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祖庆：刚好遇见

五六年前，父母一直寻思着找一间合适的“老屋”。

老父今年79，头发黝黑，身体健朗，貌似六零后；母亲，却已满头白发，略显苍老。实际上，母亲比父亲小7岁。

按农村习俗，到了一定年龄，老人得给自己找一间合意的“老屋”，也算“未雨绸缪”吧。然而，这事儿，我总是不愿意直面，心底里总是莫名抗拒，总想着能拖则拖，总觉得父母还健朗，这一步，还早。

五六年间，父母悄悄考察了很多地方。

石龙岗，地名好，然山高路远，怕后人找不着。

晋岙里，风景好，但村里熟人少，怕以后孤单。

最满意的，就是横古塘。风水好，交通亦便捷。

父母多次去过横古塘，甚是中意，几年前就想定下，总是时机不对。不是与父亲生肖冲了，就是于家族某个成员不利。据择日子的先生说，农历2018，年底择定，是最好的。

快放假了，母亲打电话问我，何时回老家?电话里，母亲暗示我，如果年内来得及，最好陪她去看看。

这回，我是无法回避了。于是，我答应，回老家，第一件事，就是陪父母去看老屋。

农历二十五，天阴阴的，太阳无精打采。吃过午饭，带着父母，开车到高龙乡粮库边上，接上风水先生，驰往目的地。

先生看上去比我父亲稍为年长，身材魁梧，头发花白，架一副老花镜，听力很好，说话声音洪亮，看上去很精神。

一路上，先生给我们普及关于老屋风水的基本常识。

"生前慎重地为自己找一间合适的老屋，是人之常情。我弟去年也在横古塘定了老屋。人哪，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老屋后面，要有靠山。山越高越好。”

“如果老人有两个儿子，则最好左右各有环抱，左龙右虎。龙是长子，虎是次子。”

“很多人说老屋必须朝阳，实际上这个说法也不对。阳宅和阴宅，是不一样的。”

不一会儿，抵达目的地。

先去看面积大一点的宅基地。大片“老屋”，大多已入住。每一间老屋前面立着一块"门牌":正中，刻着主人的姓名；左侧，刻着后代的姓名。不知怎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余光中《乡愁》中的句子来:"现在啊，母亲在里头，我在外头。"

想至此处，心有戚戚焉。

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尚有几间，还未预定。风水先生帮父母选了不错的一处，比划着:"这地方，背后有山，左右各有抱位，前方视野开阔，有两三重小山坡，风水不错。"

问了价位，父母也觉此处甚好。

先生又告诉我们:“边上还有一处，可能风水更好。去年，我弟的老屋，就定在此处，要不带你们看看?”

于是，跟着先生，在工作人员陪同下，到了比邻而居的另一块老屋基地。

这块老屋基地，比刚才看的小很多，不到十分之一面积吧。宅基地背后的山更高，左右两侧隆起更明显，远望，像一张太师椅。

先生告诉我们，这块地，风水绝佳，背靠高山，视野开阔，阳光充足，是目前最佳选择。

工作人员补充说，刚刚开辟出来，就定走一半。说着，工作人员拿出记载本，把我们带到了一间老屋前，对先生说：“对了，这就是你弟的老屋。”

工作人员指着示意图：“就是这间，王公义。”

王公义？！这名字，咋那么耳熟？!

弟：王公义；难道，哥，是王公才？眼前这位先生，是王公才？!

我细细端详着先生，眉眼，神采，依稀有当年王公才先生的模样。

于是，试探着问:“先生，您过去是教书的吗?”

“是啊，你怎么看出来的?”

“您是不是在高龙中学教过书，后来去了新疆支教了？”

“对啊！你是……”

“先生，我是您35年前的学生，石岩头的张祖庆啊!”

“啊！你就是祖庆啊！真巧，真巧！想不到在这里碰见你啊！”

我一阵激动，连忙迎上去，紧握住先生的手。

王公才先生，是我初一班主任老师。1983年，我就读高龙中学。王公才先生教我们初一动植物学。先生原本是高中教师，为了离家更近，改教了初中。

印象中，先生身材魁伟，中气十足，谈吐不凡。因教过高中，教初一学生，自是游刃有余、信手拈来，以至于这门在当时不招人待见的“副科”，我们学得甚是带劲。

先生为人随和，带班颇有经验。彼时，我有幸担任班长，先生对我的工作，甚是放手。到了初二，因亲人在新疆，先生便去那儿支教。此后，我再也无缘拜会。

去年春节，高龙中学83届同学会，和郭老校长聊起30多年前的往事。老校长告诉我们，好几位老师已经过世；王公才先生，很是健朗。于是，我和郭校长、根德先生相约，19年春节，一起去看望王公才先生。

半年前，根德先生电话转告我，郭校长最近碰见王公才先生。先生说，30多年前，确实有个张祖庆同学，只不过，他家在西汇头，不在石岩头（西汇头的张祖庆，与我同名同姓，比我年长十多岁）。郭校长的意思是，王公才先生显然记不得有你这么一个学生了，你去看他，也没有什么话题好聊。还是顺其自然吧。

陈老师的话，我懂。我并不难过。35年前的先生，记不住学生的名字，情理之中。就像我，也忘记了很多学生的名字一样。

一个月前，再次与恩师根德先生通话。根德先生又一次聊起这一话题，言下之意，学生有这份心意，即可，年前的约定，还是取消吧。

也好，顺其自然。

没想到，没想到今天，我竟以这样的方式，与35年前的恩师，久别重逢。

这真应了“心诚则灵”这个成语。不强求，不刻意，不迟，不早，就这样，不期然地，刚好遇见。

35年后，与老师久别重逢，而老师，恰是帮父母择定老屋的风水先生。

多奇妙哇！

生活里，真有一种缘分，它像一根缆绳，30多年前打个结，就在你以为它断了，杳无音讯，30多年间，它却一寸一寸地，似断还连，似连若断，断断续续，蜿蜒着。忽然，飘然而至，结的另一头，又续上了。

还有比这更奇妙的缘分吗?

于是，和父母当即决定，就定此地。

我把父母和风水先生送回家，返程。很快地，帮父母办理了手续。

抬头，天空似乎比午后明朗。这片老屋，正沐浴在阳光下。

启动车子，准备回程。忽然想起什么，又把发动机熄了，下车，转身，回到刚刚选定的父母"老屋"住址，站了近一刻钟。

想着若干年后（当然，希望这"若干年"是遥遥无期），必定有某一天，父亲或母亲，会永久地和我们告别，先来这里，守着这间老屋；然后，不疾不徐地等待另一个的到来。这老屋里啊，藏着打结的缆绳。一个人，攥着结的这一头，与另一个暂别，直到有一天，结的这头，和那一头，连上了。

从此，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