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我”|张祖庆
奉化溪口三隐潭,岩壁上赫然书“无我”二大字,引得游客纷纷拍照。其中深意,大可玩味。
想起一个颇有禅意的故事。
法庆禅师的侍者因读了禅书《洞山录》,感慨的说道:“古人在生死中那么任性,实在好奇怪!”法庆禅师因而答道:“我坐化时,你可用话唤醒我,若叫得回来,亦即生死自在之士,奇怪,也不奇怪。”侍者看看禅师,禅师作预言颂云:
今年五月初五,四大将离本主;
白骨当风扬却,免占檀那地土。
时光飞逝,到了五月初五,禅师将所有衣物交给侍者供僧结缘,刚听到初夜的钟声,就跌坐圆寂,脉搏停止,呼吸全无。侍者记取当时谈话,即刻唤道:“禅师!禅师!”
许久,法庆睁开眼睛,问道:“做什么?”
侍者:“禅师为什么不将衣帽鞋袜穿好而去?”
法庆:“当初来时,我根本就不曾带什么呀!”
侍者一定要将衣服给法庆禅师穿上。
法庆:“一点都不肯留给后人。”
侍者:“正恁么时如何?”
法庆:“也只恁么。”并又写了一偈——
七十三年如掣电,临行为君通一线;
铁牛踍跳过新罗,撞破虚空七八片。
说完,端然坐化。时间是金皇统三年(1143)五月五日卒,七十三岁。
法庆禅师觉得自己来时一无所带,走的时候也无牵无挂,乃真正勘破了名利、欲望。历史上很多人,都是信奉来时一无所有,去时一无所有的,但大部分人,至少还是会给自己找一个归宿。哪怕坐化了,也留个衣冠,名曰“衣冠冢”。法庆禅师,连这个都省了,他比那些人,更洒脱。
如此洒脱,靠的是无欲求的心。
这样的“无我”之境,一般人难以达到。
三句话不离本行,一介教书匠,说着说着,回到了课堂。
好,就来说说课堂。课堂上的“无我”之境,真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
尤其是公开课,底下坐着几十几百号甚至几千号人,上课者,真能做到“无欲求”,真能像法庆禅师般洒脱吗?
难!
想起了十年前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年,我应主办方的邀约,在济南上《狼牙山五壮士》。此课,不是一般的难上。
既然答应了人家,硬着头皮,上!于是,事先再三交代主办方,一定要用五年级,一定要同一个班的学生,一定要充分预习,一定要带学生看一遍《狼牙山五壮士》电影。
上课了。面前坐着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个子高的,大约五六年级,个子矮的,约摸二三年级。孩子们正襟危坐,一脸懵懂。
我心里嘀咕:糟了!
主办方告诉我,借好的班级,临时有事,来不了,只好从一个培训机构,拼凑了一个班。二到五年级,都有,没有做过任何预习。
这课,怎么上?
鬼使神差的,我居然按照原先设定的教案,一步一步地走下来!
我动情地全文范读,孩子们看着我,表情木然;
让他们说说感动之处,孩子们看着我,表情木然;
让他们寻找感人细节,孩子们看着我,表情木然;
让他们仿照第二段仿写,刻画五位壮士在山顶跳崖前那一刻的浮雕群像。
孩子们看着我,他们成了浮雕。
上到最后,我也成了浮雕。
提前二十分钟下课,饭也不吃,灰溜溜,走了。
郁闷了很久。
后来,我在于永正先生《教海漫记》一书中,找到了“郁闷”的根由。
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一次,他去新疆上课。遇到一班很特别的孩子,无论先生怎么调动、启发,都不举手。先生干脆带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读书。书读了两遍,孩子们慢慢自信了。一些简单的问题,也能回答出来了。
恍然大悟!
制造课堂尴尬的,正是我自己。而我,却一直现在埋怨主办方临时换人。
事情已然发生,我却没有顺应事实,改变设计,按部就班地“演绎”所谓的“精彩设计”。说穿了,是“我执”在作祟。
总以为自己是被邀请上课的“名师”,总以为“名师”必须得上出创新的课,于是,不肯放下自我,不肯改变思路,作茧自缚,画地为牢,在自己幻想的“美好课堂”里,越陷愈深。
彼时,若我能放下“我执”,坦荡地面对听众,按照学生现有基础,从预习做起,教学生把课文读通顺,把基本内容搞清楚,也许,这节课,孩子们会有真实的收获。
然而,我没有放下“我执”,处处想着“我”名声,处处想着“我”的教案,处处想着“我”的创意:“我”,在脑子里根深蒂固;“我”,在课堂上不肯退让;最后,“我”却头破血流。
怪谁呢?怪“我”!
“我”在上课,于是“我”必须精彩,成了公开课的天经地义。所以,我们常常会看到,“我”无处不在的课堂。
“我”在滔滔不绝地提问理答, 课堂妙语连珠,观众笑声四起;
“我”在行云流水地播放课件, 课件美轮美奂,观众大饱眼福;
“我”在展示自己的高超朗读, 读得深情并茂,观众大呼过瘾;
“我”在展示自己的文本细读,讲得眉飞色舞,观众大受启发;
“我”在忙这忙那一刻都不休,忙得不亦乐乎,观众大声喝彩;
……
“我”在场了,“你”却被淹没了——课堂上真正需要在场的一个个鲜活的“你”——学生,被“我”的光芒掩盖了。
“我”太精彩了,“你”便黯然了;
“我”成了主人,“你”成了客人;
“我”太忙碌了,“你”便空闲了。
台湾李玉贵老师说,“好的课堂,是老师上着上着不见了”。
这种“老师上着上着不见了”的课堂,就是“无我”的课堂。
这样“无我”的课堂,目前,尚属稀有品种。但,也有人在悄悄实践。
以林莘为代表的“学习共同体”的课堂,便是努力淡化“我”,突出“你”的课堂。
前段时间,我在深圳听到了林莘老师的高徒陈秀娟老师的课。这是一节典型的“我”逐渐隐退的课堂。
老师的话,很轻柔,很安静,很少。课堂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学生在言说,有时候,甚至整整四五分钟,老师,一直安安静静地递话筒。
但是,安静,不是不作为,而是静水深流。学生的思维,在这安静中,深度碰撞。学生的精彩发言,让人惊叹。
我曾在《万物静默如谜,课堂静默如斯》一文中,这样描述“无我”的安静课堂——
静默的课堂,需要教师拥有一颗安静的心。教师要不被声色所役,不被名利所惑。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
教师唯有面向学生,一切以学生的发展为首,才能做到安安静静、从从容容。
这样的老师,才能拥有心界的空灵,不会为外界的喧闹所干扰,以自己的方式前行,上自己想上且愿意上的课。
这样的老师,才会清晰地认识到,那些开满鲜花的热闹公开课,只是一时的“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它只是教学生涯中的惊鸿一瞥,无法从根本上改变教育生态。唯有沉下心来,慢慢地、静静地做自己的课程,才有可能小范围改变教育。
如此,静默课堂,宛若一朵千瓣莲花,静静绽放。
很多时候,“无”,其实是“有”。“无我”的课堂,恰恰因为“我”的退场,让课堂充满着因“无”而“有”的魅力。
如何因“无”而“有”,期待下一篇《“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