你因能骂自己是蛆而骄傲。”
小峰说
“不,我真承认自己是罪人,只是不敢相信耶稣基督怎么会爱我这样的人?”
中年人说:
“原因不在你这里,而在他那边。神就是爱。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了。”
小峰说:
“我相信神的爱,可就是无法接受自己。”
中年人说:
“你当然无法自己接受自己。但既然你真认罪悔改了,就说明上帝已接受了你,你是因上帝接受你而重新接受自己。信仰是对接受的接受。”
中年人讲到半夜,小峰听到半夜,听到后来,头低下了。抬起来时,眼眶湿润了。
他终于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爱是魔鬼;在十架上,上帝是爱。
你也许早猜到了吧,我就是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坐在从烟台到南方的火车硬座上,下半夜时从小峰那里听到了这个故事,就写成了这篇小说,献给那个我还不知道名字的美丽女孩。
——选自小约翰小说集《歌手》
2016年6月25号
人对婚姻的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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