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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牌诗人] 蒋雪峰 || 我的江油 我的诗《组诗》

2017-01-21 甲鼎文化

             我的江油  我的诗(组诗)

                                         

                         蒋雪峰 (中国 四川)

 


       福田寺

 

把江油拆散 就是一地坝子

 

雁门坝 马角坝 厚坝 小溪坝 老坪坝

中坝 福田坝……

福田坝

它的名字 是否是前面坝子的心愿

 

宋代 涪江在这里拐弯

留下三十二根石柱和白手起家的主持

这困难 平庸的坝子从此有了精神

生养死葬苦 有了归宿

 

这最高的建筑——

福田寺 无边的宁静把这块坝子变成佛国的飞地

 

它被迫还俗

变成保管室 学校 批斗场

革命标语 覆盖了雕梁上的花鸟

斑竹林的白鹤 煮在锅里

 

我的肉体凡胎在福田寺坠地

这胞衣面目全非

作孽者 有的随夕阳西下

有的还在里面焚香 吃素

 

记得最后的小沙弥果满

用六根指头 和我坐在寺门前的石墩上剥花生

那一年 我6岁

他68岁

漂流记

 

此一时 彼一时

第二天 清江经过敬元

第三天 就会到达嘉陵江

 

在敬元 她回了一下头

麻柳树的影子 木耳黄花的影子

漂流者的影子 叠印着

仿佛丝绸缎面上的暗花

 

羊水 汗水 泪水 血水

盐水 碱水 苦水

加在一起 是否等于一条江

漂流者 想把一条江

变成一匹马 骑上去

但是 他已看不见清澈

 

当清江把石头沉入水底

靠岸的人们 将继续随波逐流




大池村

 

群峰上 奇迹出现

——一块完整的平原

 

这世外之地 秘境

仿佛上帝的私产

 

却被唐姓先祖发现

繁衍 到明代

赶考前夜

三声虎啸破空而至

预兆先祖及第 官至陕西巡抚

 

朝廷在山下更迭

耕读在山上宁静致远

 

唐兴均 55岁 唐姓嫡传

这行走着的大池村 皮肤白皙

他的祖先通过他

给我们带路

 

给我们指:

银杏树 青龙石桥 笔架山

现在 民国 清朝 明代……

三个触犯家法的人 被推下悬崖

 

而这秘境 被无法突围的水

主宰着 三个石匠 积攒了三年热汗

汗滴石穿 多余的水流走了

凤凰也飞走了

 

最后一条河流也升天了

 

祈雨的后裔 攀上云锣山

他们把雨带走

在江油 成都 西安出现

把落叶留在山上

 

唐兴均 不停的说

他曾经破茧为蝶 到过新疆

他太寂寞了 需要和过去亲热

 

恍惚古代的一个正午 牵牛的老人

让过时间 从原生的银杏树下走过

无人拣拾的果实 落了一地




云岩寺

 

这座寺庙挂在照相馆的橱窗里

在这个变灰了的世界 依旧黑白分明 

它的背景 两座孤峰 老死不相往来

一根铁索 仿佛脐带 链接着血缘

这唯一的桥梁 除了乱云 高僧

依旧有人 冒死飞渡 看见命运在尽头

也向胆大妄为者 偶尔微笑

那时我背着书包 上小学 还没有彩照

那时 它离我比唐朝还远 被云包裹

它神秘的气息让我想到世外高人

他隐藏在窦圌山上 夜观天象

在波澜不惊的银河里 钓想要的鱼 

 

多年后 它的秘密裂开 

一座藏经的木塔 源自宋代

一个叫窦子明的人 唐代江油主薄 辞官

把一口井 背上悬崖 结庐而居

信仰 只有放在绝境 才能独善

精神 只有经过时间的熬炼 才能凝固成丹

清代的画谱上 窦圌山 静悄悄地躺着

被无数双手 用水墨丈量 云岩寺 像被天空 

挤干墨迹的一段白云 映衬着高远

 

为它镀金的 却只有一位唐代诗人

只需要一行诗歌:“樵夫与耕者 出入画屏中”

江彰平原 盛装美的器皿 劳动者 让春天怀孕

哦 李白 家乡在他诗酒里吐艳

邀月的姿势 从此被月亮定格 

杯中酒 把云岩寺飞檐上的鸟 醉成唐诗

彼时 他的笔 还来不及为庐山 峨眉山织锦

吴道子还在夔门 在惊涛中 苦等着与他擦肩而过......




白发是一朵蓄满风雨的云

       ——给外婆的在天之灵

    

  黑头帕包裹着夜色

  细密的星星浸出

  你的棺木已开出长寿花朵

  九条泉水拧成一股绳

  捆住了炊烟 也捆住了疲惫

    

  月亮的窗户里家禽还在跑

  你补丁的围裙兜着粮食

  白发是一朵蓄满风雨的云

    

  汗滴溢出井沿

  又一季稻谷飘香

  镰刀的血迹未干

  你已不再忍受

    

  缝补过的日子在清明叫你

  你在天堂煮饭

  水缸将由谁来担满




    窃贼

    

    大风把这棵枇杷树揽进怀里

    呜呜的咒语就要吞没我

    我在黑暗中 枇杷是瞎眼的果实

    我用汗褂裹住尽可能多的金黄

    大风紧紧咬住九岁的我

    大风要把一切摔碎在地

    我已经接近树的顶部

   上下都很困难

    

    弟弟在树下哆嗦

    盼望我尽快降落




   疯新娘

    

   六七年的新娘是饥饿的花朵

   嫁衣在棕绳上滴水

   蜜月从茅屋升起

   羞怯的光照亮了清贫的院子

   幼小的鸡鸭开始熟睡

    

   清晨 她到井里担了水

   看见了荡漾的桃花

   水没有倒进瓦缸

   脸颊的红晕却在消失

   ——她看见了空荡荡的晾衣绳

   贫困的喜鹊失去了唯一的羽毛

    

   像风一样寻找嚎啕了四十年

   嫁衣依然在风中飘 她从早到晚

   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四十年后她忠诚的守住一座新坟

   不允许一草一木靠近

   她对每一棵青草都快乐的说:

   一一老伴在里面为她准备新衣,

   她就要进入洞房。




   记一个母亲

    

   她是这个词的反面 暴力是她的乳房

   既然未成年的子女不能分担她的困苦

   她就只有挥舞干瘦的手臂 用黄荆条 篾条把原罪,

   抽进这些“吃货”的肉里。一年又一年,他们活下来

   象狗一样活下来并流干了屈辱的泪

    

   这个勤劳的“母亲” 到晚年依旧咆哮

   只因为他们的子女如此安宁

    

   这个世界终于辜负了她的愤怒

   她无法体罚的夕阳

   正不慌不忙将她笼罩




     大 舅

    

     六十二年前的一个雪天

     他和母亲在福田乞讨

     喝完捧给他们的热水

     他的母亲长跪不起

     外婆收留了这个矮个少年

     这也是一条命啊

     朴素的理由让外婆成为他的母亲

     劈柴、担水,永无止境的活路

     让他率领三个弟妹披星戴月

     这个瘦小的人,像一根坚韧的木桩

     被时间和苦难一寸寸夯进泥土而难以自拔

     活下来,像牛马一样活下来

     弟妹妹一天天苦尽甘来是幸福

     能够天天把外婆叫一声妈是幸福

     十六年前一个下午他抱着我哇哇大哭

     他再次失去母亲,在晚年沦为孤儿

     这个让沧桑也感到疲惫的人已经七十七岁了

     依然没有婚姻,没有妻儿

     病得拄着拐杖也走不出院子

     时常对看望他的乡亲谈到死亡

     如同谈到久别的亲人

     老宅如一棵众鸟飞尽的树

     这一片辛酸的枯叶即将解脱




福田坝记(长诗)

   

  (按: 福田坝是涪江边的一小块平原,涛声如梦,是我的故乡。我喝着这块平原的井水,吃着这块平原的米饭和甘蔗,感受着乡亲们的善良与活着的苦难,度过了全部童年和少年时代,我无力报答这块土地的深恩,只能用这些细碎的文字鞠躬!)


  

佛的试验田 掌纹吉祥 波涛止息

桂花树熏香了整个寺院 

向晚 白鹤掠过灵骨塔 叼着鱼和夕阳 

宋代的花鸟 从雕梁画栋上飞出

与鸡犬桑麻不谋而和 

我在这里出生 无须剃度

木鱼游进流水 紫荆树下走过方丈 后来走过校长

书包里装着桃李 田埂上站着牛 附子地散出药味

福田寺 形散而神不散 端坐在坝的中央

月光使它通体透明 念念有词:

般若波罗揭谛……

  

这一幕已化为灰烬 谁也无力火中取栗

让揉皱的流水 重新平静

六根指头的果满 守在庙门

这瘦弱矮小的遗迹 在风化前 将被尘世收留

  

  

中药后面 外婆糖一样出现

在河边 洗衣服的老妇人喊完我小名后 

集体作古 她们哺乳过我 

三个舅舅低头 像鱼 鼓着腮 把一碗米汤熬稠 

棉帽烧出的洞 今天把我盯着

喝煤油医自己心脏病的张大爷 把一条命从水中捞起来

接着在煤油的波涛上熄灭 

在饥饿的血盆里浸泡 捧着百家饭学步

在福田坝 众多生命已撒手人寰 

他们在生前 却让我停止了夭折

我必须活着 像一根香 在他们灵前慢慢燃烧

  


随福田寺的生日回到宋朝

看见不务正业的皇帝

被俘虏 练瘦金体 把地道悄悄通向青楼

国库里囤积的粮食 应该有福田坝的菜色

壮丁 被胡马践踏为泥 他的老娘 在福田坝哭瞎了双眼

涪江的木筏上 躺着几十根石柱 当它们站得笔直 

福田寺就有了骨头 

马刀把国家劈成两半 坐南望北

在福田坝 唯这座寺庙 偏安 主持着风雨

  

 

桂花树直接抵进云的天花板 招引天堂的蜂蝶

童年在枝头高悬 上下都很困难

有一次我爬上树顶 从一团绿云中探出头

我感到无根的眩晕 乖乖地降临大地

  

宋碑作桥 仿佛一个古人躺倒 把断了的路重新接起

碑文里有如玉的容颜 在追忆着流水

香烟盒竹叶树叶作业本折叠的船扬帆远航

在吴昌茂家门前飘过 在莫仕平家门前沉没 

童年留在岸边 月亮留在头顶 在梦中它割伤了耳朵

  

为什么我现在还留有一叶扁舟 将随夕阳西下

  

  

到了春天 花朵抛头露面 坝子紧张不安

曹性的疯女人 随蜜蜂起舞

她发动洪水 头上的红布带

让我想到经年后的摇滚崔健

她举着石头 像西西弗 把一切踩在脚下 

敌人藏在空气里 也躲藏油菜花梨花杏花里

家跟在后面 她并非一无所有

  

作新娘那天她就疯了 嫁衣被窃的病因

浑身稀泥 仿佛黑披风 神出鬼没

真正的窃贼却是另一只手 让一生也颗粒无收

  

在缝补浆洗中洗干净脸 短暂的母亲

泥匠丈夫白泥巴 到死 都在为她修补破碎

如今 她面若桃花 守在丈夫的墓前如在新房 她已儿孙满堂

  

在晚年 姓莫的邻居突然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逆风而行 终于在另一个世界老有所依

   

树长出石头 穷困住牛马 嚼碎亲情和血吞

忘记了割猪草 发小 被母亲毒打致疯

她是我的邻居 我们一起上学 偷桃子 青梅竹马 

她解开小辫 把橡皮筋给我 让我做弹弓

那一年 她七岁 我也七岁

另一个却喝了农药 她永远留在小学四年级

板车把她拉回来 我们围在路边 油菜花溅落在她的脸上

  

改朝换代 蔡杆子 地主的后裔被土地抛弃 

福田坝的狗 都活得比他像人 他死在涪江二桥桥洞 

2008年5.12地震 我在桥洞躲避天灾 默想起他没能熬过的人祸 

  

  

隔江相望 恍闻李白读书声

谁曾与他同船过渡 焚香读道经

他歌颂的石牛 时间无法把它赶进围栏 青草连天

它没有反刍过缰绳的滋味 逃学路上

福田坝已被大雪覆盖 鸡犬之声隐约相闻

那时候 李白与福田坝都还在唐朝

首都在长安 我的先祖还在湖南 准备背井离乡

  

  

必须摸到她的骨头 泪水 以及宁静致远的诗意

必须摸到她温文恭良让下面的平淡 沦陷 穷困 

挖地三尺 她是美玉和炊烟 在黑暗里光宗耀祖

至今我都无法剪断脐带 随大江东去

竹外三两枝桃花 依然在我的骨头上绽放

斑鸠 黄豆鸟 麻雀 从她的头上飞过

在我离她不到二十里的窗台 说长道短 离题万里

  

  

涪江东流 淘尽春梦

星空撒下巨网 夜色席卷大地

只有亡灵以风为马 在槐树前勒住缰绳

遗言 这最后一口丝啊 应该作茧

破碎的粗瓷 应该用油盐酱醋修补

涪江折回来 把他们送回埋骨之地------

望乡台 把坟头一字排开 朝向福田坝 

这死后的跪拜 永不起身

一条铁路使阴阳相隔 宝鸡到成都 互为终点

我坐在车窗前 看见外婆 大舅慢慢被泥土遮住

影子拖在田埂 如铅

 挖掘机 抽水机轰鸣 直抵心脏

身后 老井夷为平地 桂花树被砍到 血染红了月亮

敲骨吸髓后 河流成为干尸 

童年抱着一条红鲤鱼 波涛却一去不回

  

只有在诗中 福田坝才能起死回生 破茧为蝶 

和我一起在云中漫步 翻看一页农事 

炊烟升起 焚琴煮鹤的人看见 沧海变成福田

  


她是一根肉里的刺 时间嘴里顽固不化的蜜

没有谁在远走前不诅咒 在黄昏又随落叶飘回

在天涯把她装进香囊 酒壶 

我是上帝 福田坝 让你有光 你就有了光 

让你围坐在我书桌前 你就红袖添香 让你高飞 你就和白云在一起

今夜 我只能是你眼里的泪水 只能是 

四十六年过去了 还在长流……

.

蒋雪峰 : 1965年出生于江油市福田坝村。中国作协会员。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诗歌创作,作品先后在《星星诗刊》《人民文学》《诗刊》《十月》《上海文学》《花城》《红岩》《澳门月刊》《当代文坛》台湾《琥珀》等刊发表。作品被翻译为英 韩两种文字。出版诗集《琴房》《那么多黄金、梦和老虎》《锦书》《从此以后》随笔《李白故里》。诗歌被收入《中国诗歌年鉴》《中国诗典》《中国第四代诗人诗选》《中国九十年代诗歌精选》《朦胧诗二十五年》《新世纪诗典》以及由中国作协、花城、长江文艺出版社编选的多种年度诗歌精选。注册税务师。

 诗观:诗歌就是说人话。真诚度、语言的悟性、视野和境界、价值观,决定了一个诗人的话语是半途而废还是能够降落在人们的心灵。这中间还需要坚持。坚持到底不一定会胜利,但是不坚持,肯定颗粒无收。诗歌如此,人生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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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辑:  无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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