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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展台] 杨献平散文

2017-01-18 甲鼎文化


              赣州和她的郁孤台

                           

                             杨献平 (中囯 四川)
     

        要在几天的肉体挪移和体察当中获得一种内心的宁静和灵魂的历练,显然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从舷窗看到大片白云时,尽管睡意强劲,并且有过多次类似经验,但还是暗自惊讶了一下。
        
正是暮晚,太阳已经撤退到了足够歪斜的地方,仍旧声色俱厉地把它的光辉尽力照射过来。大批的白云或衔接丛立、白衣胜雪,逶迤无际,并构造成类似绝境雪域的高耸与辽阔;或纵横匍匐、横身万里,以层叠的白色丝绸与烟云的方式,遮蔽了大地与天空衔接的线路。人在其上,尽管能够看到机翼,也清楚知道自己只是惴惴路过。可这一仍旧是迷人的,而且,大地和空中的每一次景象都不可复制,只是此时此刻。

       下飞机,看到“黄金机场”四个字,心里也暗自玩味了一下。对于大地上的一切,哪怕是一处不毛之地,都是这个星球的一部分。人对自然各地的象征性命名,包含了很多的期望和幻想,当然也有因势、事和时等因素的附会。我在想,倘若赣州的黄金机场也是被独立命名,且距今不久的话,肯定能够烛照当下时代的一些幽微。信手翻了一下地图,却发现赣州机场所在地为黄金村。心下释然。
       机场之外,热浪拍人。路边的丘陵上绿意凶猛,路边也澎湃着大量的腥绿草木和湿润的红土。到市区,灯光已经覆盖了整个夜晚。到处嘈杂,  人、车、商品、楼宇,构成了雷同的城市。下榻赣南宾馆,一个幽深而安静的院子。让人想到“行宫”、“官邸”等等与奢华有关的词汇。洗澡,吃饭,与同行的诗人赵莲到街上溜达。热。热得人好像是温水中的一块豆腐。沿着街道走。街道长而深,头顶和两侧的都是灯光,照得人人身明亮,尤其是那些裸露着四肢的年轻女子。她们的各种姿势,以及自觉地普通话表达,使得赣州的夜晚平添了许多妖媚的意味。有一些人围坐在街边喝功夫茶,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有老人咬摇着蒲扇,在街道一边缓步而行。我站在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过红绿灯的时候,左右打量了一下,蓦然觉得,这赣州城和她现在的人们,依旧有着某个王朝的韵味和气息。好像是清中叶,但更像是南宋时期。这里的人看起来大都性情温和,有着一种淡淡的书卷气,且还有着一种宽谅与自觉的气质。这种感觉,正好反衬了赣州溽热的天气。也隐约觉得,赣州这座古城,始终有着一种绵软、刚硬、破碎与链接的时空维度。也就是说,赣州这座城市的历史及其文化品性从没有断裂过,不管王朝更换、时间摧毁,她始终用一种强韧的力量将自我的历史在这片地域上勾连了起来,而且从没有折断过。
       
这种感觉显然有些主题先行。在此之前,我确定我没有来过赣州。只是去过一次临近赣州的广东东莞。

        回到宾馆,洗澡,躺下,窗外是蛙鸣,还有些不甘心的知了叫声。随着夜晚的渐次深入,只觉得这个地方安静极了,像一个人置身于阔大荷塘一隅的茅屋里,清风明月,虫鸣四野。一个人躺在宁静之中,有一些物我相融、人入胜境的畅达与偎贴感。不知不觉睡着了,一夜无梦,身心飘渺。等被鸟鸣吵醒,睁眼一看,满目新鲜的阳光已经把窗帘照得无处藏私了。





      去郁孤台

       

        郁孤台——这名字起得太好,是真正的人文命名。据说是以四野苍郁,唯独此山孤立之意而得。山的名字居然叫做贺兰山。与宁夏境内的那座名字一致。尽管牵强,从中也能找到早期客家人南迁之后对北方、中原故土的怀念之心和内在情意。与郁孤台相对的,还有一座望阙台,大致是由唐时赣州知府李勉修建并命名。使得郁孤台盛名天下、至今为人景仰的,一是苏轼,一是辛弃疾。这两位绝代人杰,在两宋时期,以诗词和赋的方式,将这样一座江南寻常见的江边孤山放进了人心里和尘世中。这是最了不起的创造,也是文人梦寐以求的不朽功德。

       郁孤台前,耸立着辛弃疾的铜像。一个长髯剑眉、眼神孤傲的男人,具铁血素质与决绝之气,满腹韬略且又胸中锦绣的英雄。仰望间,我喊了一声:“辛老师!”同行的诗人赵莲笑了一下。我还是一本正经,绕着辛弃疾挺像转了一圈。摸了摸他的胳膊,还有他腰间的长剑。我在心里感叹。做男人,就应当如辛稼轩!一个好男人,不仅能以文章书写胸中江山与万古悲愁,且还要横刀马上,运筹帷幄,退敌于千里之外,擒贼于百万军中。
       向上攀登时候,忍不住默诵他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郁孤台下清江水,  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深山闻鹧鸪。”这阙词,在郁孤台,当然是横绝天下、独步无人的。他的前世苏轼在此所作的《过虔州登郁孤台》(“八境见图画,郁孤如旧游。山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日丽崆峒晓,风酣章贡秋。丹青未变叶,鳞甲欲生洲。岚气昏城树,滩声入市楼。烟云侵岭路,草木半炎洲。故国千峰处,高台十日留。他年三宿处,准拟系以舟。”)一诗显然不可比;其后世名将和诗人文天祥的《郁孤台》(“城廓春声阔,楼台昼影迟。并天浮雪界,盖海出云旗。风雨十年梦,江湖万里思。倚栏时北顾,空翠湿朝曦。”)也不可比,只是文天祥于宋末在此主导的“赣南奏捷”令人钦佩而又扼腕。
       稼轩此词,有一种辽阔的忧伤与广泛的悲悯,还有深切无奈和苍凉感。他的犹豫和叹息,千余年后,仍旧清晰可闻、如敲心壁。苏轼的吟诵,景色之外,有些顾影自怜,到底小家子气了些。至于后来的文天祥,重的是气节,是王朝振兴的个人因素及品质。单说气节这种品质,有时候显得异常单调。可惜,一部历史,大抵是由人格论高下的,而独独不见那种敢与皇朝甚至天下人为敌的“破天”精神和“悖逆”作为。
       烈日如灼,登上郁孤台,俯瞰贡水和章水,以及两水汇合后,在远处的泱泱之姿,忍不住沮丧。逝水不舍昼夜,人不过水中的一枚草芥和砂砾。再者,在任何一个时代,个人都是孤单甚至孤绝的,正如郁孤台这个名字的内蕴及其外延,草木苍郁,山峰孤立;众生煌煌,“我”却唯一。在浩大的风中,倘若能遇到辛弃疾,即使做他马夫或兵卒,我都觉得荣幸。可惜,江水迢遥,斯人不复,天地苍然,浮云万里。我想,在这个时代,早就没了辛弃疾的半点血脉。即使文天祥,也凤毛麟角、愁肠百结。所谓的英雄俊杰,也只能在暗黑之夜,登高望远,把酒临风,满腔志气,不可避免地,在俗世水滴石穿,被泡成了眼泪和清汤。





 

 通天寨、南庐屋和莲塘


        赣州是这样令人心怀崇敬与惆怅,同时,还叫人平生一种莫须有的喜欢。苏轼、辛弃疾和文天祥之外,还有一些人在赣州留下了许多可与后人分享的词章功业,如周敦颐、洪迈、曾几、钟绍京、池梦鲤等;近代除了陈大力外,蒋经国无疑是最显赫的一位。对于此公,没有详尽了解前,他是单面的,而且面目狰狞,令人望而生畏,心底胆寒。这固然与长期以来的单向教育有关。而蒋经国在台湾的作为,肯定是开吾国亘古先河的。倘若他只是一个蒋二世,对其父亲蒋介石亦步亦趋的话,他的声望定然会大打折扣。时间再稍微向前一点,他的名字也必将被湮灭无闻。
        在赣州主政五年,蒋经国俨然将赣州作为了他的“情感和精神的故乡”了。他在赣州的事迹,特别是其与赣州女子章亚若的婚外恋情,以及章亚若被送往桂林,生下双胞胎后七个月莫名死去的故事,令人浮想不已而又心怀悲观与狐疑。蒋经国多年后对赣州的眷念之情,显然有着对章亚若的某种若明若暗的怀恋和忧伤。正如蒋经国在其散文《东望章贡合流》中所说:“至于赣南的山水,到底好在何处,我亦说不出所以然来。”通篇文字虽是就景表情,遣述心怀,但语气中的惆怅隐隐可触,与他和章亚若的婚外之恋联想起来,自然别有一番滋味。
        从蒋经国故居出来,随便参观了赣州宋城墙,带着一些滋味复杂的心情,乘车转道向石城。一路上,我在想:赣州到底是一个宋代的城市,直到今天,那个残破、羸弱,但却充满文气与稍微开明政治的宋王朝赋予赣州的气质或者说味道仍旧浓郁甚至顽强。倒不是因为存留的那些宋代建筑,而是一种深入城市肌理和民众风习的强大贯穿力。
       
车子在高速路上奔驰,周边都是绿色丘陵。艳阳之下,大地焦躁。到石城县政府所在地琴台镇,再转到通天寨。沿途都是荷花,莲蓬在绿叶之间举着脑袋发萌,荷花娇艳、干净得让人想到心仪而无法接近的女子,想到凡人成仙的虚妄之美。远远地,看到一座平地兀起的山峰,短粗、雄壮、褐红色,第一联想便是阳具。其实,大地上每一处的景象,都暗合了阴与阳、凹与凸、空和有。这种古老的哲学,大抵是从生活现场萌生的。《易》的出现,绝对是一种思想创举。它是朴素的、辩证的。只不过,多年来我们疏远了传统,尤其是对古文化的漠视,导致了隔膜与生疏。

        那里就是通天寨。据说,有两位仙人来到这里后,觉得风水甚佳,适合修行。人都是自私的,仙者亦然。各不相让的结果,便以比试法力的方式决定谁去谁留。于是,两仙皆化身石柱,疯狂上涨,导致地动山摇,鸟兽暴惊。上天震怒,随即被强行中止。便留下了一高一矮两根石柱。但这并不影响凡人对成仙入圣的精神渴望,一直幻想着石柱之上就是通天路径。关于这一点,有山水的地方,特别是广阔乡野,诸如此类的传说众口铄金,绵延不绝。我倒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或者说是迷信的。汉民族大都没有信仰,所谓的成仙也未尝不是一种俗世追求,也可以用来安慰黑暗与苦难中的日渐残破的心。
        通天寨高而陡峭,汽车蜿蜒而上,周边是葳蕤草木以及附着其上的纷繁鸟鸣。天空湛蓝如大海,流云逃匿,天空一片清净与幽雅。登上山顶,放眼望去,山下四野都是村落和田地,高高低低的山呈圆形环绕着通天寨。那根状似男根的巨型丹霞山蓦然小了,好像一根拔地而起的红萝卜。从侧面看,却又像极了男根。粗壮而稍短,坚硬也始终保持了一种昂然勃发的状态。我拿相机从各个角度拍下它的样子。心里也有些蓬勃,有一种源自生命深处的力量,使得身体也欲张扬开来。在山顶上,烈日当头,风也很小,从一边的栈道之下是悬崖峭壁。据说,朱元璋和陈友谅曾在此进行过一场血战,双方死难者众多。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是改朝换代的战场,一群人死去了,另一些人站起来。人对人的杀戮,本族对本族的屠戮,其实是最不幸的,也是人类有史以来的最大悲剧之一。
       与男根相对的,还有一处状似女阴。自然造化真是奇秀,始终相互呼应。我去过广东韶关丹霞山,在那里也见到一个状似女阴的崖穴;记得河北邢台西部太行山区也有一个地方类似女阴。从外形看,通天寨的女阴似乎二八少女,丹霞山的则如三十多岁的妇女,河北邢台的干脆就是六十老妪。女阴崖下,尽是翠竹,秀溜而起,绿叶蒸腾,被落日照耀之后,显得黄翠透明。我想,其实掩住也是最好的,这说明,自然本身也有知觉、耻感和自我遮蔽能力。而一侧山顶的龟裂丹霞地貌,似乎鲜见。其中有一片被命名为仙人犁田的龟裂丹霞,看起来壮美,颇有神意。巨石表面,裂纹犹如龟甲,每隔一米左右,还有一道红色缝隙,上下隔开,好像田畦。

        山下即是大畲村,旁边的客家大屋壮观至极。名叫南庐屋,修建于清乾隆年间,主人姓黄,至今仍有其后裔居住。南庐屋堪称客家“天井式”民居建筑典范,外表看起来古朴庄重,宁静悠闲。里面则幽深曲折,潮湿幽静。据说共有五井,井井相连,大小房屋共有九十九间半。这可能也是客家人遵循古训的一个例证,即凡事不可全满,天、地、人格不可占全,必要留有余地,以免物极必反、遭受天忌。客家大都是由山西陕西河北山东一带迁到南方的,大都发生在异族入侵之时,如东晋之初、隋唐之际等等。以我来看,客家大屋如此布局修筑,其用途和功能大致有三,一是家族聚居,利于沟通与管理;二是以城堡式建筑,防御、防盗功能明显;三是崇尚家族和睦与互助精神。
        在大屋内行走,偶尔可见几个衣衫并不光鲜的居民,以司空见惯的表情看我。可能是房屋太多,再加上几乎不留缝隙的缘故,处在其中,有一种幽暗的感觉,笼罩的不只是视线,身心当中似乎也充满了一种氤氲不散的幽闷气息。倒是南庐屋前的大片荷塘,匍匐在巍峨的通天寨前,以雄壮男根做背景,世外桃源的意味很是浓郁。和赵莲等朋友在其中穿行,落日荷花,碧水亭台,感觉好像梦境。我连续拍下几朵高踞荷叶之上的粉荷花和白荷花,只觉得她们的这种姿态,与仙人,与“道”有着紧密联系,抑或,荷花就是浪漫主义者在尘世的原型和重要参照物之一。汉乐府《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及温庭筠的《荷花》(“绿塘摇滟接星津,轧轧兰桡入白蘋。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二诗端的是对荷塘的最佳描述,简单的语词似乎才能真正抵达这一种景观,倘若以华丽辞藻表述,必然使得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也会跟着俗不可耐。



在白鹭村的看与想 

       

         白鹭村大抵是赣县最有意思的一个地方。一个大村庄,几千口人。在一方地域生存繁衍,且有自己文化传统和精神归属,这样的家族和村落,大抵只有客家人才有。白鹭村先辈钟兴原是兴国人,因在本地好打抱不平,得罪了一些豪绅乡吏,日子不好过了,只好寻地迁徙。到这里后,又因梦见白鹭而命名整个村子。并且沿用至今。诸如此类的自我美誉性很强的传说,也在人居的乡野之间俯拾皆是。赋予生活之地美好的意愿和寄托,是中原先民的一种共同文化心理与精神要求。作为客家人的先辈,白鹭村的创始者也有着浓郁的“和谐”情结和传承。白鹭村建造得非常紧密,除了必要的巷道和空隙,基本上都被房屋及各种配套设施填满了。这种逼仄抑或说拥挤,透露出的是客家人家族血缘上的亲近感和向心力。他们的内心是不愿亲属之间有所间离的或者自相疏远的。这种心理,可以说是历代王朝意识形态中“大一统”意识的缩影。

        白鹭村现居民还有两千人之多,大都是白鹭原居民的后裔。偶尔可见几位老妪挎着篮子摘菜,也有一些孩子在老旧的高宅之外冒着烈日追逐打闹,他们的笑声在精美的门楼雕饰上跌宕。但若在无人处,则觉得有一种瘆人肌肤的阴凉感。我想,那种感觉完全来自于时间,特别是这些房屋在与时间对抗中的生命消亡和无所不在的灵魂气息。同行的诗人赵莲说,如果一个人在这里过一夜,估计会吓破胆子!我觉得也是。这些修建于公元1136年的古村,除少部分坍塌外,大多至今齐整,自然受损程度不大。据讲解员说,这些房子的主人颇具传奇色彩,遍天下经商,及至其有十七个孙子时候,财富无可计量,最终以每人一天井的方法分给了大家。

       倘若这是真实情况,那么,偏安的南宋果真也算得上富庶。尽管在武功上偏弱且屡遭蒙元辽金欺凌,但在对内政治经济文化上,南宋也是一个堂堂之国,至少要比其后来的元明清要开明许多。可是,近千年时间之后,朝代轮换,风水长转,白鹭村似乎失去了在宋代的富裕与显赫。只是,不少人家的门楼上镶嵌了以读书为官、孝义和睦、善行长寿等为主题的壁画。从中也看出儒家思想的影响。即,读书做官是光耀家族的不二法门和唯一渠道。其中,还有几个人做了兵部侍郎、嘉兴知府之类的官职。其中的兵部侍郎最显赫,据说他为官清廉,从不贪余。时清道光年间,满朝贪腐,江山日暮,这样的官员在全国也是独一无二的。导游说,这位兵部侍郎家境富裕,富可敌城。想想也释然:自己有很多的财富,再在官途上贪敛,必定不会长久。此公世事人性通达程度可见一斑。
     与此异曲同工,堪称白鹭村立德之楷模的,要数王太夫人了。据说,此妇几个儿子都在外为官,上述的兵部侍郎也是其中一个。每个儿子每年都要孝敬她一些钱财。老夫人生活优裕,有些钱财用不着,便积攒起来,主要用以做善事,凡乞讨、穷困者都给食,还兴建了一座公益性质的私塾,用来让穷人家孩子读上书。其暮年,才修建了这座房子,专门用来做善事。临终还嘱咐子女要继续这样做。这肯定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人。古来多得是富人,但极富且贵的人家却少之又少。这位王太夫人显然是真正的富贵之人。
    王太夫人也是一个通达之人,她肯定知道,儿子为官,很多时候身不由己,难免有苟且与恶事,她这样做,肯定也有为儿子们赎罪、立德的想法。在过去的文化习性与道德伦常中,先民们总是觉得,每一个人命运不同,且被预先设定,包括一生的功业作为、荣辱成败和年岁寿数等,都由上天拟定。这种敬畏之心,在百余年前的中国很是普遍,而一旦科技昌明,人心不古之际,一切禁忌都被人驱逐或自行消弭掉了。这样看起来是一片无遮无拦、通透无比,但对人心及人的长久生存发展却是有巨大损伤力的。
      站在祠堂中,看着这位王太夫人的塑像,崇敬之感油然而生。也觉得,这位王太夫人是睿智的,即使在今天,她的这种慈善作为也可以完全照搬过来,在我们这个时代推而广之。可惜的是,这个时代的人心以极度自私为标志,以丧失对他人的关怀,对生命的怜悯和敬畏之心为主要表现,全民物质化、功利化、表面化,这可能是最大的残忍和无道。这也可能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从古以来,我们就一直在左和右、好和坏当中摇摆,从没有真正地“中庸”与“兼容”过。
       巷道很窄,有些只能容一个人通过。又到一个院子,也还是祠堂,摆着各家的先祖的牌位。这种风习,北方已经很少见了。白鹭村仍旧保持着。或许,客家人是保留中原文化传统最完整和系统的了。像我这样的汉族人,老家村里早没有家谱和祠堂。最多在墙壁上悬挂一张逝者的照片。这说明,客家人的根意识依旧强烈,他们时刻都在寻根问祖,不忘自己的来处。只是,整个村子祠堂多了,便有一种阴森之感。这种阴凉更多的似乎出自身体和内心,外物可能只是一个诱因。我想,这座村庄老房子里面,一定有着许多的故事和传奇。比如风水先生、商贾、秀才、先生、医者、穷人、官员等等,倘若就此写一部长篇小说,一定是枝蔓丰厚且精彩异常的。

       村里像还有一座绣楼,以前大户人家未出阁女子的卧房,红木窗棂及窗帷,下面是一滩清水,一边还有一棵千余年的古树——金丝楠,冠盖庞大,树身粗而直,昂昂乎拔地而上,直顶云霄。旁边的福神庙内,一派森然。据说,当年毛泽东、朱德等人曾在这里召开军团长会议,毛泽东本人在这座庙里还住过几天。江西赣州,也算是龙兴之地。这种说法很迷信,并且“逆时代”。历史毕竟是历史,是人类的过去式,一些东西该放下就放下。因为,过去的已经不可更改,重要的是前路。
      在白鹭村久了,我有点忧郁。我也知道,这样的环境极容易让人心神恍惚,并且不自觉地忧郁。环境影响人是一个绝对的真理。出村时候,忽然一阵暴雨,风把路边的铁架子摇得吱呀乱喊。上车离开,行到半路,被一株折断的梧桐树挡住。我和其他人一起,  连砍带锯一顿,打开一条通道。回到赣州已是晚上。一夜好睡,起来再去灶儿巷。一条古色古香的老街道,夹在喧嚣的赣州城中,有着遗世独立的安静。正在行走间,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蓦然从木板门里探出来,那种笑,天真、自在、朴素,让我觉得与整个赣州地域的气质有些吻合。
       赣州所给我的印象,有一些苦难,有一些富足;有一些苍老,有一些新鲜;有一种自在,也有些拘谨。单就这方水土的历史和人而言,文气、浩气、匪气混杂,各占其一,有时候浑然一体,有时候泾渭分明。如果我说的不错,赣州应当是江南最具有文气与正气的地方之一,也是匪气弥散的地方。但这些,正好构成了赣州与众不同的地理人文性格。匆匆几天时间,我忽然想在赣州住下来。这种冲动油然而生,没有任何理由。我也知道,去了很多地方,美景无数,但使得我萌发此想法的却少之又少。也觉得,大地上的许多地方都很适合生存和居住,只是我们在很多时候自己对自己做了很多的框定和限制。
      离开赣州时,忽又想起蒋经国与章亚若,以及蒋经国正妻、俄罗斯女子蒋方良,还是觉得悲伤。也觉得,赣州的确是一个有着某种吸附力的城市或者说地域,所谓的历史和现在,尽管表面有这样那样的不同,人心虽也有些许变异,而作为在时间中已经完成自我塑造的一方水土及其人群,其本质却氤氲不绝,一脉相承。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1973年生。在《人民文学》、《天涯》、《大家》、《北京文学》、《芙蓉》、《诗刊》等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批评等近百万字。曾获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等数十项。已出版的主要作品有长篇文本《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丝绸之路》(中英文版)、《匈奴帝国》,散文集《沙漠之书》、《巴丹吉林的个人生活》、《穿过灵魂抚摸你》等。现居成都。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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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辑:  无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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