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约翰 | 歌手
The Singer
歌 手
文/小约翰
歌并不存在,它是它后面的一种东西。
——题记
几乎一夜间,女孩们穿起短裙留起了长发。巴达斯克还在这座南方城市流浪。在他租来的房间里唯一的家产是把吉他,盖着衣服睡觉的巴达斯克是从圆明园艺术村被赶出来的。他先后拒绝了一些朋友的加盟邀请,只身一人登上了南下的火车。临行前,他花光了所有的钱请那位单眼 皮女友吃了一顿饭。两人呼啦呼啦吃完了面条,女友说你不会回北京来看我了吧,巴达斯克说是。这是他们分别前说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就在南下列车上,巴达斯克第一次遇见我女儿齐唱。当时,巴达斯克离开座位去车厢交接处抽烟,在咣当咣当的火车节奏中突然来了感觉,写下了南下第一首歌,歌词和旋律几乎是一起来的,于是跟人借了支笔,把车票贴在晃动的车厢上记了下来,正反面都写满了。巴达斯克很想找个人来听听他的歌,正好看到了扎辫子的齐唱——
能有一种什么叫离别吗?
如果没有可留恋的。
能有一种什么叫爱吗?
若没有为之生死的。
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走呢?
其实早该再去漂流。
漂又漂到哪,流又流到哪?
谁知道会不会到达,
根本就没有站点供你到达。
谁知道有没有永远,
根本就没有永远让你思念。
谁都无法走到明天,
因为只有今天。
谁都无法渡到彼岸,
因为只有此岸。
死是唯一的路呀,
何必辛辛苦苦走这么远。
死是唯一归宿呀,
何必磨磨蹭蹭老在拖延。
随着车厢晃动,齐唱听他唱。冰冷的声音极具穿透力,我闻声而至。他弹着吉他,没表情,像块兀立在那儿的石头。这是真摇滚,透着森冷和彻骨的凉。
齐唱说你怎么那么肯定没有彼岸?巴达斯克说难道你肯定有吗?虚无是绝对的。齐唱摇头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既然虚无是无,怎么能一定有?巴达斯克说我也搞不懂,但我体验到这是真的。齐唱说你读读福音书吧,耶稣告诉我们宇宙有情那边有彼岸。巴达斯克说从小读的书太多了,我怀疑一切书也不愿从书上找安慰。齐唱说你太寒冷了,耶稣能给你温暖。巴达斯克说我这样的人还配得到温暖吗?连我自己都无所谓自己。齐唱说就是你这样的人也是天父按照他的形像创造的,你因被造而无比高贵。巴达斯克说我就是一块肉,哪有什么高贵不高贵?齐唱说你有灵魂只不过你犯了罪不承认上帝,所以就不知道自己高贵。巴达斯克说我没有灵魂也没有罪只有虚无,虚无不是罪,虚无是音乐的灵魂,音乐的灵魂就是我的灵魂。
齐唱说这是我爸爸。我说我是基督徒很喜欢你的真诚。巴达斯克说要是传教的话,你搞错对象了,我肯定不信。我说你误会了,你的歌感染了我,很想对你说连虚无也是虚无,一定是有什么而不是没什么。巴达斯克听了想了好久,没再说什么。我说我是大学老师专门教文学,我教过无神论存在主义作家,他们接受了虚无连带着也接受了荒谬。后来几个人挤在我们身边要上厕所,把我们隔开了,于是就各自回到座位上。他的座在我们前边,离得不远。 .
火车到了一个小站,听说前边发了大水,车就停在那儿等着,大有等到地老天荒的架势。我们就坐在那儿,干等,后来边等边吃饭,吃完饭又等,干等,后来边吃饭边等。
齐唱说那位唱歌的叔叔怎么一直不吃饭?
听齐哥说咱的经历,我忍不住还是解释一下。
他认为他的话那会儿很打动我,其实啥触动也没有。不知为啥,一见到戴眼镜的人谈信仰我就烦,信仰不是这帮人谈的。又听说他在大学教什么文学,气更是不打一处来,风花雪月了几千年,根本没触到人性里的荒凉和死亡,我恨文学,那玩艺儿跟摇滚没法比。
偏偏这该死的车停在了半路,等成了判决。我当时那个难受!想到一块儿混的哥们儿都坐飞机了,我还在这车上坐硬座活受罪。一切都是虚无,只有肉体不虚无,肉体这玩艺儿得时刻供着。要不就受它折磨。一分钱也没了,人家在大吃大喝,我饿了。
没啥行李,除了一把吉他。
怎么办?这火车眼睁睁停下来不走,又没带什么吃的。
干脆,就车厢卖艺吧,给大伙儿唱歌。
一首接一首,我把自己会的列农的歌唱了个遍,唱得从没这么好过,好像比列农唱得还好。
歌是伤口,一碰就尖叫起来,一种疼痛。
唱完了列农的,把自己刚才写的那首也唱了一下。一听到唱死,围着的人都变了脸色,溜了。
我借了个帽子向听歌的人要钱,要了半天,不够一盒方便面的钱。
我真生气了。
就在这时,帽子里放进两桶方便面。
是齐唱。
叔叔,先吃碗面,吃完了再唱。
我不要,问她唱得怎么样?
她说不好,太冷了,真的。
这话我爱听,我要的就是这效果。
齐哥也走了过来,说这不是给你听歌的钱,是作为朋友请你吃面。你的歌让我懂得了歌不是沈庆所说的那种瘾,而是一种生活方式。听你阐释列农和自己的生存时传达的那种深度让人吃惊。
这还像话。
我撕开一桶面干嚼着吃完了,又用面桶盛了水喝。
车终于动了。望着车窗外的田野,看到一棵又一棵树晃过去,一片又一片水塘晃过去,一个又一个村庄晃过去,就像生命中经历的那些女孩,夕阳下渐渐远了。流浪更是尖锐的痛,无可奈何更没诗意,梦中橄榄树太远,一辈子都不会走到。我怕看到树,它们太美丽太繁华太生命太果实,而我一无所有还是一无所有仍旧一无所有永远一无所有。我不知道让我的生命开花结果的那块土地在哪,我不知道我的生命还能不能开花结果。
我掏出票,把那首歌撕了,也把回忆撕了,撕成碎片扔到窗外。随风而散,纷纷扬扬。
到一个远而陌生的地方,找一个肮脏的酒馆去唱一首不知名的歌。
我这一生就是为了那首歌,而不是这首歌。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写出来。我只知道拒绝什么,不知道接受什么。
爸和我早留意到这位留长发的摇滚叔叔。车厢卖艺那段,我真为他的勇气吃惊,也为他的冷吃惊,甚至那种冷是种诱惑。不像爸那么喜欢他的歌,我觉得他的歌太冷了,冷到心里,听久了会透不过气来。
既然世界冷,歌就该热。既然世界脏,歌就该干净。歌不能跟着世界走,不能把人里头的黑暗全挖出来,那样我们会越来越没希望。歌是盏灯,随黑暗的世界转动,是为了给人光亮。
我看到叔叔把自己的票撕了。
出站时他遇到了麻烦,没票要补票并罚款。他对那个铁青着脸的检票妇女说我真买票了您就放屁一样把我放了吧。后来出来个穿制服的高个子把他拖出人流。叔叔火了说拖什么拖,给你唱个小李飞刀再把吉他给你还不行吗?就在这时,爸爸和我过来,替他补了票交了罚款。办完这一切出来,发现火车西站的人流早散开了。
三个人走在晚霞中,路边的白杨树被染红了,树叶沙沙响着要给我们讲话似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棵树是丑陋的,它们都争先恐后地要给我们讲创造的奇妙。我无法把我从树听到的说出来,你要自己去听。后来,我们又一起从浦口坐轮渡过长江,茫茫江水中轮渡摇荡着,像整个大地在轻轻摇荡。
望着长江,想到上帝创造天地万物的爱,听着江水响,我轻轻唱起一首歌:
生命的河,
喜乐的河,
缓缓流进我的心窝。
生命的河,
喜乐的河,
缓缓流进我的心窝。我要唱那一首歌,
唱一首天上的歌。
天上的乌云,
心中的忧伤,
全都洒落。
我要唱那一首歌,
唱一首天上的歌。
天上的乌云,
心中的忧伤,
全都洒落。
唱完了,没想到叔叔正趴在栏杆上,边望着江水,边听呢。他说唱得好,天上的歌是什么歌?我不说话又唱:
诸天诉说神的荣耀,
宫苍传扬他的手段。
这日到那日发出言语,
这夜到那夜传出知识。
无言无语也无声音可听。
他的量带通遍天下,
他的言语传到地极。
神在其间为太阳安设帐幕。
又如勇士欢然奔路。
它从天这边出来绕到天那边,
没有一物被隐藏不得它的热气。
他说你真能听到神对你说话,我说当然啦,神通过天和太阳不正在对你的心讲话?他说我没心所以也听不到。我说这回不是听到了吗?他说听到什么?我说听到上帝的话不只是通过天和太阳而且通过这歌。他说你还会唱吗,我说多着呢——
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
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
每当我一人独自流泪,
他总是站在我身边。
啊……啊……
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
叔叔说真有这样一位总是站在你身边吗?我点点头。他说是谁,我说是道成肉身的那一位,他道成肉身好为了我能肉身识道。他说他不是死了吗?我说他又从死里复活了,他说你真能跟他对话吗?我说当然。他说你再唱一遍。我就把这首又唱了一遍。
江水在夕阳余辉下变成红色。唱完两遍后,叔叔没说话,我转身看他,见他胡子拉碴的脸上竟满是泪水!
是齐唱的歌而不是齐哥的说教,使我知道了什么叫信仰。以前觉得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都是弱者的拐杖,现在才发现宗教是大境界,怪不得西方音乐和绘画,有那么深的宗教基础。
得,咱不研究这个,只说听歌的感觉。
那些歌把我抓住了。唱了一辈子歌,现在我才懂什么叫歌。歌并不存在,它是它后面的一种东西,一种圣洁,一种可能性而不是一种现实性,一种境界,或本就是一种最坚硬、最纯粹的存在。歌不是唱的,而是被呼唤出来的,是因为先有了,才渴望说出来。夕阳下的江水,近处远处整个漂泊的世界都一起一浮,和着这简单的歌。歌不该反映这个世界,歌应该创造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
这些歌和我知道的所有歌都不一样。这是天上的歌,带着圣洁气息,唱到里面去。我唱的那些歌都是地上的歌。唱我的歌时,要像石头一样硬和冷才行,装也要装出来。
听这些歌时,人变柔软了。
听说这三首歌中有两首来自《圣经》,怪不得歌词光明温暖,听着就能把人融化。还有一首来自《迦南诗选》,连词带曲都是一位初中还没毕业的小姑娘写的,名叫小敏,是河南农村的,连简谱都不懂,怎么能写出这种歌?
齐哥干脆说这是神的大能。也许真是,我知道有神秘,就像出冲的那一小会儿,脆弱起来的那一小会儿,你真就渴望有那么一位神存在多好。可神太神了,我不好意思让他到我乱七八糟的生活中搀和。
分别时,他们送我一本《圣经》,把电话号码给了我。
一离开他们走进这城市街头,看着那么多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就怀疑刚才听歌那幕是假的。
我背着一把吉他站在这座南方城市的杂货店门口,看到了电视里崔健他们为“希望工程”还是别的什么的义演。再后来我卖掉了吉他,熬过在这城里最初几夜。再后来,联系上这里的摇滚朋友。一哥们又送我一把吉他。我不喜欢这城市,太女性化了。
这城里有地下乐队。他们真在这城的“地下”活动。跟他们中几个,我们一起还搞了个Everybody can play Guitar的原创演出。齐哥也来听。我们四人轮着唱,散场后我和齐哥围着他在的大学校园走了好几圈。后来坐在学校树林里的木椅上,听着露珠从树叶往下滴,听着风吹着树叶响。
这就是庄子所说的天籁,齐哥说,其实就是上帝的手指弹出的音乐。你们的吉他传达的是人籁,太冷了,这里我们听到的是天籁,是神籁,是真音乐。
这确实是我听到的最好音乐会。这个时代,钱主宰了一切。连罗大佑的歌都变俗了,你还指望什么?
之后,唱歌混不下去,就不唱了,认识了一个女朋友,两个一起在广告公司混。这座不大的城据说有2500家广告公司,我就在其中一个。平时干不了什么,鼓捣一两期杂志送送客户,只不过看在一位朋友面子上,老板才没解雇我。
有时去参加齐哥他们的活动,一起读《圣经》。我知道这是好东西,但总敬而远之,他们唱歌讨论,忙他们的,我不发一言。我得小心守住自个儿,别把自己弄丢了。有个晚上,和女友一起去,读到一节经文,震了一下。那在《旧约•箴言》:“你要保守你心,胜过保守一切,因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发出。”
我早没心了,我的歌也没心。我整个人就是一块石头。
要从心开始。
有道理。
可我的心呢?
刚感动了一下,忽又想起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结尾“我在哪儿”之类的矫情,便把自己的触动给否了。
那夜和巴达斯克在林子里坐着,听天籁,难忘。别看巴达斯克外冷,其实内热,他热不起来不过没有热的理由罢了。我们谈音乐,也谈共同喜爱的诗人海子。
罗大佑到香港后写的歌商业味很浓,别人指责他。他说我也得吃饭也得活。可见靠纯音乐活很难,这个时代已不需要音乐,不需要诗歌,海子的死带走了诗歌。巴达斯克早就学会不靠音乐活着,对他来说商业化是对音乐的亵渎。这我能理解。更重要的是,用音乐是学不会生活的,因为音乐会诱使人沦落为一个乐者却没有成为人。
此时此刻是深夜,在写这些文字时,我想起了黑塞说的话,我已经是一个作家但还没有成为一个人。他最成功的作品是《荒原狼》,但那是他的失败。他只能以艺术的成功掩饰他心灵的失败。
接下来我要写巴达斯克那次去听齐秦的音乐会,对他是一个打击,他不喜欢齐秦过于华丽和精致的歌,可偏偏自己又拿不出新歌来。他力图说服我把齐唱的歌灌录下来争取能够发行。我拒绝了。巴达斯克说为什么不让更多人听到,我说上帝一个听到就够了,齐唱说歌不是用来发行的,歌是用来赞美的。我对巴达斯克说重要的不是成为一个歌手而是先成为一个人,按照人的力量人无法成为人,只能接受上头的帮助才能成为人。巴达斯克说当我唱歌的那一刹那才算一个人,可惜里面是空的没有心,而齐唱的歌仿佛存在本身在发声,心灵本身在低语。我说恩赐之所以是恩赐就在于它是上帝通过人在工作,它是传递在心灵间的热而人的才华和能力,只是外表的光却没有内里的热。齐唱说我要是一个哑巴也能用心生命唱歌。
巴达斯克说对上帝的爱难道不表现为对人的爱吗?齐唱的妈妈说这说得对,但若没有上帝的爱我没有能力爱人。我说没有上帝挚爱的两个人就像两个半杯水,彼此倒来倒去总不满足,唯有都倒在上帝里面才能使爱的泉源满溢而出滔滔不绝。巴达斯克说这话题太沉重了,说点别的吧。他对齐唱说我羡慕你的歌,但不羡慕你的主。如果为了唱出你那样的歌就去求上帝我就太卑鄙了。我说歌即生活,生活也可以是歌。可我觉得生活是垃圾,巴达斯克说完便不说话了,掏出一根烟点上,他抽烟的姿势仿佛他在抽一生最后一根烟。
果然,巴达斯克从这里出去就出了事。
有时候,我们骄傲是因为绝望,我们绝望是因为骄傲。
那天离开齐哥家时,齐唱妈要齐哥把我送到家。走到车站,我让齐哥回去,我的情绪不对劲,他安慰不了我。
我没坐车,一个人在路上走。经过一个朋友家门,砸门约他出来喝酒。喝完酒出来,两人分手。我又找地方喝,要把自己灌醉,可怎么也醉不了。后来女友跑过来骂我,两人吵架,我不能原谅自己又跟她吵架,便用胳膊把酒店的大块玻璃撞碎了。许多人跑上来问,我说是我故意砸的。他们拉住我要我赔偿,我骂了脏话,他们围住我群殴,我们打在一起。
后来,我躺在地板的碎玻璃上,清醒得很,整个世界的喧嚣、呼喊与吵闹一下子都远了,一切都静下来,侧过脸去看到很多双各式各样的鞋。真没想到我能有那么多血,像泉水一样往外涌,像小河一样歌唱,真的,血在唱歌,这是最艳最冷的歌,我被这歌魇住了,一动也动不了。我拼命伸手想抓住这首歌,这是我的命啊,就要流光了,就要流走了,就要流完了。
死亡跃过千山万水,穿过楼房巷陌,一下子就到了眼前,也许,它根本就没怎么走远,而就在眼前某个地方待着。它像狗鼻子一样碰到我的脸,热烘烘的,又冷冰冰的,带着浓浓的腥味,我说起它有一千次,这次才真正见到了它。我被厌恶、恐惧攫住了。死不是人能负担的。所有骄傲和绝望都先行倒毙,生活露出一脸狰狞。我没可留恋的,可还是怕到达。我自己的歌没有一首是温暖的,能伸手拉住我。
这时,耳边响起的是齐唱的那些歌,那些“天上的歌”,那么温暖,那么灿烂,那么明亮,犹如上帝的微笑和神的声音,不,就是上帝的微笑和神的声音:
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
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
是啊,人就是压伤的芦苇,生命就是将残的灯火。这就是我呀,别折断我,别吹灭我,这黑暗太浓重了……
我感到疼了。
我有心了。
我和爸爸陪着巴达斯克叔叔从医院出来那天,阳光很好。
一脸憔悴的巴达斯克,胳膊上和脖子上还缠着绷带。他没注意到我们在看他,还在兴奋地说着。
小鸟在唱,树叶在唱,花朵在唱,你听,整个天地都在唱,以前怎么就听不见呢?他说齐唱啊齐唱怪不得你爸爸要给你起名叫齐唱。
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想起一个犹太老师给学生的话:
每日一歌,
每日一歌。
歌即生存,生存即歌。
1998年夏相稿于江北浦口
献给当年的团契和常留我借宿的夫妇
2016年11月10号
基督徒的工作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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