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聊西南联大，我却格外喜欢这个很少人提到的细节

因为度假的缘故，没来得及写《无问西东》。本来以为等我回来，能写的应该已被各位大V们写尽了，不过看来看去，还真没有人深聊过我最被触动的部分，那就还是自己写吧。

《无问西东》又是一部评价两极的片子。上篇推送里提过，随着互联网的发展，每个个体的意见都能在各种平台上充分舒展，大家的情绪表达也就越来越激烈，众口一词的情况将越来越少（复习戳这里）。

仅仅这一个多月来，遭遇这种割裂评价的电影就包括《芳华》、《妖猫传》、《前任3》和《无问西东》。

平心而论，《无问西东》的视听语言确实略显拙劣，煽情煽得并不高明，故事穿插得非常刻意，四个故事的联系也有点牵强。

可是我很喜欢它，作为隔壁的校友，对清华有这样的献礼片真是又嫉又恨，感情复杂。在明明看到大把缺点的情况下，依然被它描述的那些时代和在时代里挣扎的人们所打动。尤其是能在银幕上看到对西南联大风骨的描绘，哪怕只是吉光片羽，也深深被触动。

不过西南联大已经被诸多大V掰开揉碎说了几轮了，我不必赘述。

想聊的，是让我琢磨到现在的小支线——许伯常夫妇的故事。因为这个支线故事的存在，我调高了对《无问西东》的评价。

以下是故事简介，看过电影的可以直接下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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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伯常夫妇的故事发生在60年代。丈夫许伯常（王鑫饰演）是王敏佳（章子怡饰演）、陈鹏（黄晓明饰演）、李想（铁政饰演）三人的中学语文老师，他待学生如自己的子女，这三个孤儿也就把他视为自己的父亲。

可在生活的另外一面，他待妻子刘淑芬（郑铮饰演）如仇敌，用冷暴力把妻子一点点逼疯。

原来当年淑芬曾用自己微薄的工资供养他上大学，可大学毕业后许伯常变了心，淑芬用剪刀以死相逼，二人才结了婚。婚后许伯常对淑芬不理不睬，而淑芬每每想起这些年的恨事，就对许伯常大打出手。

毕业后去看望老师的王敏佳和李想目睹老师被师母打，于是写匿名信警告淑芬，信中提到他们寄了同样的信给淑芬的单位纺织厂。

淑芬根据匿名信的书写习惯找出了王敏佳，到她的单位大闹一番，直接导致王敏佳被打成黑分子、狐狸精和间谍，并在批斗中被群殴。在批斗中喊出第一句“打她”的淑芬以为王敏佳被殴打致死，她浑浑噩噩回到家中，直接跳井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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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芬最后毫不犹豫走入井中的镜头，短促、平静，却给了我全片最大的震撼。

这个故事，多方面多层次地迷住了我。

我看到一个受害者，如何把自己活成了加害者。

淑芬起初，当然是个受害者。那时一个女工的工资何其微薄，她却省吃俭用供养一个男人读大学，不过是为着爱。

他们有过好时光，片中有个回忆片段：两个人一起拉手风琴，眼波流转，浓情蜜意。

可上了大学长了见识的男人要变心，谁又能拦得住呢。她受不了钱财和爱情通通落空，用尽手段强求了这段婚姻，把两人的生活都拖进深渊，开始了彼此折磨的一生。

刘淑芬是两人爱情的受害者，却是这段不幸婚姻的始作俑者。

而在电影主线，王敏佳与李想写匿名信给淑芬这个情节里，淑芬开始也是受害者。

无论夫妻如何相处，是王敏佳与李想两个无知的年轻人把别人的私事扯到台面上来。如果他们真的给纺织厂写了一封同样的匿名信，刘淑芬将在体制内面临怎样的局面，现在的小朋友可能很难理解。

可一转手，淑芬又把别人加害于她的，百倍加害了回去。她诬陷王敏佳是勾引自己老公的狐狸精，直接杀上王敏佳的单位大打出手，导致了之后的连锁事件。

同样把受害者活成加害者的，还有许伯常本人。

他是负心汉没错，但再怎么不愿意我们也必须承认，一个人有变心的权利。被以死相逼走进一段自己根本不情愿的婚姻，他当然是受害者。

可之后的日复一日，他用冷暴力对待已经成了自己妻子的那个人：不主动跟你说话，不与你共用餐具，不与你睡一张床，不接受你的好意，不理会你的需求……他用鄙夷和漠视把一个女人变成一个怪物。

许伯常是这段婚姻的受害者，却是妻子异化的始作俑者。

一段合理的情节铺陈出错综的关系、复杂的角色，是这个故事征服我的基础。

我也看到环境之恶，如何逼出个体的恶。

严格一点，我们并不能说王敏佳没作过恶。她与李想看到老师被师母打，第一反应不是出面阻止，也不是事后找师母谈谈，而是写匿名信。

不仅写匿名信给当事人，还（声称）写匿名信给当事人的单位，他们的言下之意，大家都懂。

两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遇到问题为什么会有这样自然而然的解决思路？这种解决思路有没有贻害至今，仔细想想，便会有答案。

之后淑芬识别出写匿名信的人是王敏佳，她解决问题的思路，也与王敏佳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她更老辣，也被生活搓揉得更面目全非，于是也下手更狠。她明知王敏佳只是为自己的老师打抱不平，却还是用了当时（现在也没有什么改变）对一个女人杀伤力最大的指控——勾引别人丈夫的狐狸精、破鞋——彻底断了王敏佳在体制内的活路。

然后在批斗现场，她的一声“打死她”，引爆了围观者的戾气，大家一拥而上，王敏佳几乎被活活打死，纵然后来奇迹生还，那张灿如春花般的脸，再也回不来了。

那些打人者，也不过是孩子的母亲，妻子的丈夫，是医生、工人、学生、老师……是前些天还与王敏佳说笑过的同事、朋友，是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

是什么，让这些普通人瞬间化身为恶魔，用熊熊怒火撕碎一个活生生的同类？

关于这些问题，《无问西东》只描述，不控诉，就已经足够敏感，提升了整部电影的深度。

我还看到一个好人，如何一步步走到穷途末路。

刘淑芬的故事并不罕见。一个被辜负的女人逐渐异化，光金庸的笔下就有无数：《神雕侠侣》里的裘千尺与李莫愁，《天龙八部》里的叶二娘……祸害四方的行径背后，都是令人唏嘘的人生际遇。

但淑芬与作恶的她们不同，她加害的对象是施害于她的对象，这让她自觉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她的所作所为是被逼的、是对负心男的惩罚。 她觉得自己虽然活在苦水里，但起码问心无愧、理直气壮。

可当王敏佳被群殴致死时，她心里那根弦“啪”地一声断了。她知道自己是在诬陷王敏佳，也知道自己的举报是王敏佳厄运的源头。她再也不能说自己没作过恶，她的理直气壮与内心的自洽轰然倒塌。

男人负心她没去死，遭遇几十年冷暴力她没去死，可当发现自己不是一个好人时，她却干脆利落地赴死，没给任何人救她的余地。

这说明什么？

很荒谬，这恰恰说明，她是一个好人，她有良心。

一个好人如何把自己活成了这样？

这样的悲剧，只是时代的错吗？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2008年的姜岩自杀事件。

同样的供养男朋友读书，同样的逼婚，同样不幸的婚姻，差别只在于，刘淑芬因为良心受谴责而自杀，姜岩则是被丈夫出轨压垮，又被丈夫全家的无耻逼到情绪崩溃，最后从24楼一跃而下。她死后，大家才从她解锁的博客里看到一个女人在决意去死的最后两个月里，有多绝望。

姜岩自杀事件在当年引起轩然大波，最后，以下文字成了她的墓志铭：

如果有来生，
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尘土里安详，              
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阴凉，              
一半沐浴阳光，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PS：这段话的出处，有说三毛，有说海子，有说网文作者，也有说姜岩原创，至今未见定论）

从这墓志铭里你也能看到，姜岩不是不懂自己人生走到如此地步的根源。

今生她不是一棵树，她人生的支点，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亦舒曾说，不要供养自己的男人。但这太绝对，林惠嘉一定不会同意，她供养出了华人圈数一数二的大导演——李安，而这位大导演成名后也从未辜负她。

不同的是，她从没有因为供养丈夫而失去自己，她人生的成与败，不在于这个男人成不成功、辜不辜负她，她有自己存活于世的独特价值，她是她自己的。

后来亦舒也改了口，她笔下一个姑娘在供男朋友读成被甩后，再一次交了比自己年轻需要自己供养的小男友。

师太用书中人物的口说：没关系，也许这是她的乐趣，只要她了解后果是什么。

淑芬把一切寄托在恋人身上，待他变心，自然五雷轰顶。她强求一段婚姻，不过是因为付出已经大到无法割肉，和“到底意难平”的愤懑。

于是她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如何掰回这个男人的心，驯服他，让他好好跟自己过日子，如果不成，那就狠狠地折磨他、惩罚他。

她从没有思考过，自己也是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活成别人的陪衬与惩罚？

《无问西东》片尾写着：谨以此片献给珍贵的你。

淑芬与姜岩这样的悲剧，大约就是走着走着，忘掉了自己的珍贵。

这给了这个故事现实意义。

刘淑芬是一个好人。塑造她悲剧的，有时代的手，别人的手，也有自己的手。可悲的是，她做了她自己认为对的一切，来捍卫自己的爱情，捍卫自己的婚姻，捍卫自己的声名，却步步走错，最终丧失了活着的全部意义。

这才是高级的悲剧该有的样子，这才是有魅力的悲剧该有的样子。

这样的悲剧，才会在事隔经年后，仍被你想起，仍令你惆怅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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