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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而温”:我所认识的贾志敏先生

张祖庆 祖庆说 2021-10-25

贾志敏先生


己亥年正月初一13:53,尊敬的贾志敏先生,永远离开了我们。


今天,正月初八,是先生走后的第七天。谨以此文,追思先生,愿先生一路走好。


(此文发出的时间:13:53)


题记:               

 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孔子《论语》


  


在我看来,用孔子《论语》中的这句话,概括贾志敏先生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最为贴切。

 

“温和而严厉,威严而不凶猛,庄重而安详”,这话,说的就是贾志敏先生。不过,我以为,“温”和“厉”这两个字的位置,要调换一下。

 

我想起了很多往事。

 

“认识”贾志敏先生,整整三十年了。

 

我于1989年参加工作。彼时,在《小学语文教师》《小学教学》等杂志上,陆续读过贾志敏先生的作文教学实录。印象中,贾志敏先生教作文,真严格——不只是严格,是近乎严厉、严苛。学生哪怕一处用词、一个标点不当,先生都会毫不留情地“揪”出来,让学生当场改过来。

 

1992年,随着《贾老师教作文》的热播,我得以通过屏幕,近距离欣赏贾志敏先生的风采。

 

先生教作文,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便是他的当场评改的功力。一处几乎不易察觉的小小错误,都能被先生精准“捕获”,并在第一时间给出极其准确的修改建议。例如,“一叠厚厚的人民币”改为“厚厚一叠人民币”,没有深厚的语言功力和敏锐的语感,是听不出来,更是改不出来的。类似细节,在先生的作文课例中,俯拾皆是,让人叹服。

 

先生的好多课例,我都反复观看,并在课堂上刻意模仿,慢慢地,我的作文课,颇有了些章法。

 

1995年,我第一次现场近距离感受贾志敏先生的风采,对先生教作文精准到近乎严厉,有了更真切的感受。

 

先生上的是素描作文课。他先让学生听写五个句子,然后通过情景表演,让学生把文章写具体,尤其注意连续动词准确使用。到位、精准(在我看来近乎严苛)的点评,依然获得现场教师雷鸣般的掌声。

 

此后,在多个地方听先生上作文课,我都特别关注他“教科书式”的点评,无一例外,老师们都被其精湛的教学艺术所折服。

 

扎实、严谨而不乏灵活,这是贾志敏先生课堂留给我的总体印象。课堂上,先生永远一丝不苟,对学生的语病,总能精准号脉,并在第一时间给出恰到好处的修改建议。

 

然而那次,贾志敏先生的严厉,却出乎我的意料。

 

记不清是哪一年,我现场听先生上作文课——《将古文改写现代文》。上课了,行过师生礼,学生在位置上依然松松垮垮,仿佛没上课。先生望着学生,静静等待,可还是有些学生没有坐端正。先生用极其威严而低沉的声音,对孩子们说:“现在,是上课时间,小朋友要坐得规规矩矩。上课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不能马虎。上课,就得有上课的样子,马虎不得。对喽,第三排,第五个小朋友,你还没坐好。对喽,现在全班坐端正了。我们开始上课。”

 

六七百人的会场,静得可怕。

 

课继续进行。贾志敏先生把古文工工整整地抄在黑板上,让学生读课题。孩子们读得稀稀拉拉,先生脸一沉:“不能这么拖腔,得干脆利索。跟我读。”

 

孩子们跟着读,还是拖。先生反复示范四五遍,总算稍微有所起色。接下来的课文朗读,更费劲了。孩子们读得疙疙瘩瘩。先生实在忍不住了:“朗读,是底线。朗读出了问题,语文教学就会出问题,回去要好好练朗读。不能继续这样读下去了!”


这话,更多是说给老师听的。

 

课,在先生的引导下,总算顺利推进,但没有往常的行云流水。

 

我纳闷。朗读基础差,是带班老师的责任,公开课上,花那么大时间训练朗读,且这么严厉。有没有必要?

 

我一直没有机会向贾老师请教,只是觉得,贾老师,真严厉。

 

贾志敏先生的严厉,不但表现在他的课堂上,还表现在他的文章中。对当下语文课的浮躁现象,对“名师”们的一些失当行为,他在一篇题为《“名师”当自重》文章里毫不留情地批评——


然而,也不乏个别“名师”没有把“教书育人”视为己任。不爱惜自身的羽毛,追名逐利,自我膨胀,到头来竟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好大喜功者有之……;大言不惭者有之……


贾志敏先生在文章中,甚至举了某一具体课例。文章在《小学语文教学》作为卷首语刊发,我相信读过这篇文字的人,都感受到了贾老师的严厉。尤其对有这样倾向的“名师”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

 

便是今天,透过文字,我仿佛看到先生严肃的面容。




其实,熟悉贾志敏先生的人,都知道, “厉”只是先生的表象,其内里,是“温”。

 

贾志敏先生,对年轻教师,是极其温和、温厚的。

 

想起了13年前的那次刻骨铭心的“交锋”。

 

2005年11月,我应北京“东方北师”负责人庞玉和邀请,有幸参与面向全国的教学观摩活动。彼时,我执教第二版本的《詹天佑》。以“京张铁路肇建100周年”纪念为切入点,通过寻找詹天佑感动今天中国人的细节为抓手,引入电影《詹天佑》中的相关资讯和影像,大刀阔斧地处理教材。便是今天,重温这节课,我依然觉得,处理得还是比较大气的——当然,很多细节值得推敲。

 

不谦虚地说,课的整体效果,是不错的。课毕,互动。主持人是北京原崇文区语文教研员吴琳,担任点评嘉宾的,就是赫赫有名的贾志敏先生。

 

先生先对我的课作了充分肯定——


我对张老师这堂课总的评价是十六个字:充满激情,设计精心,驾轻就熟,行云流水。

 

这篇课文很难讲。不但历史久远,而且没有生动的例子,对詹天佑的言行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描述,再加上许多乏味的专业名词,詹天佑的形象并不丰满。所以,学生读起来很枯燥。但张老师却以其精心的设计和自身丰富多彩的语言,包括肢体语言,把这堂课调控得很好。

 

还有八个字,想和张老师商榷:“严肃有余,宽松不足。”一堂课,在老师的帮助下,学生什么都懂了,什么全明白了。但研究问题、商讨问题的场面太少了。


主持人吴琳长期担任教研员,是个颇有想法的人,她的学术主持,向来以辛辣著称。

 

在互动评课中,她先是礼节性地借助老师们的短信,表达了对我的课的肯定,紧接着,她抛出了一系列在今天看来,都有些让人招架不住的尖锐问题——


“本课的难点是理解‘人’字形铁路,本人认为学生应自己研读理解,张老师没有让学生读就直接演示,这样处理好吗?”

 

“教材中的难点是对学生来说的,是客观存在的。课件是教师做的,不是学生做的,你不可能每篇文章都给学生配个课件给学生演示!学生怎么能够自己读得懂一篇文章呢?”

 

……


好在,我出道不久,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对吴琳抛出的问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场面一度剑拔弩张而又充满戏剧性,异常火爆。每每“吵”得不可开交之时,贾志敏先生总是用他不疾不徐的语言,为我们拨云见日。


先生说——

 

课件是个好东西,是帮助我们达到教学目标的一个手段,但它不是教学的全部。该用的时候用,可用可不用的时候,不用。张老师在讲到开凿隧道的方法和“人”字形线路时用课件演示,他认为这样一讲就清楚,不用耽误时间,我觉得也未尝不可。但其他老师不用媒体,而是通过让学生认真研读,自己作画,自己理解,也没什么不可以。

 

先生说——

 

文无定法,教无定法。张老师因为有他自己的想法,所以就产生他的教法,我认为这没什么不可以,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张祖庆老师还年轻,如果这样走下去,定能成为大家。

 

先生说——

 

我认为,舞台表演是一门艺术,课堂教学也是一门艺术。舞台表演追求的是“美”,而课堂教学追求的是“真”。舞台表演看的是结果,课堂教学看的是过程。

 

先生说——

 

张老师境界高,对自己要求也高,这是无可非议的。对广大教师群体来讲,要达到张老师这样的水平和境界,是不容易的。我感到大家还是追求一种常态的教学为好,自然、真实、质朴,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毕竟,教室和舞台是有区别的。


之所以一字不漏地摘录先生当年的话,是因为,这番话,对我此后的语文教育产生重要的影响。

 

面对今天看来都有些激进的课堂和观点,贾志敏先生,以其长者的包容与宽厚,充分肯定初出茅庐的我。先生的话语中,充满着真诚的激赏和期待。

 

“张祖庆老师还年轻,如果这样走下去,定能成为大家”,这句话,一直激励着我不倦探索、奋力超越。我知道,我也许一辈子都无法成为“大家”,但先生当年对我的鼓励,一直是我在前进路上的动力泉源。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多地读出先生的话外之音。先生在充分肯定我的课的同时,婉转地表达了他的忧思与忠告。关于“课件要用在当用时”,关于“艺术课与家常课”的辩证关系,其实,先生在含蓄地提醒我,过于用力了。然而,他并没有直戳戳地在大庭广众面前指出,他怕伤了一个年轻气盛、道行尚浅的年轻人的自尊心。

 

谁说贾志敏先生只有“严厉”?!其实,他“严厉”的外表下,藏着更多的“温和”与“温厚”。

 

2006年,春暖花开。贾志敏先生应“千课万人”组委会的邀请,来杭上课。课毕,我邀请他和吴琳老师于西湖边小坐。同行的,还有教书不到四年的年轻教师小朱。

 

小朱好学,第一次见到先生,当着先生的面,朗读了一篇课文——具体什么课文,我记不得了。只记得贾老师充分地肯定了小朱老师的朗读:情感充沛,咬字准确,将来一定能成为出色的语文老师。接着,先生诚恳地指出:朗读,要自然,更在意对文本的理解和感悟,要把这些融入朗读中。

 

先生说完,亲自示范朗读其中的片段。

 

后来,聊了很多。我们聊当下的课程改革,聊当前语文教学现象,聊作文教学,也聊先生跌宕起伏的人生。

 

我趁机问先生,为什么在课堂上,对学生要求如此严格?

 

先生说:“儿童学语言,是打基础,需要规范。否则,从小没谱,长大了,纠正就难了。”

 

先生说:“写文章是这样,写字是这样,朗读是这样,都得扎扎实实、有板有眼。这是童子功。”

 

先生说:“当然,要求严格,并不等同刻板。要把课上得既扎实又有趣,是我一生的追求。”

 

先生说:“我,一生努力做一个合格的语文老师。”




晚年,病魔缠上了贾志敏先生。很多朋友劝先生,不要再出来上课,养病要紧。

 

先生说:“过去,我为了生活走上讲台;而今,离开三尺讲坛,我无法生活。”

 

讲课,已经成为贾志敏先生活着的寄托,一种信仰。病魔无情,但先生一次又一次,用顽强的毅力,与病魔搏斗着。

 

好几次,因课约在前,又不得不动手术。术后不久,先生又如约出现在讲台上,神采奕奕,让人动容。

 

2017年5月,贾志敏先生赴厦门参加“2016-2017年度全国小语十大青年名师”颁奖典礼,并在现场示范教学。这一年,先生80岁。

 

贾志敏先生的弟子朱煜老师在文章中,记录了这感人的一幕——

 

到了厦门,我觉得贾老师的状态不太好。于是就悄悄地跟活动主办方打招呼,请他们做好贾老师无法上课的准备。没有想到,活动最后一天,贾老师还是拄着手杖上台了。站在台上,竟把手杖放在一边,开始上课。他拿着话筒,在课桌椅间走来走去,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因为医生说过,千万不能让贾老师摔跤。课上到一半,为了让小朋友理解“推敲”的意思,贾老师竟然让一个孩子上台表演推他的动作。我的背上立刻惊出冷汗来。万一小朋友不知轻重把贾老师推倒在地怎么办?还好,课顺利上完,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课后,我问贾老师:“怎么在台上不用手杖了呢?”他笑笑说:“这就是精神的力量……”(朱煜《贾老师与我》)


是的,精神,就是一个人的全部。贾志敏先生的一生,是结缘语文的一生,也是书写语文的一生。对语文爱得深沉,才会用生命书写语文。他以独特的“厉而温”,演绎着他心中的语文。“严厉”面容的背后,藏着他的“温情”与热爱——


对儿童的热爱, 对语文的热爱,对生命的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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