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祖庆 | 我的母亲
父亲今年82岁。母亲比父亲小7岁,75岁。
母亲19岁那年,嫁给我父亲。过门不到两年,母亲21岁那年,我的外公去世了。我从母亲口中得知,外公原来是个篾匠,长年在外打篾。
母亲是外公的长女,一个妹妹,三个弟弟。从小,母亲就协助外婆操持家务。
打我有记忆起,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最严重的,是胆囊炎。每年,总会有几天痛个死去活来,哭爹喊娘。姐姐常常帮母亲揉压绞痛的地方,我则站在一旁默默流泪。尤其夏收夏种时节,母亲常常犯病。母亲用手顶着疼痛处,咬牙,熬;实在熬不住了,让父亲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挂一瓶盐水。
稍好些,母亲便又挣扎着下床,从早到晚地忙。
这,就是母亲留给我最初也是深的印象。
母亲一直很勤劳,里里外外一把手。
几乎所有男人干的活,母亲都会。育种、插秧、施肥、打农药、割稻……无所不能。我父亲干活不够麻利,尤其是插秧,常常被生产队里的社员们嫌弃,母亲自己抢着干活。
后来,农田包干到户。家里分了五亩地,母亲更加忙碌。
夏收季节,母亲一早料理好家务,把新收的稻谷晒到晒谷坪,便早早下田,帮父亲拔秧、插秧;中午,回家做饭;午后,给我们烧“接力”(农村人,下午干活累了,用于补充体力的食物,叫“接力”——顾名思义,接下去干活有力);傍晚,回家收稻谷,做晚饭;晚饭后,在弄堂里,迎着晚风扬稻穗。
母亲仿佛不知疲倦。直到胆囊炎发作,我才知道,母亲也需要休息。
光靠种田,是养不活一家7口人的(我们姐弟仨,加上爷爷奶奶)。母亲靠养猪、养鸡、养鸭、养鹅来补贴家用。
记忆中,我调离温岭前,母亲一直养猪。养肉猪,也养母猪。
父亲用山脚下运来的石块,垒成猪圈。猪圈里,总会有2-3只在养的猪。养猪这活儿,全部是母亲料理的。单就每天烧猪食、喂猪,就够烦的了,更别说有时候流年不利,发生猪瘟,辛辛苦苦养了近半年的猪,本可个把月就出栏,却被疾病击倒。有时运气好,能抢回猪的一条命,常常,几经抢救,花了很多钱,最终,猪命不保。母亲暗暗垂泪,愁云满面,食不下咽。
养母猪,就更辛苦。先要把母猪养大,然后找来公猪配种,让母猪怀胎。母猪临盆,是母亲最开心也最辛苦的日子。整日整夜,母亲守着猪圈,等着猪仔降临。
“13只!13只!”母亲兴奋地告诉我们,黑眼圈藏不住疲惫,更藏不住她的幸福。
把小猪养大出栏,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母亲就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护每一头小猪崽子。
一窝小猪顺利出栏,母亲通常会瘦5-6斤。
卖完小猪,数着一叠毛票,母亲露出欣慰的笑。
记不得是哪一年,小猪全部夭折。母亲好长时间没缓过来。她再也不养母猪了。
1981年,我10岁那年,父母把老房子推倒,向左邻右舍、四亲六眷求助,东拼西借,造了两间二层房子。
母亲开启了漫长的还债生涯。
彼时,姐姐辍学,我上师范,弟弟读中学。家里经济极其窘迫。父亲没什么手艺,只好拼体力,给人拉手拉车,一天赚个10元20元的,补贴家用。然而,杯水车薪,父亲这点收入,让一家人吃饱饭都有困难。
不再养猪,出路何在?
那时候,村里有几个和母亲年龄相仿的妇女,想去淘垃圾——在垃圾堆里找些废铜烂铁卖。
从此,天蒙蒙亮,母亲做好早饭,挑着担子出门了;晚上,父亲和姐弟们吃了晚饭,母亲才踏着月光归来。有时,淋着大雨回来。
风里来雨里去,粗心的我,似乎看不出母亲有什么变化。每次学校回家,我总会问母亲:“娘,你这样捉铁碎,厂矿里的人,会不会说你啊!”
每次,母亲都告诉我,没事的。
直到那一天——
1990年夏天,天气酷热,我从工作的龙门岛乘船回大陆,参加区教研活动。
“彪——彪——快点帮一下娘……”身后传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声。
我回头一看,是母亲!
母亲被太阳晒得古铜色的脸上,直淌汗;母亲佝偻着身子,哼哧哼哧喘气;母亲挑着沉重的担子,整个后背全湿了。
“快……快……我挑不动了,后面有人追……”母亲喘着粗气。
我赶紧迎上去,接过母亲的担子,朝僻静处逃。
母亲告诉我,她刚才在焦山码头一个修船的地方,找到一些废铁。结果,修船的人,说这铁锚是可以用的,让她放回去。母亲把铁锚放回去,结果那人不依不饶,硬说母亲箩筐里的废铁,也是他们的。
挑起箩筐,落荒而逃。
“娘——”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眼泪,不争气地,顺着脸颊静静地淌。
一星期后,我回到家。母亲病了。看着母亲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数着母亲头上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的白发,我又一次默默流泪。
父亲告诉我,前几天,你母亲胆囊炎又发作过一次。
……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后来,一位江湖郎中,把伴随母亲几十年的胆囊炎治好了;
后来,我姐遇到了我姐夫。姐跟着姐夫去打工,常有工资寄回家;
我教书那点工资,仅够自己花,但毕竟不用花父母的钱了;
母亲,也终于把债务还清了。
后来的后来,姐姐、我以及弟弟,总体都过得还不错。逢年过节,我们都会给母亲一些钱。我们把她的二层房子全部装修一新。
母亲,终于不用像年轻时那样辛苦了。母亲有了一些自己的零花钱。我常常劝她多买几件衣服,多买一些好吃的。
但是,说了也白说。母亲几乎不买新衣服,也很少买好吃的东西。她买水果,常常把那些快要坏掉的烂苹果一大堆买回家。说是捡到便宜货了。
我无语。
省吃俭用,已经成为了母亲生命里的DNA。
操劳一辈子的母亲,似乎一刻都闲不住。最近几年,她在家做节日灯。每天工作到晚上10点后。每次回家,我都劝她早睡。母亲总是说,老了,睡不着,不干点儿活,会无聊。
多次劝她,没有用,由她去吧。母亲高兴,就好。
母亲是个特别善良的人,在村里人缘特别好。
母亲总是告诉我,人家待我十分好,我要还人家百分好。邻里谁家娶媳妇了,母亲会主动去帮忙;谁家小孩眼睛里进入砂石了,母亲很快帮他们处理好。杀猪了,烧了什么好吃的,母亲总会与邻里分享。
母亲还有一手绝活,谁家鸡鸭吃了有毒的谷物,总会来找我母亲。母亲拿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剖开鸡或鸭的胃,把有毒的谷物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再用针线小心翼翼地缝上。四五天后,鸡鸭便活蹦乱跳了。
真没想到,母亲还有这手活儿。要是当医生,一定是把好手。
小时候,其实母亲对我特别凶。
母亲对我说得最多的话,便是“等着我的乌眼刺,把你屁股打成三四瓣!”
每当母亲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总是无端地害怕,脑子里总会想象屁股被乌眼刺刺得鲜血淋淋的画面。
然而,没有一次我是睡梦中被母亲打醒的。
小时候,我确实很皮。各种各样的淘气事儿,层出不穷:
把家里的各种东西搬出去玩,从来不带回来;
在学校里,用石头砸别班教室门,砸了个窟窿,让母亲赔钱;
和同学玩冲锋游戏,结果脑门裂了一道半寸长的血口子,缝了四五针;
欺负姐姐,每次都把姐姐折腾得哭鼻子抹眼泪……
母亲每次都很生气,手里有什么东西,就把什么东西扔过来。奇怪的是,从来没有扔中我过。没扔中,她会追着我骂,似乎也从来没有追上过我。每次看着我远远地逃走,母亲总是狠狠地丢下一句话:“你等着我的乌眼刺……”
至今,我没有见过母亲的乌眼刺。
母亲对我很凶,但不知为什么,有些时候,却常常向着我,甚至偏袒我。
小时候,每逢过节,母亲总会炒一些炒豆、爆米花,当做零食分给我们。母亲把东西均分成三份,每次都是让我先挑的。我总是狼吞虎咽,不一会儿零食变少了。我指着自己的零食,耍赖,说自己分得太少。于是,母亲便对姐姐说,你分一些给弟弟吧。姐姐老大不高兴。然而,她怕我欺负她,极不情愿地,又把自己的份子,匀一点给我。
母亲知道我贪吃,经常做一些我爱吃的东西,清明团子、翻炒水圆 、鸡蛋酒、芋头饭……这些好东西,是我贫瘠童年里的无上美味。
我一直觉得母亲是天下最好的厨师。
2004年,我调离温岭,赴杭工作。母亲哭了很多次。最终,她的眼泪没能留住我。
母亲说,儿子啊,我们没有靠山,唯一的靠山,就是我们自己;
母亲说,儿子啊,什么事都不要怕,遇到事情,一件一件去做;
母亲说,儿子啊,你要是累了,你就回来,娘这里,还有地哇;
……
母亲一边一叨叨,一边把我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一样一样地烧给我吃。
如今,每次回老家,我总会对母亲说,老娘,你帮我做个清明团子,或者烧个翻炒水圆。有时,母亲看我好像很疲惫的样子,会给我烧一碗红糖鸡蛋酒。母亲总是说,别太辛苦了,外面少出去,多在家里待着。
每次回故乡,母亲都会把她积攒了很久的鸡蛋放在塑料桶里,让我带回杭州。有时候,她嫌自己攒的不多,会到村子里收集一些。
七八年前的清明节,我回家乡,无意间尝到母亲自己摘炒的明前茶。母亲问我怎么样,我说好喝。
此后,每年清明回家,母亲总会捧出用报纸包装的明前茶。父亲说,这是我和你娘到后山采来的。有时,母亲还会摘回一车的映山红。
从家里到后山,来回需要两小时。
我接过沉甸甸的茶叶包,带回杭州。我小心地打开,细细地闻,静静地看,舍不得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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