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泸县事件:政府与民众隔着深渊对视 | 媒体观察报告

2017-05-06 自由观察社


就像人们看到的那样,四川泸县太伏中学赵生死亡演变为一次事件,它不只是网络的,也是现实的。这次事件集中了当下重要的几个主题,比如维稳真相媒体谣言/辟谣等,成为四月这个所谓“最残忍季节”里极具思辨性质的话题,可谓引人入胜。


 

看起来,已经很多评论涉及这个事情,网络跟帖评议更是海量,在几个单一的主题下,形成了非常庞大的规模化言说。其中,有一些重点的文章/文本需要注意,比如最早发布机构媒体评论的搜狐,新华社那篇情绪宣泄文章及石扉客点评,以及官方公布的最终调查报告。

 

除了这些方块大文章,此事当中社交媒体形成的碎片式评论及其逐步形成的舆论,成为理解泸县事件的枢纽所在。这块的舆论包含了各种立场,并不单纯,其实是真正的交锋场合——它让网上网下的联动展示出新的面貌,对于理解现实提供直接的证据。

 

很难揭示真相的信息基础设施

 

就这次媒体报告的目的而言,或者说就本次事件来说,除了现成的、散漫分布在舆论场中片言只语的总结,对于泸县事件的特征,还应该有一些其他的概括。这些概括显示,在政府与民众之间,形成了越来越炫目的、花样繁多的障碍,两下正隔着这种深渊对视。

 

泸县事件发生在媒体不在场的情况下。说的刻薄点,这是没有南方系、没有新京报、没有东早等可靠声誉的媒体介入的条件下,一个镇里发生的单一命案已经无法看到确切的信息,没有办法搞定这件事的真实原委。这是一个极富寓言意味的匮乏与结果。

 

这里,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事件后期新华社专电以三问的方式责难泸县,新华社的角色是不是媒体?从新华社的机构属性上讲,它是以准上级身份出现的官方机构,它发表的情绪化斥责是这个官方机构的媒体化行为,但不等于媒体,这是需要说明的一点。


图片来源:网络


新华社三问四川泸县太伏中学校园死亡事件

 

说的更清楚点,新华社并非是以媒体的名义介入,而是以“上级机关”的规格和潜在身份进入泸县。它在泸县受到限制、欺瞒等待遇,也绝非一般媒体的待遇,而是官场里面惯常见到的欺上瞒下的复写。所以有人高声为新华社点赞,也是有点不管不顾脸面的意思。

 

有必要再做提醒的是,在现今的信息环境下,媒体与媒体行为是两个需要厘清的东西。能够做出媒体行为的不一定就是媒体,比如中纪委举报网站、比如国务院微信公号,在其专有的职业领域,都能做出影响力很大的媒体行为,再比如人们仰视的新华社。

 

在官方定案报告出来以后,澎湃、新京报也有事件追溯形式的报道,但这些报道基本是在重复调查组的报告,而不是独立调查,是一种对官方报告的“放大器”。所以,评价此事的一个角度,在于看现有的媒体结构如何反映泸县事件,非常不理想,但是很现实。


图片来源:网络

 

泸县事件再一次展示了当前大陆的媒体结构——或者说信息基础结构——在发生了巨大变化(党媒化、社群化)之后,它很难揭示真相。信息基础结构长于情绪,而短于事实,最终带来的影响就是缘木求鱼般地寻求真相,就像是在麦田里寻找玉米。

 

政治嘲讽吸引粉丝拥戴

 

紧接着上一条,面对泸县事件低能见度的情形,需要对社交媒体的内容——主要是被贴上“谣言”标签的那部分——做出更多的了解。官方在叙述泸县事件时,一个展开的框架就是“谣言—辟谣”,对于这点要有很周全的了解,这是一个关键所在。

 

将信息的不均衡、信息封锁、新闻管制统统归入造谣—辟谣的模式中,实际上是为了让信息管制获得正当性,也是希望赋予那些经过官方精心挑选的信息以权威色彩。但这个框架是被反对的,所以出现了“官谣”的这个针锋相对的说法,就是为了冲淡“民谣”的指控。

 

在这种相互贴标签的舆论冲突中,真相就成了各自表述的东西。真相只是被特定信息塑造出来,而不是一个共享的状态。这就决定了官方在展示它认定的信息时,人们会另起炉灶,拼凑其他的信息,如此无穷已。但是在官方长期的努力下,造谣—辟谣的官方框架是占上风的。

 

泸县事件中这个框架继续发挥它的效果,拘留造谣者、传唤警告的一共有十来个人,还有一些据说还在调查,要给予惩戒。如果要摆脱这个框架,可能需要对社交媒体的内容加以重新定义——可以将其视作政治嘲讽的属性,这有助于我们重新理解类似的舆论浪潮。

 

在泸县事件中,微博、微信产生了大量的跟帖,它们富于激愤、充满攻击性,简短扼要,这些都是形成政治嘲讽的必要特点。与机构媒体的报道相比,它们更少责任担当,更少专业主义,更少沉重,这赋予这些嘲讽/愤怒以轻灵的姿态,便利攻击。



图片来源:新浪微博

 

一个吸引人们的困惑是:为何一个如此简单的事件却搞得如此复杂?网上那些铺天盖地的舆论浪潮来自哪里?原因很简单,这些政治嘲讽并不提供思考,所以它们更容易获得认同与附和,它们拒绝与官方一本正经的、装作不存在的控制模式做纠缠,它们直接无视官方声音。

 

正规媒体在报道泸县事件,或者类似的事件时,要遵循很多规范,不得不与官方一本正经的胡扯做专业主义的周旋,这让官方的谎言会传播得很远。但是,社交媒体上出现的这类政治嘲讽,完全抛弃了这一套,它用幽默、用情绪召集同伴,效果强大。

 

加缪说过:“嘲讽和现实的角度可以让人直接作出判断和藐视。从其他的角度则不得不先去理解。所以前者的吸引力会超过知识分子。”如果人们还在用官谣—民谣的框架来反对造谣—辟谣的框架,不妨改变一下看法,这样有助于我们重新看待“段子”为主的社交媒体内容。

 

长期维稳制造了认知的歧路

 

随着公号写作、自媒体等内容工作坊雨后春笋般出现,一改过去那种文本的划分:严肃即高级,轻松即低俗。而变成了,轻松即流行,严肃即死板的阅读印象中。这种划分标准又反过来对作者施加压力,主动或被动加入轻松化的文本制造,从而为“嘲讽与现实”准备攀援的机会。

 

泸县事件中确实出现了许多虚假视频,嫁接到太伏中学事件上。马克思说过,在一个有机运动的环境里,所有信息都会显露出来。也就是自由意见市场中自发的信息甄别。但是在一个受控的环境下,这个自动甄别的机制失效,反过来有助于强化“造谣—辟谣”的官方信息阐释框架。


图片来源:新浪微博


作为一个旁证,可以看看美国媒体中脱口秀节目对川普的嘲讽,其风头大大盖过了那些严肃报道的媒体。因为政治嘲讽摆脱了川普阵营言论的自相矛盾,不用一本正经地驳斥胡说与谎言,无需正面纠缠,也就摆脱了它们,反而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大受欢迎。

 

泸县事件即使在定案报告公布之后,经过短暂沉默,网络质疑声音重新起来,显示了对于官方来说,其固守的“造谣—辟谣”框架面临强烈的挑战。与这个框架相对应的制式维稳,受到了政治嘲讽的冲击。这种攻防将伴随着制式维稳的全过程。

 

我们注意到,在评点泸县事件时,一个最基本的立论和角度,是批判官方的维稳做法,将其归咎为事态恶化的源头。按照这个逻辑,也有评论对维稳方式进行指摘,甚至以进步主义的视角给予建设性意见——如果再推演下去,评论者本身将陷入不堪的境地。

 

如何处理泸县事件中的维稳品质,按照不同的取态,主要分成两个群体。一类就是上述的政治嘲讽派,他们并不在意维稳质量,反而从维稳手段中吸收嘲讽的素材。所以,在政治嘲讽派那里,维稳无所谓底线与否,它们要用嘲讽败坏它,维稳成了嘲讽的营养土。

 

还有一大类群体,将泸县事件的前因后果,归纳为维稳的责任,是制式维稳出现了BUG。注意,说到了这一步,在如何看待维稳BUG上,又出现了值得一提的分歧。有人认为要改进维稳,比如放宽信息控制;有人则认为,这是维稳的本性,不奢望改变。

 

真相不再是终点而是起点

 

维稳在实际运作当中,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呈现。政府与民众之间,既不是完全的隔绝,也不是截然的对立,而是经由制式维稳产生复杂的互动。维稳极容易受到攻击,因为它并无自我设限,所以泸县当局采取的一切措施,其实都有它的理由,这不是品控的问题。

 

也就是说,当出现学生跳楼这样的事情后,且在网上被谈论,这时,泸县制式维稳就会被迅速触发。随着网络影响扩大,维稳预案召集更多部门和更多人员,各司其职,投入到各个环节,来全面唤醒制式维稳。每个环节都会被无限授权,以应对不确定。

 

制式维稳是上下级之间的授权,从而勾连成维稳的网络。所以,当泸县维稳被指责为“事态失控“(一种夸张的表达)的原因时,泸州市接管了维稳领导权。这种维稳授权的自动完成,并不能视作上级对下级的不满,而应该被看成是制式维稳的预案。

 

在这种情况下,呼吁问责泸县党政人员,其实只是一种表达的策略,在做如是表达时,评论者内心应该是绝望的,如果心存幻想,不只是混淆了表达情境与现实的关系,恐怕也会导致心智方面的损害。制式维稳的反义词是政治嘲讽,而不是社会建设。



在制式维稳的维度上,我们还可以继续讨论念兹在兹的真相,它究竟是什么?以何种方式存在?维稳本身是对真相的把控,真相会拆解维稳,所以维稳为了维持下去,必须掌握对真相的解释权,并以人民的名义代为解释,从而发展出代议制的真相。

 

政治嘲讽是对这一制式维稳下真相存活状态的逆反,前者是要一人一票地决出真相为何物,所以有关真相的一切,实质上体现了对政治立场的不同角逐、竞争与冲突。这也是为什么在很多时候,真相并不是终点、而是起点的原因,真相指向别的方向。

 

社会运动的想象及其瓦解

 

泸县事件被自然而然地编织进一种网络事件的脉络中,从瓮安事件到石首事件以降,一个平地起波澜的微小事件,可以凝聚成巨大的、现实的势力。瓮安事件的机理几乎与泸县事件、石首事件相同,而我们知道维稳教材中“移除尸体这一兴奋源”的标准做法就来源于后者。

 

当然,从瓮安、石首事件到泸县事件,舆论的基础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前两者生成的时候,微博及社交媒体刚刚兴起,尚未成为制式维稳的一部分,所以才有“围观改变中国”的想象。进而,社交媒体与社会运动的联系得到了伸张的机会,但到了泸县事件,完全没有。

 

很难用标准的社运定义来看待泸县事件,实际上在它之前很久,这个定义就丧失了它在中国场景中的使用资格。舆论事件被制式维稳切断了线上线下联系之后,维稳模仿了社运的基本模式,亦即线上线下联动,终于占据上风。泸县事件也概莫能免。

 

就这层观感而言,泸县事件尽管完整呈现了当下中国舆论与政治的互动图景,但还是茶杯里的风暴,很难将其意义做进一步的延伸——除了分析、解说它的原理,很难再做别的解读,否则很有过度阐释的危险。当然,作为一个脉络清晰的标本,泸县事件涵盖主要议题,剖析出来就是典型。

 

还有一个印象在于,新闻与舆论在泸县事件中分别处于弱势与强势地位,前者即使没有,也不影响舆论走势。对媒体缺席的感慨,更像是哀叹而不是真的迫切。这也是在管理体制下,人心与思维的变动之一吧。所以,舆论而非报道主导了整个事态走向,泸县事件又是一例。

 

可能我们得适应,在一个没有深入报道的事件争议中,寻找到合适的资讯,来支撑自己的判断,并且不被潮流带着走。将政府与民众隔开的深渊中,原本由社会建构的桥梁往往不复存在,不可寄托,充满了制式维稳与政治嘲讽的混战,怎么牢牢把握真实的感知,实乃重要。

 

从浅红词汇变为浅蓝的维稳

 

泸县事件中,一个有意思的情况是维稳这个词汇、以及这个行为成为公开谈论的主题。而在之前,维稳还是一个只能私下说说,公开场合谈论颇有些禁忌的意味。这一次在众多机构媒体的评论中,都直接写出维稳二字,并且主要的意见是它要为事态负责。

 

按照香港大学钱钢老师政治语象的理论,用四色来描述中国政治话语:深红是毛时代话语,深蓝为当局不容;浅红是当政者话语,浅蓝,当局不倡不禁。维稳在过去是当政者话语,不允许在公共空间流通;但是在泸县事件中,维稳这个词被广泛使用,变为浅蓝。

 

这种词汇颜色上的变化,与现实中人们使用它的情况是相关的。比如,在谈论维稳的时候,一个潜移默化的立场是承认它的合理性,再来谈论它的优劣与改进——新华社发表那个檄文之后,许多自由派人士连声叫好,预示着这种微妙的变化,似乎维稳已被接受了?

 

从另外一个角度看,维稳这个词汇的脱敏可否解读为更多,比如预示着它的威慑并没有当初那么强大,或者说,在神秘感中制造的维稳压力,因为其被公开谈论,而降低了人们的恐惧。在另一个方面看,这可能也说明维稳的套路已经被熟知,对此的评价就可以更多了。

 

就像人们所见并困惑的那样,类似泸县事件这样争到最后,依旧是一头雾水。这样的案例泸县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以后势必会还会出现。“人们只是愿意相信自己认可的真相”,这固然是一种解释,但了解比它更复杂的机制,或许可以了然逻辑所在,不因固化的价值判断原地踏步。

 

我们还可以设想一下,在众多的人事当中,只有极少数能够产生像泸县事件这么大的动静。这一方面说明维稳网络在大多数时候是有效的,另一方面也令人觉得,这个网络本身有着它的脆弱一面。系统运作,作为偶然的个人,它们之间的互动结果兴许很难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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