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牌诗人】周瑟瑟 || 在北京免不了要吃烤鸭（组诗）
在北京免不了要吃烤鸭（组诗）
周瑟瑟（中国 北京)
在北京免不了要吃烤鸭
在北京免不了要吃烤鸭
在现场我见过
一根长棍把拔光了毛的
鸭子送进炉膛
鸭子油太大
鸭油滴在果木上
点燃了红赤赤的炉膛
我想所有倒挂着的鸭子
如果一齐鸣叫
一定会吓死那个
肥头大耳的厨师
而我不会，我喜欢
鸭子的欢叫
超过鸭子的裸体
最后吃到只剩下一个鸭架
我惊讶鸭油最大的
还是鸭架
它在我的口腔里
扑通起棕栗色的翅膀
它要飞出我的身体
一直飞回那个烤鸭店
2016.2.29
被痰卡着的人
楼上一个人在清晨轻轻咳
他害怕我反抗
他装成早起的鸟
轻轻喝水，然后猛地跳跃起来
我听到他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一天里他有几个小时的安静
我不知他在房间里干什么
半夜他猛地咳咳咳
像是要把他一生的仇恨咳出来
他找准我耳朵的方向
传递他的仇恨
我瞪着眼晴望着天花板
但接着是长久的安静
有一天在电梯里我遇见他
他瞅了我一眼
他一定认出了我
他惭愧地低下头
这个被痰卡着的人
2016.3.5
亮马桥
从三元桥到亮马桥
有几种方式
骑马、游泳、走路……
骑马的人
腰部要随着马蹄的节奏
上下起伏
游泳的人
最容易喝到护城河里
晚上有人拉的尿水
走路的人
眼睛要平视
不要拐进了胡同
胡同院子里种了枣树
枣树下
坐着你喜欢的
北京小妞
如果你在天黑之前
到不了亮马桥
你只有返回三元桥
那里的胡同
也有院子
院子里
没有枣树
没有你喜欢的人
2016.3.8
打滚的马
一匹马在燕山下打滚
它的亢奋像我读中学时
无端的发泄
白云翻滚，马被煮沸了
四蹄向天空乱蹬
我们站在栅栏外
远远地看它爬起来
沿着马场奔跑
像我读中学时
无端的快乐
它打着响鼻
吭哧吭哧
一阵风吹起黄土
它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
那是马的微笑
像一个少年读中学时
黑白照片上的样子
2016.3.10
围墙
前几天我还看到
这个街角工地
泥土裸露
像一个敞开胸膛的男人
我都能闻见
他一身的汗味
我喜欢这种
泥沙飞扬与精液蒸发
混合而成的汗味
我不知道
别人是否闻到了
一群建筑工人
在太阳下
像一群无人理睬的
戴黄帽子的野兽
今天路过
一圈围墙已经砌成
我看不到里面的泥土了
一堆腥红的破布
丢在围墙外面
建筑工人不知所踪
他们带走了
那美妙的汗味
2016.3.11
把电灯关了
把电灯关了
关了这个发光的东西
它照着我的额头
把额头照得发亮
我不喜欢
额头发亮
把电灯关了
我不需要全部照亮
我喜欢在黑暗里
摸自己的心
它才是闪闪发亮的
坚硬的东西
2016.3.12
绿皮青蛙
雨水淋湿
童年光滑的脊背
一只绿皮青蛙
趴在我的鸡巴上
我渐渐硬了
但没有性欲
上世纪七十年代夏天
野草青春勃发
雨打栗山
池塘水面又乱又急
绿皮青蛙一动不动
它宽大的唇边
吐出鼻涕一样的黏液
我愤怒了
把绿皮青蛙
钉在门槛上
用削铅笔的小刀
一刀一刀
划开了它的肚皮
2016.3.13
柜子的门
柜子是黑色的
柜子的门是白色的
衣服的颜色丰富多彩
你走进柜子
但没法关上门
你的身体
还是暴露了
你久久蹲在柜子里
你还是你
衣服吊挂
呆若木鸡
你多么希望
有人伸出一只手
帮你关上
柜子的门
2016.3.15
玻璃窗后有人
我从巷子走过
潮湿的旧巷子
两侧低矮的房屋
树叶交错头顶
阳光斑斑点点
我有莫名的兴奋
雨过天晴
适合一个人无所事事
我从巷子走过
玻璃窗后有人
但没有脸
穿一件肥大的衣服
我清晰地看到
这个人的手指
在玻璃窗后
像一根根细长的枯枝
垂在胸前
那是我在小巷里
看到的
最有生机的东西
2016.3.25
一个男人长得像女人
一个男人长得像女人
这不是他的错
到老了也不长胡子
也不是他的错
对镜摸下巴
他的遗憾无人知道
年轻时俊美
中年以后
走路的姿势
连他的发型
还有他略带羞愧的眼神
越来越像女人
他有四个老婆
死的死
疯的疯
他身后留下的女人
我见过一个
如果时光倒流
我也会喜欢他的女人
但我还是喜欢
我的胡子
与上下滑动的
粗糙的喉结
2016.3.25
桃枝
在牡丹园护城河边公园
我停下来
被一株桃树吸引
它已经没有桃花
也不见桃子
吸引我的是
它酱红色的桃枝
一层薄皮
像是经过了无数次磨损
我想起刚来北京的冬夜
在海淀体育馆
碰到的一个喝醉酒的中年人
他的脸膛正是这样酱红
这株东倒西歪的桃树
枝叶茂盛，在风中扭动全身
那个多年前的陌生人
扶着围墙，一边呕吐
一边喊着陌生的名字
莫非是他走到了河边
变成这付模样
他的脸膛依旧酱红
酒慢慢长进了肉里
2016.3.31
红灯那边的人
红灯那边的人
他向我走来
他怀着什么目的
我并不清楚
他面容平静
步伐从容
他是一个单枪匹马的人
他向我迎面而来
大小车辆静止
我想了想
也向他走去
就一瞬间
他被我迎面撞飞
2016.5.3
鱼的乳房
鱼的乳房
在吃鱼人的嘴上
大海的乳房
奔腾翻涌
大海体内有你的想象
在餐桌上
你从鱼的下体找到了
大海的乳房
2016.5.9
诗 评
从诗人的脸看百年新诗
周瑟瑟
一百年来，诗人的面孔有太多的烟火气，从胡适、鲁迅、王国维他们那一代人，到艾青、胡风、牛汉那一代人，再到食指、北岛、芒克他们那一代人，这三代人的面孔聚集了中国百年新诗的种种容颜，风雨雷电将三代人的面部淋湿、撕扯与暴晒，他们的疼痛、爱恨与艰难，从他们每一个历史阶段的表情都可以看到。总体来看，百年来中国诗人的表情凝聚了太多的痛苦与挣扎。
王国维的面容在1927年6月2日被颐和园昆明湖水浸泡，“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王国维的诗学思想产生于白话新诗之前，他认为“人生是一个问题”，他以“求真理”为诗学立场批判传统诗学依附于政治与道德，而没有独立的地位，形成了一种形而上的现代诗学观。随后真正提出了现代诗歌精神的是鲁迅，他在1907年写出《摩罗诗力说》与《破恶声论》，有人认为《摩罗诗力说》是“中国诗学现代转型的开端与标志”、是“中国现代诗学的真正起点”，在现代诗学上王国维当然要早于鲁迅，他们那一代人的面孔是哲学的形而上学的面孔，甚至与尼采的面孔有重叠之处。
艾青、胡风、牛汉那一代人的面容并不好看，他们经受的折磨我们活着的人谁能说清楚，在回顾中国新诗百年的历史时，有多少人还愿意去想像他们那一代人内心拥有的孤傲与痛苦，没有人了，因为历史的折磨正在变为我们这一代人隐秘的想像，到了我们的下一代，他们对此已经成功地形成了一个空白。诗歌还在，但诗人的面孔正在被抺平与消解，直到变为一个黑洞。
食指、北岛、芒克他们那一代人的面孔近在眼前，但他们拥有两张面孔，一张交给了那个年代，短暂地接替了艾青、胡风、牛汉那一代人的面容，爱与恨的面容，烟火气的面容，紧锁眉头，嘴唇倔强地上翘，整个面部像一架坚硬的鸟的骨骸。上一代人的命运在下一代人的面部继承，如果要说新诗传统的继承，这就是最好的继承，如果要说现代诗歌要继承些什么，我认为就是人的精神，而不是语言与形式，因为每一代人都会有每一代人的语言与形式。但人的精神是一代又一代累积与叠加的，如果我们丢掉了人的精神与人的历史，我们的写作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诗人的精神决定了诗的存在，而不是语言与形式。当代诗人是一个复杂的群体，我们所处的时代有许多迷人的陷阱，我们中间大多数人已经进入了陷阱，并且写下了得到广泛流传的废品。而诗人的面容很好地保留了证据，我们的每一声叫喊与疼痛都将逃不脱面容的记录。
最近我专门花时间凝视中国新诗史上几代人留下来的面孔，发现他们也是从清新、甜蜜与放松的面容突然转变为焦虑、愤怒与撕裂。我想这就是中国新诗百年来的命运，下一个百年，这些面容将会更加复杂与多变，撕破面容的诗人与修复面容的诗人一同挤在天空，诗歌的幽灵将对我们每一个人进行无情而公正的审判，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写下历史发生时的真相，做一个内心与面容统一的诗人，面对我们的面容保证不撒谎，不媚俗，像王国维、鲁迅他们那一代人一样拥有一张清洁而瘦削的面容。
我们都有一张诗人的脸，自己的时代镜像。
脸是我们身体最敏感的部位，诗就是我们的脸，我们无不在作一种脸的挣扎。
周瑟瑟，当代诗人、小说家、艺术评论家、书画家。曾任中关村IT企业高管、央视英文纪录片栏目总监，百集纪录片《馆藏故事》总导演。中国作协会员、中关村海淀园区青年企业家协会副秘书长。现居北京，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北京诗歌出版中心总监，主编《百年诗库》（实力诗人、批评家诗人系列）。著有诗集《松树下》《栗山》等10部，长篇小说《暧昧大街》《中关村的乌鸦》等6部，以及三十集电视连续剧《中国兄弟连》（小说创作）等500多万字。曾获得2009年中国最有影响力十大诗人、2014年度国际最佳诗人、2015年中国杰出诗人、第五届中国桂冠诗歌奖诗歌卫士奖（2016）等。主编《卡丘》诗歌民刊，编选有《新世纪中国诗选》《中国诗歌排行榜》年度选本等多种，创办卡丘-沃伦诗歌奖，中国诗人田野调查小组组长。2016年秋天在故乡法华古寺皈依三宝，法号升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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