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李政涛: “教师,要成为精神上生生不息、绵绵不绝的人”
【祖庆按】
多年以后,面对自己的精神宇宙,“名家经典读写群”的老师们一定会记得李政涛教授光临的那个父亲节夜晚。
整个交流用纯文字进行,安静、真诚、睿智,体现了李教授一贯的风格。对话结束,群友们持续互动,反响强烈。
作为主持人,我深深感受到李教授文字和智慧的力量。就让我借助这个平台,一早编发和李教授的部分对话,聆听思想的声音。
张 芃:不同的教育,造就不同的人生:有的教育让人获得自由和解放,从而拥有自由创造的人生,有的教育则使人受到束缚和压制,度过的是充满枷锁的一生;有的教育赋予人生以尊严和价值,有的教育则会降低人生的层次——降落到动物和工具的层次。
陈婕:从理论密室到实践田野!行走教育路上,李教授的人生,是为教育的人生,是为人生的教育。
(以上为第一板块,两位年轻教师分享自己读了《重建教师精神宇宙》一书的感受。限于篇幅,此处不展开。以下,为李教授和我对话的实录。文字有少量微调。)
李政涛:
教师要不断重建自己的精神宇宙
张祖庆:李教授,我先来问第一个问题。您在很多个场合提到,要提升教师的精神海拔,重建教师的精神宇宙。教师精神的成长,为什么被您看得如此之重要?
李政涛:张芃老师所引用的祖庆老师的“触碰”一词,也“触碰”了我。今晚,此时此刻,就是一个我与老师们精神上触碰的时刻,它带来的精神能量,已经让我感知到了,我喜欢这样的交流。
刚才祖庆老师提的这个问题,是一个起点性、前提性的问题,也是我写作此书的原点。
首要的原因,在于我对当下教师精神生活品质之于教育价值的理解:作为教育者的教师,如果自身精神生活不丰盈、不丰厚、不丰实,缺乏精神的力量,就无法教出、育出具有同样精神生活品质的学生。
其次,来自于自我的体验,来自于陈婕老师和祖庆老师共同提及的教师“我向教育”,教师首先不是建构他人精神世界之人,而是建构自我精神世界的人。有没有建构自我精神宇宙的能力,往往影响了、决定了教师建构他人精神宇宙的能力。
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灵魂的工程师”,首先是自我灵魂的工程师。
重建:意味着打破、消解
张祖庆:我非常认同李教授说的,当下教师精神生活的“三不”现象。教书,说到底,教人成长。人的成长,关键是精神的成长。一个精神的侏儒,是无法教出巨人的。
那么,怎么做“自我灵魂工程师”?这就谈到了第二个话题,也就是,教师如何重建自己的精神宇宙。我想,“重建”,意味着打破,意味着消解,而不是在原有的基础上修修补补。那么,要打破什么?要消解什么?简言之,如何重建教师的精神宇宙呢?
李政涛:打破的对象,消解的对象,至少有三个方面:一是传统的价值观;二是传统的思维方式;三是传统的行为习惯。请原谅,我这里用了三个“传统”,这并不意味着凡是“传统”的都是不好的,都是需要打破和消解的,恰恰相反,随着年龄渐长,我越来越体会到传统的价值,越来越强调要把精神的成长之根,扎在特有的传统基石和命脉之中。
这里我反对的“传统”,是那些阻碍真正的教育的发生,削弱教育的本真力量,因而导致远离教育的本质的“传统”。
张祖庆:嗯。对传统,我们不是轻易丢弃,而是深入学习传统教育思想基础上的传承:扬弃、发展、创新。
李政涛:是的,是通过扬弃、发展、创新等方式,实现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和转化性创造。我理解的教育价值观,与教育的底线有关,可以概括为四句话:把教育当教育,把学校当学校,把学生当学生,把教师当教师。
教师精神宇宙的重建,是一个相当大的话题,也很容易变成一种口号,作为当年的书生,喜欢“理想”、“梦想”等宏大话语之人,我的自我改变、自我重生,恰恰是从这里开始的。我当年的迷惘,或者张芃老师所说的“迷茫”,都与此有关。
我的恩师叶澜教授所倡导的“现实的理想主义”,给我以很大的触动,这样的人,不会空谈理想,总是希望在直面现实、扎根现实中提出自己的理想,避免理想虚飘无根,这样的人,也不会一味地认同现实、屈从于现实,只能对现实唉声叹气,无所作为,而是总是想能够为现实的改变做些什么。
“复盘”自己的课堂场景
张祖庆:“重建”从“打破”开始。破,而后立。这个“立”,也就是李教授说的“自我改变”、‘自我重生”。那么,这个重生,应该从何入手?是否可以从阅读开始,从对教育现场的反思开始,从日常田野研究开始?我们继续听教授为我们谈如何“重建”。
李政涛:入手之处,在于“阅读”、“写作”。我理解的阅读,或者读书,不仅是阅读有字之书,更包括无字之书。这是我近年来反复倡导的想法。
我们作为教师,需要阅读的有字之书,包括人这本大书,学会读人,读学生,读同行,读形形色色之人,还有读自我;读课堂之书,读天地之书,而学会读懂课堂,是我最大的改变之一。
教师的课堂不在图书馆,不在书斋,不在书本中,在学校,在田野,在每天真实发生的具体的教育教学生活之中。
张祖庆:嗯。课堂,一个活着的,有声有色的文本,传递着耐人寻味的讯息。读懂课堂这本大书,也是重建精神宇宙的一条重要途径。
李政涛:没错!于漪老师曾经说过类似的话:课堂是活的教育学。我一直很感恩包括张芃老师这样的合作伙伴,我在向她们发问、追问之时,其实很多时候也是自我反问,自我反省。我们之间的合作,更多是合作读懂课堂,并在此过程中读懂学生,读懂教师,读懂自我。这就是我当年学会听课评课之时,迫使自己养成的一个习惯“复盘”。
复盘教师的课堂场景,复盘教师的说课场景,复盘自我的评课场景,反复揣摩、研磨,看看从中发生了什么,生长了什么。
张祖庆:是的。一线教师,既要重视读名师的课堂,也要重视读伙伴的课堂,更要重视读自己的课堂。我们,往往热衷于读他人,而忽视了读自己。我一直以为,自己的课堂,恰恰是最重要的文本。尤其是作为教师,真实发生的自己的课堂,其实是最值得读的。不知李教授是否认同我的观点?
成为精神上生生不息、绵绵不绝的人
李政涛:非常赞同!《教学的勇气》倡导“教学滋养人”,不只是滋养学生,也包括用自己的教学滋养自身。如果一位老师不仅能够通过倾听他人的课堂滋养自身,还能够借助自己的日常课堂滋养自我,他一定是一个精神上自给自足的人,是一个具有内生力、内动力的人。
张祖庆:“复盘”,就是反思,就是回望,就是省察。“未经省察的人生,是不值一过的。”我们能否说,“未竟省察的课堂,也是不值一提的”。复盘,让我们得到更好的生长。这,就是基于读课的“重建”!谢谢李教授的“复盘”带给我们的启发。
李政涛:包括我在内,我们很容易把耳朵朝向他人,聆听他人的评价、观点、议论,用别人的声音、观点和目光来形塑自我,往往忽略把耳朵朝向自身,倾听自我最真实的需要,最细微的声音,并自己与自己对话——能否拥有倾听自我,与自我对话,进而自我重构的能力,可能也是精神宇宙强大者的标志之一。这样的人,必定是精神上生生不息,绵绵不绝之人。
通过写作习惯,生成写作需要,提升写作能力
另外,我想说重建精神宇宙的切入点,是“写作”。
我所经历的个人成长误区,是一度读得太多,写得太少,被“述而不作”所束缚。
后来发现,其实很多道理、想法、体悟,不是读明白,想明白,而是写明白,写清楚的,由此我悟出了“以写促读”、“以写清思”、“以写引思”的道理。
在阅读与写作的穿梭转换、交互生成中不断丰富自身的精神世界。
张祖庆:李教授,大家都明白写的重要性。可能很多人,是不敢写。怕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丢人。于是,把时间花在阅读上,而不愿意写作。看来,这个观点,一线教师必须要改。我这十个月的微信公众号的写作,就是这样一种状态。有时候,写着写着,知道自己不足了,会主动去阅读。这就是“以写促读”、“以写清思”、“以写引思”。我想,写下来,就是自己的东西;哪怕幼稚,也是有价值的。
李政涛:是的,有关写作,我觉得过去的思维习惯是“先有写作需要,写作能力,再养成写作习惯”,其实可以倒过来,不管成色、结果如何,写大量的写,甚至乱七八糟的写,通过写作习惯,生成写作需要,提升写作能力。
先大量的写,哪怕是片段式的写,纯感悟式的写,都没有关系。迄今为止,我认为周国平最好的书就是那本《人与永恒》,真正的片段式写作、感悟式写作。
张祖庆:写作,是重建精神宇宙的重要通道,也是教师专业成长的必由路径。零零星星的写作,吉光片羽,也许闪烁着一刹那的智慧光芒。
张祖庆:小结一下刚才这个板块的对话。李教授说,“做一个精神上生生不息、绵绵不绝的人。这是宇宙强大的标志”。李教授就是这样的人。我也希望自己慢慢成为这样的人。如何重建精神宇宙?一,在继承的基础上,不断打破、消解传统;二,不断阅读(读人,读课,读书,读宇宙万物)、不断写作(多写自己的故事、教育现场,少写论文),重建精神宇宙。
好的课,是有节奏感、动静相宜的
张祖庆:好!我们转入第二个大的话题。李教授一直在提倡,课堂需要安静,安静的课,才能生长智慧。但实际的公开课上,我们往往看到,那些激情四射的、幽默风趣的、妙语连珠的课,往往最能叫座,也最吸引听课者的注意力。而那些安静的,慢慢推进的课,有些老师,却连连摇头。公开课上,我们该如何把握安静与热闹的度?这个话题,我想,也许是很多老师很困惑的。李教授能否就这个话题谈谈自己的想法?
李政涛:祖庆老师刚才说,“未经省察的课堂,也是不值一提的”。之所以如此,原因依然在于没有把目光、耳朵朝向自我,没有去经历自我重构的过程。接下来,我来说说对静与闹的理解。
首先,我承认各种个性的老师、各具风格的老师,都各有其独特、不可替代的价值。无论课堂实践,还是学术研究,本质上都不是田径比赛,非要比个快慢长短,而是体操比赛,各展其姿,各有千秋,各美其美……
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没有自己的评判标准和价值尺度。我之所以写下《静默中的教育》《孤寂中的教育》,既与自己的个性有关,我一向是喜欢安静,不喜欢热闹之人,也与我对好课堂的标准或价值取向有关。
我读过祖庆老师的《万物静默如斯,课堂静默如谜》一文,深有同感。
我无法精确地表达安静与热闹的尺度究竟在哪里,这可能需要通过具体的课例,案例来分析。不过,我有一个想法,是最近在听课中生成的。
这就是课堂的“节奏感”,不只是快与慢的节奏,也是不同教学活动、教学行为的穿梭转换产生的节奏。如果只是说,说,说(更多与传统的“分析课文”、“解析课文”有关),或者只是读,读,读,或者只是写,写,写,都不是理想的节奏,如果能够在不同性质、不同类型的教学活动中实现穿梭、转换或者切换,课堂的节奏感就出来了,学生就不会要么一直处在声音的闹腾,或者一直静默不言的死寂等极端情境之中。这个切换,穿梭,可能就是一种“动静相宜”的状态。
张祖庆:嗯!节奏感!好的课,一定是动静相宜、疏密有致的。刚出道的时候,我更喜欢动,喜欢热闹,喜欢故意制造幽默,估弄玄虚,让听课老师如痴如醉。但是后来,我发现,一味逗弄老师发笑,很容易干扰学生的思考;学生的思考,是不连贯的,碎片化的。这种太闹腾的课,会让人联想到大卖场。课堂,只剩下了老师的幽默和听课老师的笑声。儿童,不见了。这是多么的可怕。
李政涛:这个刚出道的状态,和我当年走向讲台之时的状态,多么类似……
张祖庆:哈。可以理解。人,难免有急于表现的时候。
李政涛:祖庆老师今晚提的这些问题是好问题,是值得深思且具有普遍实践感的问题。
张祖庆:李教授,是否可以这么说,教师重建自己的精神宇宙,还要确立正确的教育观、师生观、好课观。唯有“三观”正,我们才能行得正,我们的精神宇宙,才会慢慢地丰盈、博大、深邃。非常感谢李教授今晚的解惑,让我们对精神宇宙重建这个话题,有了更深入的思考。李教授工作非常忙碌,却如此真诚平等地用文字和我们交流。这种姿态,让人深深敬重。
李政涛:在这个充满戾气、怨气的时代,这样温暖平等的交流,真好!
群友:李老师,我读过你的《做有生命感的教育者》《重建教师的精神宇宙》,您的文字带着对教育的深沉思考,从中感受到您不同阶段对教育认知的同与不同。你的新作《倾听着的教育》,与前两者相比,最大的变化在哪里?
李政涛:似乎刚才陈婕老师提到了我的《倾听着的教育》,其中的不变是我的实践根基和语言风格,最大的变化,是全书更加聚焦于“倾听”这个关键词和主题。
今晚我与大家的对话,就是彼此倾听、相互应答的过程。
对我而言,我最大的改变是学会了对实践的倾听,因为有了对实践的敬畏和尊重;对大家而言,可能需要向相反的方向转变,学会对理论的倾听,我们需要的共同的改变,是学会在理论与实践双向转化、双向滋养中重构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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