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祖庆:漫忆童年零食
我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彼时,物质极度匮乏。绝非危言耸听,小时候,妈妈常常只熬一锅稀饭,我和姐弟常常会吃不饱。
读中学,中午在学校吃饭。一盒饭,一块小小的咸带鱼干,就是最奢侈的了。没有带鱼干,母亲会让我花两分钱买一小碗青菜汤。
家穷,让每个人吃饱,是母亲的最伟大也是最简单的愿望。
我的伟大愿望就不那么简单了:一杯小酒,三五好友,满桌零食,月上中天,天高地阔,尽兴而归。
常常看着邻居叔叔时不时地邀请几个哥们,一盘花生米、几颗兰花豆、几盅自酿米酒,天高地阔喝起来。
羡慕嫉妒恨!
我常常躲在他们身后,眼巴巴地望着满桌零食,总希望它们掉几颗在地上。可是,它们从来没掉地上过!
暗暗发誓,等领到第一笔工资,我一定全部换成花生米、兰花豆,一次吃个够!
零食,是我童年时代的奢侈品。
因此,特别盼望春节。家再穷,过年过节,还是会有几天改善伙食的日子。
于我来说,过年最大的快乐,就是可以从母亲手里接过各种零食。炒蚕豆、爆米花、葵花籽、南瓜子,大概是母亲每年都要为我们准备的例牌零食。
分零食,令人期待。母亲会在大年初一一早,把我们姐弟喊到餐桌旁,指着分好的三堆零食,让我们挑。姐姐、弟弟,都会不约而同地指着我:“你先!”
我呢,当仁不让地先选。不是姐姐和弟弟风格高,而是我特别赖皮。每次选了零食,我总是狼吞虎咽地吃,不一会儿,一堆零食,很快变小。于是,我会厚着脸皮,对母亲说:“娘,你看,我的最小!”母亲总会和姐姐、弟弟商量,匀一点给我。
我妈似乎特别宠我。
我呢,脸不红,心不跳,仿佛理所应当。从此,姐姐和弟弟,都怕了我,总让我先挑。可是,即便这样,我还是会想着法子,从姐姐那里讨些零食。
母亲总是笑笑。
过完年,零食没得吃了。于是,等待大自然的馈赠。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大自然给我们送零食来了。
荠菜、马齿苋、地莓,满地是。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到田野里淘宝。半天时间,就能挖一篮子野菜,包几个饺子,做几个清明果,满嘴野菜味儿。
清明后,母亲常常上后山采茶,我也跟着去。我不是去采茶,而是专门去摘映山红。那段日子,一丛丛映山红,成了我家窗台上的风景。一天,母亲说,映山红是可以吃的。我和姐姐半信半疑,找一些鲜嫩的花瓣,一尝,真的可以吃。于是,映山红开到了我的嘴唇上。
麦收后,河畔桑树上,结出了青青的桑果。等不及它们变红,我便偷偷摘几颗,一咬,满嘴涩味,赶紧吐掉。于是,日日张望。功夫不负有心人,桑葚终于难为情了,红了脸。一把把地采来吃,满嘴像涂了紫罗兰。
最让人欣喜的,野草莓成熟季。我家后门就是一座海拔几百米的小山。端午前后,漫山遍野长满了丛丛簇簇的野草莓。人迹罕至的地方,野草莓最大最多,因此,我专门找偏僻地段,寻找最大的草莓。饱餐一顿,再把剩余的装进两只裤兜,带回家来。
到了家,草莓已变形,裤兜被染红。晚上,我常常看见母亲在煤油灯下,给我缝补划破了的裤子。
过不了多久,裤子,又破了。
菱角成熟了。池塘水面,漂浮着密密层层的菱角叶子,成熟的菱角点缀其间。找一只圆形的大水桶,当作船,正中置一张小凳子,跳上小船,向池塘中心划去。不到一小时,便能采得三四斤菱角。
嫩的生吃,特别脆甜;老的煮熟,特别香甜。
老家屋子后面,有很多小竹子。有一种温岭方言称“钻竹蜂”的昆虫,常常在嫩竹里产卵。卵,在竹子里慢慢长到蝉蛹般大小。割下竹子,取出虫,放在菜油里炸,香,脆!
这一切,都要瞒着母亲,她最怕我杀生。
盛夏已至,李子渐红。家有李子树的同学,也渐渐走红。一到李子成熟季,这些同学便来得特别早,裤袋里装满了成熟和半成熟的李子,故作淡定地坐在位置上。早读终于结束,馋嘴的小伙伴们,直奔目标,纷纷嚷着“给我一颗!给我一颗!”
李子主人,便像皇帝一样,取出李子,送给要好的同学,算是宠幸。没讨到李子的,垂头丧气地,回冷宫去了。好不容易讨到青里透红的李子,舍不得吃,闻了又闻,装进口袋,用手捂着,生怕飞了。过好几天,才把它吃掉。
金秋时节,桔子成熟。中学后门,有一个很大的桔园,每天上学、放学,望着满树的桔子,恨不得化身管理员,天天待在桔园里。桔子成熟的这一个月,是最漫长和难熬的。满树金桔诱人地高挂枝头,却不见有人把它摘走。
眼馋哪!
终于,桔子被摘光。钻进桔园,仰头在树上寻找漏网之桔。一棵一棵找过去,常常,桔树被摘得异常干净,半颗小桔都不剩。隐约中,看见临树树梢有颗小桔在晃悠。疾奔树下,用竹竿使劲敲打,“啪——”的一声,桔子掉落。剥开桔瓣,甜到心底。
倘若运气好,半小时,能摘三四个。
农村土地包干到户后,各家各户拥有了自己耕种的农田。父亲见我们这么馋,常常辟一块地,种些瓜果。香瓜、甜瓜、西红柿、黄金瓜,都有。这些瓜果,一般都在夏天成熟。
金秋过后,隆冬渐至,荸荠和甘蔗成熟了。这是我最喜欢的两种水果,怎么都吃不厌。
父亲在一方十来平米的水田里,插上荸荠苗。半年后,荸荠成熟了。用铁锹翻开泥土,一排排荸荠娃,错落有致地躲在泥土里。拣几颗,洗干净,剥开皮,脆,鲜,甜!
甘蔗,是我的最爱。父亲知道我爱吃,几乎年年种。我曾在《我的农民生涯》一文中,这样描述甘蔗——
“甘蔗苗从尼龙薄膜覆盖的泥土下冒出尖儿来,此中的兴奋、期待与惊喜,是不言而喻的。
“下午放学了,总是到甘蔗地里转悠几圈。
“十一月份,甘蔗长得比人高了。钻进甘蔗地,阴阴的,凉凉的,坐在里面可以发呆半天,脑子里天马行空、胡思乱想。风吹来,甘蔗叶飒飒地响,竟莫名地涌起一阵幸福感。想到这些甘蔗,有好多株都将钻进我的肚子里,想着想着,哈喇子下来了。于是,挑一株最高最大的,用力拔出,用牙齿啃。甘蔗并不是很甜,但依然觉得,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比甘蔗更好吃的了。”
(至今,每年回家乡过年,我总能从父亲手里,接过一捆捆甘蔗。甘蔗,比小时候后的更甜,但吃甘蔗的幸福感,却没有小时候强烈。)
过完腊月,春节又至。母亲,又要分零食了。依然让我首选,我也依然要占姐姐那一堆的便宜。
一年又一年,直到不需再分零食。
而今,每年回家过春节,母亲照例会捧出这几样零食。母亲常常打趣我:“哈哈,彪(我小名),算你最馋!现在,总不用占姐姐便宜了吧?”
我们哑然失笑。
我对娘说:“娘,其实,我知道,这些零食,你和爹从来都不吃。可我们总不懂事,总是要抢着吃,不知道要让一些给你和爹。现在条件好了,你们多吃一点!”
“老喽,哪还咬得动呀!你们吃,你们吃!”
母亲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